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說地獄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她會說，那是一個無聊的、吵鬧的、陰暗又刺眼的地方。

做為死神，地獄是她熟悉到不能夠再熟悉的地方。

她不為此感到高興，但也不覺得有需要對這裡感到厭倦。

用人類的說法來形容，那就是日復一日，儘管時間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但確實，她就是日復一日地，在這個地方，把收割回來的靈魂集中管理，看是要扔去天堂，還是留在這個地方燒掉，總而言之，一成不變。

她本以為重複著這些工作，就是她身為死神唯一的責任，在往後的時間裡，她也不需要為了任何事情煩心。

直到地獄裡闖入了一個聒噪的傢伙。

那是一隻不死鳥，的靈魂。

她從來沒地獄裡見過不死鳥的靈魂。

正確的說，地獄裡不應該有不死鳥的存在，更不應該有不死鳥的靈魂這種東西存在。

但顯然，眼前這一隻是個例外。

『嗨！你好啊！你是死神嗎？你叫什麼名字？』

而且居然會說話。

她不想理會這個擁有型態、保有意識，然後還看起來很煩人的靈魂，於是二話不說，舉起鐮刀對不死鳥進行收割。

然而突進的手勢硬生生卡住，從來不曾碰上阻力的鐮刀被迫停頓，她愣了一下，抬起頭望向那不死鳥的靈魂。

『噢，抱歉，我是不死鳥，所以我想你的鐮刀沒辦……』

「我知道！」

終於忍不住出聲，她制止那隻聒噪的鳥繼續說下去。

『你的聲音很好聽呢！我叫Kiara，我可以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嗎？』

完全沒想到對方會繼續問下去，她不耐煩地伸手按著眉心。

「……我叫……」

她想著那個幾乎不會有人喊起的名字。

「我叫Calliope。」

『Calliope……感覺，很適合你耶！你好啊！Calliope！』

總算是聽見了想知道的名字，那個帶著紅色與橘色的靈魂高興地又一次對死神打起招呼。

她嘆口氣。

「為什麼你要來到這裡？」

儘管很想直接把這個有著鳳凰型態的靈魂趕出去，但無奈自己動不了不死鳥的靈魂，Calliope不得不開口，試圖讓這個不速之客自己離開。

不過讓死神疑惑的是，她好不容易擠出問題詢問，那隻鳥卻只是歪著頭望著她，並沒有回應問題的打算。

她不懂這聒噪的鳥究竟在想什麼，在沉默將近一分鐘的時間後，死神才想起來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你要來這裡，Kiara？」

在她這麼問完之後，Kiara露出了開心的笑容，那著實讓Calliope感到不太愉快。

『因為……生物死亡之後，靈魂都會來到這個地方不是嗎？』

「你在愚弄我嗎？不死鳥。」

緊緊握住手中的鐮刀，Calliope開始思考動用武力把對方趕走的可能性。

『不、不是！我只是想要看一看這個地方，因為、你知道的，我們不死鳥基本上和這裡沒有關聯，不是嗎？』

「那又如何？」

見對方看起來算是有些慌張，Calliope暫且放下殺意，等著不死鳥的解釋。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畢竟，我的朋友們最後都會來到這裡，我想……如果、如果過來這裡看看，也許有機會能夠見他們最後一面？』

Calliope嘆口氣，知道對方不是想找自己的麻煩後，她的怒火已經稍微平息。

「來到這裡的靈魂只會帶著執念，不會帶著記憶，就算見到你，它們也不會有所反應的。」

望著Kiara那看起來有些失落的神情，Calliope伸手招來了死亡名冊。

「給我名字，我可以看看它是正在贖罪，還是已經送去天堂了。」

而這時，Kiara卻露出了尷尬的笑容，使Calliope又一次愣了下。

「你……不知道你朋友的名字？」

『啊……哈、哈哈……因為我……我是無意間遇到他們的，我覺得跟他們相處很愉快，在離別時他們也很積極問我以後什麼時候再聚，我……我忘記他們是壽命短暫的生物，所以、所以……等我再一次去找他們的時候……』

原本平熄的怒火再次燃起。

「……給我滾。」

『等、等等！我知道這個錯誤很離譜！但是我會改進的！你看！我先問了你的名字嘛！』

鐮刀的刀鋒下一刻懸在不死鳥的脖子上，Calliope沉著聲開口。

「給、我、滾。」

僅管不死鳥完全不用擔心這種威脅，但是在死神龐大的壓力下，那鮮艷的靈魂還是嚇得逃之夭夭。

---

她不知道在那之後又過了多久，她並沒有人類的時間觀念，但至少她能確定，那時候受到的氣，到現在都還在熊熊燃燒。

而那個不知死活的鳳凰，居然在她還氣在上頭的時候，以真身跑來地獄。

「真是會選擇過來的時機啊？Kiara。」

看著那隻鮮豔的鳳凰在地獄的空中飛舞，Calliope抓緊手中的鐮刀，準備把這個不死生物殺到牠不敢再來到地獄。

「等、等等！先、先別動手！我是來跟你道歉的！我很抱歉那次讓你生這麼大的氣，我不是有意讓你發火的、真的很抱歉！」

沒想到會聽見慎重的道歉，Calliope微微一愣，放下已經舉起的鐮刀。

「我聽見你的道歉了，你可以回去了。」

見死神的怒火漸熄，鳳凰降落在一旁的金屬支架上。

「Calliope……我、抱歉，我能夠多認識你嗎？」

聽到這句話，Calliope用一種彷彿看見髒東西的眼神望著那隻不死鳥。

「我不會打擾你的！我只是想有人可以說說話。」

瞪著Kiara，Calliope本想叫她去找地獄外的生物說話，但下一刻她猛然想起，這個不死鳥不久前才發現自己失去了朋友，而對於友人的離去，那是她無能為力的事。

一想到這點，死神突然間無法把原本想說的話說出口，她只能背過身，不再看向鳳凰。

「只要你別煩我，我也懶得裡你想做什麼。」

「謝謝你！Calliope！」

在這之後，大概再也沒有安寧的日子可以過了。

一面懊惱自己的決定，Calliope一面為了未來的日子而感到頭痛。

然而，第一次她們的見面，是以死神的憤怒做為收尾。

第二次，那隻不死鳥只是靜靜地待在一旁，沒有與死神對話，甚至沒有將視線停留在死神的身上，她在地獄停留了許久之後，才略帶著些許落寞與Calliope道別。

第三次，不死鳥再次來到地獄時，死神發現這回那隻鳥看起來比起之前要有一點精神，也許是今天的心情特別好，她仍然沒有與死神對話，而是在她工作時，待在一旁清唱了幾首曲子。

Kiara的聲音像銀鈴般清脆又活潑，意外地讓Calliope認真地聽了起來，並且偷偷學了幾首，在Kiara離開之後，自己閒來無事時輕輕哼唱。

第四次，Kiara帶來了人類釀造的葡萄酒，沒有強迫Calliope喝，而是對她講述了酒的來源，推薦她喝的時候可以搭配些什麼，等到Kiara離開地獄，Calliope才照著Kiara的說法喝了葡萄酒，然後開始思考自己該怎麼在地獄得到這種酒類。

第五次，Kiara拿來了從人類那裡學會的自製飾品和一面小鏡子，告訴Calliope這些東西要怎麼使用，接著送了一個不怎麼華麗的飾品給她，Calliope不喜歡把那些東西掛在身上，但姑且還是慎重地把那小東西收了起來。

第六次，她們漸漸開始聊起天來，Calliope原本對人類的事情不感興趣，畢竟在地獄裡，最難處理的靈魂全都是人類的，或著說，唯一能把靈魂搞成完全汙濁模樣的，也就只有人類了，但Kiara卻說起了各種人類的美好，就好像在對待珍惜的寶物一樣，Calliope嗤之以鼻，但沒有說出來。

第七次，Kiara問Calliope有沒有離開過地獄，接著告訴她，人間的世界裡充滿色彩，陽光照耀在身上時是溫暖的、微風吹拂過身上是愉快的，她希望哪一天Calliope可以來到人間，這樣她可以帶著Calliope去各種好玩的地方遊玩，Calliope沒有回應，也沒打算離開地獄。

第八次，Kiara縮短了與Calliope之間的距離，詢問Calliope能不能摸摸自己，接著強力推薦自己的羽毛摸起來很舒服，拗不過Kiara的要求，Calliope抬手敷衍地摸了摸鳳凰的頭，接著發現這鳥類的短羽摸起來確實非常順手，她不想說，但Kiara卻嗤嗤地傻笑起來，鬧得死神難得想把這不死鳥再一次趕出地獄。

第九次，Calliope來到了人間，她抬頭看著掛在天空中的太陽，抬手遮擋著刺眼的光芒，覺得這東西跟本不如Kiara說的那麼耀眼，相較起來，那隻有著溫暖光芒的鳳凰還比較耀眼多了，也不會讓她感到不舒服。

「嘿，太陽，你輸了。」

她喃喃自語著，擅自做出評分。

隨後，那在她眼中比太陽還耀眼溫暖的鳳凰來到她面前，開心地在她身旁轉來轉去，帶著Calliope到各種Kiara想帶她去玩的地方，那一次，是Calliope自認最後一次離開地獄這麼久的一次。

第十次。

第十一次。

第十二次……

之後的之後，Calliope沒有再去計算Kiara來找她幾次，她想，反正死神和不死鳥都是生命沒有終點的種類，計算這事情一點意義也沒有。

有時候，來到地獄的Kiara神情會有些沮喪，Calliope猜想那或許是她在人間的朋友中又有人離世，所以才會這麼低落，但作為死神，Calliope覺得以自己的立場不論說什麼都不對。

也有時候，來到地獄的Kiara會是以靈魂的姿態出現，那時候的Kiara是心情最差的時候，不過Calliope在之後發現，只要自己在她沉默的當下為她唱歌，那鳳凰會立刻掃空低落的情緒，並且靠近她，親暱地蹭著她的手臂。

為了這個，Calliope開始私下學起唱歌，只希望能夠在任何時候，掃空Kiara的沮喪。

或許，死神思考著，或許，在沒有盡頭的世界裡可以有個人，偶爾和自己說話，也是一件不錯的事。

直到那一天，再度出現在地獄的Kiara，不是以不死鳥的型態出現。

「……你……」

望著她人形的模樣，Calliope有些呆滯。

「是Kiara喔？認的出我嗎？」

不死鳥笑著對死神說道，但Calliope只感覺她有些奇怪。

「靈魂的本質是不會變的，Kiara，就算你化成灰我都不會認錯你。」

見不死鳥帶著微笑的模樣，死神暫時忍著心底的不安，用平常的對話模式回應對方。

「為什麼要突然用這種型態出現？我過去沒見過不死鳥的身形帶給你什麼不便。」

Kiara淡淡地笑著，迴避了Calliope的視線，望向她身後無盡的靈魂河川。

「你想找到哪個離開的朋友嗎？這次你有好好記得朋友的名字了，告訴我他的名字，把他的靈魂喚過來這點事我還是做得到的。」

Calliope著急了，她能感覺到Kiara的不對勁，但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以往Kiara心情不好時會做出的舉動，這次一個也沒做，Calliope不懂她發生了什麼事，只能想辦法做出自己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試圖讓她的注意力轉到自己身上。

Kiara，你怎麼了？

「我沒事的Calliope，不用擔心我。」

發現了死神的不安，Kiara正眼望向Calliope，帶著原本的笑容安撫她。

她想反駁Kiara所說的話，帶著那樣的表情說自己沒事，Calliope除非撞昏了頭才會相信，但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不死鳥再度將視線轉向靈魂河川，往前走了幾步，看著在裡頭流動的靈魂，卻也不像是想從裡面尋找些什麼。

「Calliope，你知道什麼東西可以殺死不死鳥嗎？」

「什……？」

呼吸一窒，Calliope腦中一片混亂，不懂她問這個問題究竟想做什麼。

「……我不知道這種事，這不是你才會知道的事情嗎？」

幾乎是用盡力氣，Calliope才有辦法從口中擠出這些字，從來不曾感覺溫度的身體莫名感到寒冷，彷彿身處在冰窖之中，因受到冰凍而無法動彈。

「這個嘛……我想我自己也不是那麼清楚啦……」

「……或許你可以去問其他的不死鳥有沒有答案。」

拜託，Kiara，告訴我，你怎麼了？

Calliope感覺自己頭暈目眩，甚至連普通的站立都無法維持，她握緊鐮刀，將其作為支撐自己的拐杖，竭盡所能地讓自己保持清醒。

她看見Kiara輕輕地搖頭，但無從看見她的表情。

「這世界上已經沒有其他不死鳥了。」

Kiara停頓一下，接著深吸一口氣。

「所以……我想、我想要試著做出一些不一樣的事情。」

最後一次。

Calliope聽見Kiara那幾乎細如蚊鳴的肯定，頓時停止了呼吸。

「我想要加入人類的群體裡面，我想要跟人類……不只是人類，任何可以交流的生物，建立更親密的關係。」

「為什麼？」

如果是在平常，不論Kiara做出什麼事情，Calliope都不會感到意外，只有現在這一次，死神在對方平靜的語調中感受到一種她難以程受的恐懼。

背對著Calliope的Kiara重重地嘆了口氣，想要回答Calliope的問題，卻又感覺喉嚨哽著些什麼，使她無法順暢的說話。

「……我感覺我……一直在錯過……」

她的聲音帶著些微的顫抖，但Kiara努力忍著不讓人聽出不對。

「我很喜歡認識新的朋友……只不過……我從來沒能夠在他們離開前……見他們最後一面……」

「不死鳥從來不需要擔心壽命的問題……錯過了朋友們、我也只覺得……那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可是……等我發現的時候……才知道……我連自己的同類們……」

說後面頭，Kiara再也無法忍耐悲傷，卻仍然想繼續說下去。

「不死鳥為什麼會消失？我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擅自找到終結的方法……卻唯獨把我給留下來……？」

望著Kiara顫抖的身軀，Calliope的心臟彷彿受到撕裂般劇烈的疼痛，她放開了一直握在手中的鐮刀，沈重的金屬物落在地面上發出了巨大的匡響聲，使Kiara不自覺地轉過身。

而下一刻，她被Calliope從正面緊緊地抱在懷中。

「啊、Calliope……？」

Calliope擁抱的力道相當大，一瞬間使Kiara感到有些窒息，但比起這些，她更不能理解Calliope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跟你一起去。」

抱著她，Calliope這麼說道。

使Kiara全身一震。

「你想要進入人類的圈子，我跟你一起去，你想認識新的朋友，我跟你一起認識，以後……如果你經歷了失去，我也會跟你一起經歷……」

一面說著，Calliope的雙手越收越緊，但Kiara卻不覺得難受，而是感覺自己的心臟再度被注入暖流。

「Kiara……我會跟你一起去做所有你想要做的事情……」

Calliope組織不了接下來的句子，但隨後，她感覺到Kiara的雙手輕輕地摟住自己。

「你不需要自己去程受那些事……」

摟住Calliope的雙手逐漸增加了力道。

「……嗯……」

Calliope感覺到在她懷中的不死鳥身子開始顫抖。

死神抬起頭來，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奪眶而出。

「我們一起去做那些事情，明白嗎？Kiara，我會跟你一起。」

「……嗯、謝謝你……Calliope……願意陪著我……」

Kiara的哭聲使她所說的話幾乎糊成一團，但Calliope還是努力聽懂她究竟在說些什麼。

「我才要謝謝你、Kiara，謝謝你……」

Calliope輕輕撫著Kiara的頭，任由她在自己懷中盡情哭泣。

許久許久之後，Kiara才再度開口。

「Calliope……」

「嗯？」

「你知道什麼能殺死不死鳥嗎？」

「……閉嘴。」

我不會再讓那種東西跟你有任何接觸了。

死神在心底發誓。

那個叫寂寞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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