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從上回艾爾文來過店裡之後，到了今天，也就是漢吉那個聯誼餐會舉辦的日子，這段期間里維過得有些心不在焉。

雖然基於他嚴謹的個性，在工作上並未出過紕漏，私生活也沒有大問題，最近卻連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實在是對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比方說現在他正站在自己房間衣櫃前，打算隨便穿穿就去赴約。

其實里維本來不是這樣的。就算在外表穿著方面，他不算是非常講究，起碼也有社交禮儀應有的程度。

大抵來說就是本身最在意的乾淨，然後搭配場合，再加上些許自己的喜好。而今天既然是要去聯誼，按理應該是更需要著重打扮的時候，但偏偏他一點心情也沒有。

「聯誼這種事……」自己去了又有什麼意義。里維喃喃自語，又無聲地嘆了口氣。

話雖如此，都已經跟漢吉說好了，他就不會隨便爽約，不但特別空下了這週的休假，也把其他預定事項排開了，再說那天在店裡，他還因此拒絕了艾爾文的邀約。

即使不完全只是因為先答應了漢吉才拒絕對方，但要是自己事後又改變心意而沒有去參加，不就真的只是把有約在先當成藉口了嗎？

里維不想用這種方式欺騙艾爾文，所以他還是很快換好衣服，抓著路程需要的時間，出了門。

由於下週就是聖誕節，再來又是年末連假，大街小巷到處充滿了節慶氣氛，然而不管是繽紛的造景裝飾還是歡欣雀躍的路人們，全都和里維無關。

從地下鐵通道出來後，他看著熱鬧的街景，只是默默皺了皺眉，重新戴上手套，將圍巾拉高一些，接著快步穿過人群，往目的地前進。

很快地，不出幾個街區便抵達了約好的地點。

那是一間義大利餐廳，裝潢小有特色但不至於讓人卻步，最重要的是料理兼顧了道地的風味和日本人的喜好，而且價格合理，空間也適合聚餐，因此很受團體客歡迎。

里維因為工作關係，經常要閱讀一些雜誌時事，以便跟上沙龍客人的話題，也有時會從客人的閒談之中獲得資訊，所以早在之前他就已經聽說過這間餐廳了。

心裡邊想真虧那個臭四眼訂得到位子，邊走了進去，跟店員告知後，被引導到二樓。

對里維來說，這一切的流程原本都是如此正常且乏味，甚至認為接下來的聯誼應該也會這樣度過，結果八成是和參加者從此再也沒交集，不然就是短暫來往後發現不符合彼此需求便又斷了音訊。

直到他看見漢吉旁邊坐了某個金髮碧眼、讓他覺得眼熟到不行的傢伙。

艾爾文怎麼會在這裡？這是第一秒浮現的想法，但是他還來不及細想，漢吉已經發現了他並朝這裡揮手招呼。

「里維，這邊這邊！太好了，我還真擔心你不來。」

「怕什麼？我都答應你了，就算有事也不會不說一聲就沒來。」

里維剛走到桌邊，漢吉立即對他開了個玩笑，但現在他在意的根本不是這個。

隨口回了一句後，他就沒有認真理會漢吉繼續說什麼，而是朝艾爾文方向瞥了一眼，沒想到卻正好和對方四目相交，他只好立刻收回視線，重新看向漢吉，毫不留情地打斷對方滔滔不絕的廢話。

「喂，臭四眼，我位子坐哪？」

「啊？噢對，為了讓大家多認識，我有盡量把同一個圈子的人都分開，不過位子也差不多排滿了，你就坐我隔壁吧。這位是艾爾文．史密斯，算是我同事。艾爾文，他是里維．阿卡曼，我的老朋友。」

漢吉用手指示意自己和艾爾文中間的空位，然後給兩人互相作了簡單的介紹。

里維抬頭以正臉面對艾爾文，艾爾文則是一臉笑容，朝他伸出了手。

「阿卡曼先生，初次見面，幸會。」

艾爾文開口第一句竟是對陌生人才會用的招呼。里維對於艾爾文似乎不想讓人知道他們彼此認識，感到不解，不過既然如此，他也不希望讓對方困擾。

反正上次要拒絕艾爾文邀約的時候，他已經決定好不要和對方過度深交，現在只是裝成陌生人而已，應該不難，應該……

「……你好。」里維看著艾爾文，眼睛稍微瞇細了下，禮貌性地回握完對方的手以後，在漢吉指定的位子就坐，沒再多說。

緊接著時間一到，聯誼活動便正式展開。

說是這麼說，其實考量到參加者的年齡、性質，還有為了避免造成尷尬反而不好，所以並沒有強迫當眾自我介紹或公開個人情報，也沒有刻意安排大型遊戲，而是把時間留給參加者自行交流，整體氣氛相當舒適。

除此之外，這間餐廳的料理適合多人分享，漢吉特意在活動開始前先點好了餐，讓參加者不必再浪費時間或心思討論要挑選哪些料理。

不一會，桌上便擺滿了餐點。

開胃菜從多種起司和義腸組成的冷盤，到番茄焗烤蔬菜的熱盤，加上餐廳自製的佛卡夏麵包搭配新鮮橄欖油，再來是義式麵餃、麵疙瘩和披薩，還有燒烤肋排等等。

另外還有不可或缺的紅白酒和軟性飲料，該有的樣樣不缺，而且美味程度名副其實。

參加者們邊用餐，邊和自己隔壁的人聊天。

里維不擅長過燙的食物，只先盛了一些冷盤開胃菜。他用叉子戳了一小片燻火腿，同時眼角餘光覷著艾爾文，對方正把自己盤子裡的麵包撕成小塊，沾著橄欖油，並和另一邊的人相談甚歡。

正想著對方的外型實在很不錯，還有一點後悔自己今天沒有穿得更講究一些，突然就被漢吉用手肘撞了一下。

「欸欸，怎麼樣？是不是像我說的是你的菜？」漢吉往里維方向更靠近一點，並壓低聲音，只說給彼此聽。

「啊？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里維明顯皺起眉，還在意外漢吉居然知道要控制講話音量的時候，結果下一秒便前功盡棄。

「噢你別裝了，當然是在說艾爾文啊！」

「嘖！你小聲一點，萬一害我被誤會，我還不踹爆你屁股。」

「別這麼說嘛！你對艾爾文有興趣又不是假的，不然幹嘛一開始就一直偷看人家？」

里維頓時失語，連頭都好像有點痛了。他真不知道到底是該感嘆自己跟漢吉簡直是典型的孽緣，還是要慶幸艾爾文正和別人聊得很高興而沒有注意到他們這裡的動靜。

他瞪了漢吉一眼，接著拿起酒杯，跟對方的碰了碰，選擇用喝酒避開了剛才的問題，而漢吉也只是聳聳肩，詭異地笑了笑，沒有再追問。

酒足飯飽總是讓人比較能放鬆身心，因此用餐到一個段落，大家便紛紛開始離開原本坐的位子，改而去和其他參加者交流。

其中自然包括了漢吉，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從里維旁邊不見了。

至於里維和艾爾文也一樣不乏有人接近搭話，然而里維對於艾爾文以外的人，根本一點興趣都沒有。

用餐過程中，里維還是有和艾爾文說上話，只是礙於周邊還有別人，他們依然維持著像第一次見面的樣子，還有充滿距離感的稱呼方式。

里維從艾爾文口中得知，對方跟漢吉在同一所大學任教，兩人待的系所和專長學科不同，但都熱衷於學術，也對彼此研究的部分議題有興趣，才會在一些研討會和講座認識。

他也告訴對方，自己是基於個人喜好成為美髮設計師的，不過他並沒有說得很詳細，畢竟在這麼多人的公開場合上不太方便。

甜點上完後，大部分的人漸漸轉向以喝酒聊天為主。這時艾爾文手機響了，遂起身，走下樓到餐廳外頭去接電話。

里維應付完幾個似乎是想搭訕自己的人，看了看時間，自艾爾文走開已經過了十分鐘。

到這時候他才發覺自己還是沒辦法不在意對方，找到漢吉並說了一聲要去廁所之後，也跟著離開了座位。

出了廁所，里維來到餐廳門外，找到在邊角的花台坐著並面朝街景發呆的艾爾文。確定對方沒有在講電話了，里維便走過去並打了聲招呼。

「怎麼一個人逃出來了？『史密斯先生』。」故意在後半句加重語氣，調侃對方。

「里維！」艾爾文立刻轉過頭，眼裡更是閃過一絲驚喜的神色。

聽到習慣的稱呼方式，里維繃緊的臉色終於和緩一些。簡短應了一聲，然後在艾爾文身旁坐下。

「其實我很高興今天可以見到你。」

「我也沒想到你會出現在這裡，不過更意外的是居然還要裝成是陌生人。」

從艾爾文的笑容和口吻來看，里維覺得對方應該沒有說謊，但他還是不能明白為什麼一開始要假裝初次見面，這也是特地私下來找對方說話的原因。

如果艾爾文想保持距離、要他離遠一點、不想被人知道他們認識，那他希望聽到艾爾文親口告訴他，這樣說不定自己就可以真的放棄，不需要煩惱也不用再在意對方了。

艾爾文沉默了一會，似乎在思考和斟酌字句，接著才轉而正視著里維。

「抱歉，我或許讓你誤會了，請容我解釋，起先會那麼做是因為漢吉說要盡量把已經認識的人分開，我擔心要是被發現我們早就認識，位子說不定會被重新安排，可是我一看到你來，無論如何都想坐在你旁邊，我只是想跟你多說幾句話。」艾爾文語氣非常誠懇。

「你這傢伙真是……好吧，我知道了，你別在意。」

聽到前半段的解釋，里維原本鬆了口氣，不料後半段卻越聽越怪。

這種說法簡直像是在說對自己有意思、想要進一步發展似的，但里維不希望自己想太多而有錯誤的期待，所以決定立刻結束這個話題。

「太好了，謝謝你！」

「你真的是個怪人。」

結果還因此被對方道謝，感覺實在太奇怪了，有那麼值得高興嗎？里維不禁苦笑。

「我第一次去你店裡剪頭髮的時候，你也這麼說過。不過，我剛剛才知道你是漢吉的朋友。」

「嗯，要不是那個臭四眼硬要拖我下水，我也不會來，不然我原本今天的行程是要在家裡大掃除的。」

「聽起來好像要感謝漢吉讓我可以跟你見面。我本來還在想上次約你會被拒絕是因為和今天的活動撞期，所以很難過。」

才覺得話題輕鬆多了，突然艾爾文又語出驚人，里維因此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到。

「你……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嗎？」

里維不可置信地再次看向艾爾文，卻只見對方的側臉和天藍色的眼睛在夜色中搖曳著微光，好看得讓他難以用詞彙形容。

「嗯？有什麼不對嗎？」然而艾爾文似乎不覺得有問題，又繼續說了下去，「對了，之前想約你結果沒約成，那你下星期有沒有哪天有空，願意跟我一起出去嗎？」

這下換里維陷入沉默了。

對，他之前是想避免跟艾爾文有更深入的關係，但是他也不能否認自己其實還是很在意對方，甚至對這個人有點心動，否則就不會在這時候跑出來了。

當然自己是同志的事情，還有這些內心糾葛，艾爾文都不知道，只是單純地拋出了選擇題，所以重要的還是自己想要怎麼做，到底要不要鼓起勇氣跨出這一步。

里維和艾爾文四目相對，考慮再三之後，又深呼吸了一次，才給出回覆。

「……聖誕節過後的星期六，那天店裡公休。」

不管艾爾文究竟只是想跟自己當朋友，還是有更多發展的機會，最後里維還是做了一個自己不會後悔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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