08.

「……里維店長最近有點反常呢。」

佩托拉剛服務完客人，手端著裝了咖啡的馬克杯，遠遠地看另一邊正在給新人面試的店長，說話音量小得像在自言自語，又像是不經意把心裡想的說溜了嘴。

從年末聖誕到新年元旦的期間，對於美髮業是極端繁忙與連休並存的時期，作息與精神狀態也隨著工作量劇烈起伏，會難以調適或出狀況的人不算少見。

只是在他們店裡，大家從事這行已經很久了，不僅做事得心應手，彼此也配合得很好，基本上不會有什麼差錯。尤其店長又是最嚴謹的那一個，怎麼想都不可能因為工作而心情受到影響。

但根據她的觀察，店長這陣子嘆氣和出神的頻率變高了。

「如果能知道原因的話，或許就能更了解店長了吧。」

在一旁的是艾魯多，他接完一通廠商打來的電話後，手指飛快地敲著平板電腦上的鍵盤，把資料寫進物品庫存清單。

由於方向背對著艾魯多，佩托拉完全沒注意到對方，因此被嚇了一跳。

「哇，嚇死我了！別突然插話啊！」

「明明是你自己要提起話題的……不過，我實在很難想像我們之中會有誰能夠知道店長的心事耶。」

「什麼，你們在講店長的事嗎？」

這時歐魯拿著掃把和畚箕，走了過來。畚箕裡裝滿了客人剪頭髮掉下的髮絲和垃圾，可見他才剛把店裡掃了一次。

「嘿嘿，告訴你們，我可是早就知道了，只是呢，我是故意不說的，你們知道為什麼嗎？」歐魯將畚箕放下，拄著掃把，翹高了鼻子，自鳴得意地笑。

「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麼啊？」佩托拉雖然已經白眼翻到後腦杓了，姑且還是問了一問。

「幹嘛，你們還不知道啊？也難怪啦，畢竟你們還沒到達我這個水準。」

「你還沒放棄模仿店長嗎？店長才不會這樣講話……」

歐魯卻還是那副樣子和口氣，讓佩托拉費了很大的勁才壓抑下揍人的衝動。

「別吵了，我可不想跟著你們一起被罵。」艾魯多扶著額頭，嘆了口氣。

「那你叫他閉嘴別老是講一些不中聽的話啊……好吧，總之我覺得店長會這樣，一定是因為女、不對，也有可能是男人的關係！」佩托拉對於原本的話題，顯然比和歐魯爭吵更有興趣，她很快拋出自己思考得出的結論。

「唉，所以我就說你每次都要立刻往那方面想，那才是真的讓人受不了！」這次倒換成歐魯想翻白眼了。

艾魯多正想勸架，那一頭卻已經傳來了里維的喊聲。

「佩托拉！你過來一下。」另外也交代了艾魯多和歐魯趕快去整理用過的毛巾堆和清掃廁所。

「「「是！」」」

三個人異口同聲，不敢耽擱，立刻解散並各自去忙自己該做的事。

等佩托拉快步過來，里維很快跟她簡單介紹了剛加入他們行列的新人。

「他是艾連，今天開始你來帶他，你原本的工作量也會再調整，由其他人分擔。」

雖說是一起工作，新人除了清潔和整理物品這類的事情能夠立刻上手以外，最主要的美髮方面都還是在學習而已，距離獨當一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不過如果人夠機靈，以店裡忙碌的情況來說，還是不失為一個幫手。

「我明白了！」佩托拉連點了好幾下頭，二話不說接下這份差事，然後又轉向艾連，「艾連，以後要麻煩你了。」

「我才是，請前輩多多指教！」

「那就交給你了，我記得你下一個預約來之前還有一個小時左右，先帶他去認識環境，然後……我已經先把打掃的事告訴他了，你再跟他詳細說一遍吧。」我不想看到他打掃過後還留有一丁點髒污。里維皺著眉說。

他不放心把打掃交給他人，卻又不可能事必躬親。就連現在店裡這批人也是他親自訓練過，才勉強及格，所以他實在很難相信一個新人能做到多好，也就免不了多說幾句。

「店長，只是打掃而已、」

「沒問題！艾連你閉嘴，跟我來就對了！」

知道店長最重視的就是環境整潔，在艾連搞不清楚狀況就犯錯以前，佩托拉連忙應了聲就拉著人走了。

認真講，艾連的想法沒有錯，但那只適用在其他地方，在他們店裡，堪稱潔癖魔人的店長就是規矩，把環境整潔當作雞毛蒜皮般的小事可不行，況且能夠通過店長面試，代表具備該有的工作能力，可以多一名有用的人力，對大家繁重的工作量都有幫助，她不想看到新人才來第一天就被解雇了。

對著他們離去的背影，里維無聲地嘆了口氣。看了眼牆上的鐘，正好輪到自己休息。他先在茶水區重新泡了杯紅茶，再走到後方員工專用的置物櫃區，拿出手機查看。

當他往下滑到和艾爾文的訊息對話框，看著表面顯示的未讀訊息開頭和右邊的綠色數字，他還是沒有點開，而是再度嘆氣。

新人是很麻煩，但艾爾文讓他覺得更頭痛。

這陣子他一直在想，那天一起外出，在回家路上，艾爾文為什麼要吻他？

當然里維不是傻子，沒有遲鈍到哪去。他能猜出艾爾文會適時地傳訊息過來、想約自己出去，甚至親吻他，表示對方至少對自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

他不確定的是——對方的性向偏向哪一邊？這份好感究竟是出自真感情，還是一時興起才迷失了自我？

要是艾爾文的性向和他一樣，或至少是雙性戀者，情況還好一點，最糟的就是明明是直的，卻說自己剛好喜歡上他，這是他最不想碰上的類型。

誰知道這樣的人嘴巴說是認真的，對於同志交往會面對的挑戰，又有多大的覺悟？

在把這些問題搞清楚之前，不管是接吻或更進一步的發展，他覺得都太快、太冒險了。

說實在的，不要怪他務實或想得比較遠，因為人一旦過了小毛頭的年紀就不可能再相信什麼只要互相喜歡，戀情就能順利的鬼話。

如果艾爾文真是個混帳，只是單純覺得有趣想嚐鮮，那還簡單，先揍個幾拳，之後不再往來就沒事了。

不過想到上次聯誼餐會的時候，在決定參加前，漢吉曾經說過會去的人人品都不錯。他不會要求朋友擔保別人的人品，所以他沒有把責任算在漢吉頭上的意思，但再怎樣對方應該也不至於介紹個爛人給他認識吧。

可是、萬一艾爾文真的是個一般人，卻莫名其妙喜歡上了他這樣的同志……

這不免讓他想起他第一任交往的對象，正好是類似情形。

當時那個人也說過不清楚自己的性向，只是真的很喜歡他，他沒想太多就答應交往了，結果對方後來承受不了異樣眼光和家庭社會壓力，三兩下就主動提了分手。感情方面的事勉強不來，他也沒什麼好說的。

事隔多年，他早就對那個人沒感覺，甚至沒多少印象了，只不過從那次以後，他就決定再也不和同志以外的人交往了。

然而一面對艾爾文，這些想法和意志好像一下子全亂了套。

理智告訴他要是艾爾文不是同志，那他最多只能和對方維持在朋友關係，不該再繼續發展下去，或甚至應該退回原本設計師和客人的界線之後會比較好；感情上他卻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受到艾爾文的吸引。

是的，他對這傢伙有好感、覺得心動。直到如此煩惱以前，他竟然都沒發現自己已經喜歡對方喜歡到這個地步。

所以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里維本來是個迅速果斷的人，他很少猶豫不決，也不會後悔自己作出的選擇，偏偏在艾爾文的事上就都成了例外。

他無法下定決心，怕決定之後自己會後悔。

自從那天以後，里維一直沒有主動聯繫艾爾文，也沒有回對方訊息或接電話。

適逢年末和新年，他之前和對方說過美髮業這段期間很忙，而且除了他這種服務業以外，多半的人都會返鄉省親或有許多活動安排，艾爾文在學校工作，應該也差不多，大概不會太在意他沒有回覆的事。

他就這樣埋頭在工作裡，和艾爾文的對話框也漸漸被他其他朋友的年節問候或出遊邀約越洗越下面，最後沖到了應用程式打開時無法一眼就看見的位置。

只不過他再逃避，煩惱也沒有消失。

最好的證明就是他還是會往下滑，找到那個對話框，就算不點開閱讀，也要看著發呆，然後嘆氣。

※

另一方面。

艾爾文人在學校餐廳。

上午的授課剛結束不久，來這裡的目的不外乎是為了午餐，然而當他端著餐盤，找到空桌放下，並坐好之後，又只是臉色難看地盯著手機螢幕，直到飯都要涼了還是一口都沒動。

「你幹嘛愁眉苦臉的？真不像你。」

在艾爾文對面位子坐下的是奈爾，他的同事兼老朋友。

嚴格來講，他和奈爾分別在不同學院，但他們以前從中學到高中時代一直都是同學，後來艾爾文去國外留學，去年才來到奈爾在的這間大學任職，因此兩人交情並不一般。

「奈爾。」聽到耳熟的聲音，艾爾文終於放下手機，抬起頭，看向對方，「我覺得我要死了。」

「哇靠、咳咳咳……」奈爾剛把一口咖哩送進嘴裡，就差點被飯哽到，連忙喝了好幾口水，「這位被譽為校內最燦爛陽光的史密斯大教授、竟然說自己要死了……咳嗯、到底是怎麼了？」

艾爾文看他咳個不停，想想好像是自己害的，便把剛買了還沒開封的瓶裝水推過去給他。

「……你認為把親吻解釋成外國人常用的打招呼方式有沒有救？」猶豫了會，艾爾文卻還是只講出這句奇怪的話。

一向思緒清晰的他會變成這樣，自然是因為里維從上次見過面以後，一直對他不理不睬，讓他很苦惱、不知如何是好，所以現在一扯到里維，他腦子就像打了結，連說話也失去邏輯，只能想到什麼說什麼。

「啊？沒頭沒尾的，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講清楚點，不然我就放你一個人自生自滅，到時候別怪我不理你。」

其實以奈爾愛操心的個性，根本不會丟下朋友不管。即使他一點都不適合留鬍子。艾爾文想，接著把自己和里維從認識到最近的事情經過，概略交代一遍。

沒想到等他講完後，奈爾的表情也變得非常精彩。

「奈爾？」

「你這傢伙，要不是長了那張臉……」奈爾突然不知從何吐槽起才好，「天啊，我並不介意他人性向，但既然他是男的，你起碼應該先搞清楚對方能不能接受你這樣同為生理男的大塊頭吧？隨便親上去，還嘴對嘴，我看他沒搧你巴掌、揍你或告你都是客氣了。」

「可是我那時候覺得他對我也有好感。」

「對，你要慶幸他似乎並不討厭你，但是如果你跟他說那次親吻只是外國人打招呼，你就真的死定了。」

「是喔。那他為什麼還要生氣？你知道已經整整一個月了，我的訊息他都不讀不回，打電話過去也沒接……」

話雖如此，他還是有注意禮貌和頻率，訊息只傳了少少幾則，發現對方沒看就不敢再傳，電話其實也只打過兩次。

他一直說服自己，對方可能是工作忙，加上他過年期間也在趕要發表的文章，後來又到國外出差兩週，才成功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是再怎麼裝作不在意，到現在都沒有收到回應，也足以確定對方在躲自己了，他的失落感從那一刻起，開始瘋狂地以倍數成長茁壯。

「唉，我該誇獎你至少知道不可以窮追猛打嗎？」奈爾吃光了飯，拿紙巾擦嘴，順便催促艾爾文快吃，「原來你認真喜歡上一個人會變得這麼笨，我算是開眼界了。只能說你活該，誰叫你那麼急，還沒個譜就親人。」

「那你有什麼建議嗎？」

艾爾文垂下眼，看著餐盤裡的漢堡，樣子更沮喪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和那顆漢堡有什麼恩怨情仇呢。

眼見朋友總算遇到真愛，進展情形卻不怎麼樂觀，奈爾也有些不忍，可惜現階段，除了等以外，什麼都做不了。

「再給對方點時間吧。真不行也沒辦法。」

「……好吧，但我還是不想放棄。」

艾爾文把漢堡捏在手裡，咬了一口，味如嚼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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