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最后一封委托书信，接下来就是寄出了。旅馆图书馆的门外就是邮筒，然而在这几个月邮局一直关门，是不会有邮递员来取件的。委托人伸出颤抖的手，将信件揣进怀里，缓缓地，往回找了片空地坐下，闭上眼睛小憩片刻，稍稍缓解空空如也的小腹，成为这迷茫时代荟荟众生的一员。

看来他得自己想办法寄信了。

阿良寻思着，虽说这个时代有比寄信更快捷的魔导通讯，不但可以瞬间将信件传输到千里之外，甚至还能与人直接面对面通讯，仿若身临其境……好久以前就听说了。

可听说是听说，生活是生活，阿良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就听说有魔导通讯这么神奇的东西，可到去年末向家里要最后一笔生活费走上勤工俭学生涯的时候，他还是在写信寄信，他不知道为什么生活中没有神奇的魔导通讯，也不敢问。

【……所谓的‘魔导通讯’都是大洋国想让我们天华勤劳朴实的天龙人民通通失业的阴谋！想想吧，用这些有的没的糊弄人的流言，搅得满城风雨，好让天华上下数千个邮局驿站的员工都要下岗失业！让无数人流离失所！不但是邮政行业，其还要连带着无数相关行业……这样的骚动有前车之鉴，是境外势力的阴谋，人们必须警惕大洋国……】

幸运的是在白鲸市居民们如此困难的时刻，城市内部分布的无数广播喇叭还在播放音乐，宽慰每个人疲惫的心灵，或者放送一些时事新闻，再者就像刚才那样的社会焦点访谈内容，主持人的声音似乎跟他从小到大听的那个声音没什么差别。

阿良整理好前台，端起一只水杯，朝在楼梯静静看书的雷特茜小姐走去，在她身旁的饮水机前站了下来，按上机械开关，按得很轻，流水很细，涓涓细流点点滴，装满水杯要一段时间。

“这书讲什么？”阿良觉得这是一个好的搭讪开头。

“战争。”雷特茜小姐淡淡地说，纤细的手指夹住书页，缓缓翻过，端庄的坐姿，严肃的神情，无时不刻显示着身为条顿人的严谨，甚至是肃杀，“赌上一切的战争，就是这本书讲述的内容。”

“战争？”天华合众国最近一次战争是五年前以统一全天华为名征服一个天华自古以来就有的小岛屿。

阿良想当然地说：“战争一直不就是赌上一切吗？”

他对这场战争的印象也仅限于此了，相对战争，他对那年的印象主要停留在代表整个贝雷大陆南部诸国的斯捷特尼尔精灵公主访问天华感谢天华大力投资促进贝雷大陆铁路建设、经济作物种植园业、产品组装工厂发展等让贝雷人民勤劳致富的商业合作——身穿白色无袖吊帘礼服斯捷特尼尔公主十分美丽，至今是不少人的梦中情人，那年许多商家找到机遇做了许多制作精良的“精灵公主斯捷特尼尔”大小不一、良莠不一的娃娃，年轻气盛的阿良把持不住也买了个小手办。

雷特茜小姐掩口轻蔑地笑了笑：“哧，赌？他们能赌什么，赌上自己银行账户的款项，赌上自己所谓的声誉，再顶多能赌上自己的脑袋，也只是颗脑袋而已，如果这就叫赌上一切的话，那么我削土豆切到一下手指头我就可以大呼小叫说‘啊我完蛋了’。”

半合上书，她拍拍封皮上的标题：“《整体战》，就是战争不再是国王和他手下大臣随便组织起一支部队外出，平民只是缴纳税款，时不时被兵匪抢劫一下的事情了，何为整体？整个国家，整个民族，万物合一，万物归一。现代的战争不是某个人的战争，是整个国家全民族的战争，战场不是在某个山谷森林平原双方遇见了决战一场，而是绵延几千里，在整个国境线上相互对峙，有军队的地方、没军队的地方，有战斗的地方、没战斗的地方，天空、大地、海洋，战场、工厂、房屋，参战国没有一寸土壤能逃离战争，一个国家的民族不只是国王的军人在战斗，而是整个民族在参与这场战争。从藏着士兵的战壕到一千里外住着一家三口能提供后备人力的房屋，都是这场战争所要彻底破坏的一份子。”

平静地说着，即使对战争毫无概念的阿良也不由然地感受到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东西。

“整体战……”

“全国家，全民族，无人能幸免的全面战争。”雷特茜认真地说着，“唯有一个最坚定的民族精神，全心全意保证后方，支持军队，一个民族才能获得战争的最终胜利。”

哗啦啦……饮水机下阿良的水杯半满了。

最坚定的民族精神吗。

阿良稍微按重一点，加到大半满，端起杯子咕隆一口，转过来，看着雷特茜：“你是认真的？”

雷特茜合上书，看着他，说：“这本书是我的国家一位著名的元帅写的，他在七年前过世了，他写下了这本预测未来战争形态的书，并且断言，将来必定会发生这种‘毁灭一切的、世界性的全面战争’，从最文明的天华到彼岸的卡拉尔大陆，到富饶的贝雷大陆，如同一个在全世界各除都有殖民地的日不落帝国般，‘日不落’的世界大战也终将来临——虽然目前为止他预言中的世界大战从未出现过，但我相信那肯定会到来的。”

看着她认真的眼神，阿良心生一股古怪来：“不，我是说……在你们条顿，你们女孩子都这么对战争之类的事情热衷吗？”

雷特茜楞了一下，随后淡淡地回答：“不，即使在条顿，我也算少数，但相比其他地方而言，我又算多数了。”

雷特茜的家乡条顿帝国是个四战之地，外部威胁，内部分离主义叛乱，几百年来条顿帝国的人民就是从大大小小的战争走过来的。最近在卡拉尔大陆上发生的战争正是之前条顿帝国南北方内战。

“那个，问一下，关于……呃，算了。”阿良本来想向当事人了解一下那场内战，刚一开口就想到这可能是个敏感的坏话题，便缄口不言了。

然而阿良显然低估了雷特茜小姐的敏锐，阿良刚一开口雷特茜就知道他想问什么：“关于那场战争，我没什么好说的，只能说是一场很遗憾的事情，一次深深挫伤了这个国家民族团结的不幸。”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阿良小声嘀咕。

就在雷特茜小姐为他讲述这位条顿老元帅未来的世界战争以及各种国家全面性、民族性概念，以及民族精神团结在战争中的重要性时，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咕噜。

阿良本来以为果然早上光靠半个馍馍掺木屑过实在是太勉强了，但又发现不是，那个声音近在咫尺，却不是在自己的肚子里，雷特茜小姐别过头去，牵了牵发梢，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她的脸颊染上泛起些许绯红。

……

“这里的条顿书是挺多，关于战争的都有些，不过哪方面的书我都没怎么看过，不太……了解。”两个人走在路上，边走边聊，试图缓解腹部传来的饥饿感，他本来想说不感兴趣，但还是使用了“不了解”这种委婉的说法。

“你都看哪些我们条顿的书呢？”雷特茜小姐淡淡地说，跟阿良一起走在路上，先前在图书馆的一缕绯红仿佛只是不切实际的错觉，她将手放在自己的腰侧，看上去是一种优雅得体的淑女礼仪，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她扶腰的手掐得非常紧，大概恰好能紧紧压住自己的胃部。

“呃，以前的话，主要是看一些古代条顿历史啊，古老的条顿多神教神话故事啊之类的，去年正好看到一本酱罐头的条顿书，有趣研究了一下罐头。”

看着雷特茜小姐死撑的样子，想起怀里还有半块馍馍，打算分四天吃的，于心不忍，半饿的腹部又随时警醒着他未来可能的不好结果，于是心思一直在给还是不给之间徘徊着。

“你说罐头？”雷特茜小姐侧首，歪了下脑袋，疑惑地问道。

“是啊，罐头，蟹肉罐头，我们白鲸市的特产。在当来图书馆以前，我在一家蟹肉罐头工厂打空，每天就是在流水线上做罐头，我们厂隔壁就是蟹肉处理厂，他们送来处理好的蟹肉，我们做好罐头，直接拉到市场上卖。”

阿良回忆说：“我是负责封罐的，流水线前面的人做好罐头，装好蟹肉，就轮到我把这些都密封好，等下个工序包装一下就可以直接拿出去卖了，这样我们一条线上一天十四个小时一般能搞万来个，够大半个白鲸市用了。那时我学校还没有倒闭，家里生活费还剩些，住在学校寝室里，我就在闲暇时间里研究一下罐头，想怎样才能把罐头做得更多更好，这样我老板也会更赏识我吧，哈哈……啊。”

说着阿良笑了，仿佛是回忆起了哭笑不得的记忆，笑着笑着，动作大了，扯到绑满绷带的左手，疼得龇牙咧嘴。

雷特茜轻笑：“看来你现在已经不用去研究罐头了。”

阿良苦笑，罢罢手：“其实我在工厂也就研究了一段时间，就不去研究了，相对怎样让罐头更多更好，很快出现了另一个问题，现在还在困惑着我。”

“什么问题？”

“在白鲸市，我们这种蟹肉罐头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是跟柴米油盐面粉家畜一个类型的日用食品。我们这条流水线，一天能产出几万个蟹肉罐头，除去隔壁厂来送蟹肉的，一条流水线十一个人，除去人头，我们每个人平均也产出了千多个罐头了。”

阿良思忖。

“可为什么我的日薪却只能买到两个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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