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氣悄悄滲入體內，少年恍惚地微微睜眼，一會兒後他注意到自己正睡在由各色毯子佈置的房內，想起自己正睡在M的船上。

　　眼睛完全適應黑暗後，少年注意到放在地毯外圍的火缽不知何時燃盡，空氣中殘留著焦味。畢竟是臨時拿一組柴薪燒，想要持續維持整夜的火勢則消耗巨大，M的船上預備的柴薪並不足夠這樣揮霍，如此一來便只能找些還未用上的毯子蓋。

　　少年撐起身，冷空氣立刻灌入毯子內，他不禁打了個冷顫。

　　將窗板的縫隙推得更大讓煙味散去，這一推刮落卡在窗框上的霜，落在身上的冰霜讓他直發抖，屋內的溫度飛降，要是變得和室外溫度一致恐怕就得和凍傷纏鬥，等味道消失後少年再次關小了窗，趕著在溫度更低之前將自己裹得更厚實，他爬到角落翻看M隨意堆疊的枕頭及毯子。

　　事情總沒有預期地順利，此時沒用上的布料多半太薄或無法蓋住全身，薄還可以多蓋幾層，面積小的布料容易被捲到邊角纏成布繩，失去防止溫度散失的作用。少年困窘地看著怎麼樣都整不順的被窩，眼下只能勉強睡下去。

　　「大半夜不睡覺，在忙什麼？」

　　另一頭的M唐突地開口，嚇得少年拉歪了好不容易整齊的布料端頭。

　　「剛醒？」少年轉過身狼狽地吸了口冷氣，不自覺地的壓低聲：「我調整一下毯子角度，正要睡了，晚安。」

　　「太熱嗎？今晚好像特別熱。」口齒不清的抱怨中，睡眼惺忪的M抹了把臉，突然停下動作瞪著自己的手腕。

　　「哇啊啊……」少年來不及阻止M抬起手的動作，忍不住埋怨右撇子的M何必用左手擦臉，這種時候唯有搶發話權先制得人：「請容我解釋。」

　　M點起油燈，沉默地解開左手的金手鏈，並將那條手鏈綁回少年手上。

　　少年不知所措地看著腕上的鏈子，身體一下就變得溫暖，縱使隔著層手套，手鏈一如往常地發揮作用。起先，少年實在看不慣M因為可以恢復就放著身體凍傷不管，先是督促他以空鍋暫代火缽，而後又覺得效用不足才偷偷繫上能保持身體溫暖的手鏈，少年本想趁清晨M還沒醒時取回手鏈，當作是火缽的效果。

　　「還沒想到藉口？」M慢悠悠地調侃。

　　明明知曉M不喜歡海神的道具，還擅自戴到對方身上，少年心虛地垂下視線，自己蹩腳的藉口絕對會被揭穿，乾脆老實地道歉。

　　「唔，也不是說想讓你道歉。」M頂著下巴，聽起來有點意外。

　　接受道歉的對象反而一臉困窘，少年的人生當中沒少看過類似的情況，憑經驗多半是想獲得額外的好處，可是放到M身上就說不準了，他說不定存心想開個不好笑的開玩笑。

　　少年想起自己認識的海族對M的評價都很糟，不過理由大致上都跟不敬神有關；不敬神的嚴重性對少年來說實在難以共感，畢竟陸地上的族群都有各自信奉的神，地區不同信仰方向就會分歧。話雖如此他倒不想花時間向海族解釋，就像海族無法理解人類的行徑，他也無法體會海神與海中生命的緊密程度。

　　那被稱為不敬的匪徒，親自交流後覺得只是個隔世許久的普通人，稍微摸不清的部分都來自於遠離人類群體太久，注意力時常放在讓少年覺得奇妙的地方。

　　「我不想甫睡醒便看到像是凍死的人。」少年索性把話談開，儘管這艘船的窗口做得極小降低熱空氣散失，這番美意偏偏因M懶得處理結霜的金屬門軸便老是讓門開著，船艙內到處都結著薄薄的冰霜。

　　「沒那麼誇張吧……」M低聲反駁，憑著微弱的燈光能清楚看見他口中吐出的霧氣。

　　「都結霜了！不細看還真以為是屍體，很可怕呀。」少年忍不住拔高了聲，他剛上船時差點以為M凍在甲板上了，M動起來時宛如廣場的雕像突然擁有生命，嚇得少年把剛背的招呼語都忘光了。

　　「可怕？」M皺起眉一副無法理解少年的說詞。

　　「誰受得了旁邊有個人耳朵凍掉手指凍掉，隨意撿起來按回去等復原或重新長出！」少年抓著手指跟耳朵，粗略地模仿白天目睹的奇行，他還沒說到M將沒用的手指丟進海裡餵魚，越想越抓狂，他寧可去看幽靈穿牆也不想看見皮膚反覆凍裂，光想起那畫面都讓他有點想哭了。

　　「唔，掉下來就是會重生，你讓我不長回來反而很難呀。」M的重點一如既往的偏。

　　「大前題是不要掉！」大吼後自己反而頭痛起來，少年扶著額。「你不是還有痛覺嗎？」

　　「凍掉時並不會產生疼痛。」像教導無知的孩子，M坦蕩地解釋，坦蕩地踩上地雷。

　　「我看著疼就夠了！」

　　一氣之下少年拆下手鏈，塞到M的手上便躲進自己的床位，將被子邊緣拉得嚴實，被窩外的騷動一律充耳不聞。

　　M似乎離開了房間，少年躲在陰冷沉重的被子下不知如何是好。順著心情走很簡單，然而做完了又後悔的事不少；這回同樣，在別人屋裡卻對屋主發脾氣，即便覺得懊悔還是有點賭氣的認為那條手鏈丟在這艘船上算了，頂多回船上關禁閉多寫幾篇悔過書向海神懺悔。

　　在少年縮著手腳悶頭苦思悔過書該寫什麼看起來比較誠懇時，聽到細微的爆裂聲，斷斷續續的爆裂聲勾出他的好奇心，忍不住拉開一條縫偷窺。

　　少年看到了M的背影與火光，明瞭了爆裂聲的來源便掩起縫隙，將熱源隔在外頭。心中七分慶幸三分挫折，慶幸M至少沒有直接躺回床上睡，又對M寧可點火也不願意使用手鏈感到失落，果然不想用擁有神力的道具，早知道就拿幾捆柴下來，少年自嘲地想著柴枝當禮品鐵定會被駁回，這種發想只能放在心裡沾沾水自得其樂。

　　他揉了揉冷得麻木的腳趾，皮手套和腳趾都沒知覺，不禁覺得自己的行為挺蠢，一晚下來到底做了多少蠢事，希望體溫能讓床位暖得快些，至少變暖了容易睡著。

　　然而，少年還來不及捂暖床，挾著熱氣的風便灌進床鋪。

　　掀開被子的M不管少年的錯愕，拉著少年的手腕再次繫上手鏈。

　　「啊……明天早上再還也不遲呀。」少年苦澀地看著M調整鏈子長度和扣環位置。

　　「別開玩笑了。」M不耐煩地扣緊了手鏈。「要是凍傷怎麼辦。」

　　「反正我可以恢復呀。」少年納悶地歪著頭，M似乎又忘記兩方都是不死之身了。

　　M愣住了，看樣子如同猜想忘得一乾二淨。

　　少年按著手上的金鏈，無聲地嘆口氣。M時常把他當成一般人類看待，平時會覺得高興，這種時候反而把原本簡單的情況變得複雜，或許是自己的行為看起來貪生怕死，導致M下意識地以普通人的基準顧慮自己吧。

　　「算了，你也早睡吧。」少年搖搖頭，準備躺回原位。

　　M卻死死按著層層被毯，遲疑地低語：「之前那個，你說很可怕？」

　　「什麼之前？哪個？」搶不回被子，反正不會冷得發抖，少年摸了摸腳趾，這次他感覺到手套的觸感。

　　「好像不對，不過應該是可怕沒錯，覺得可怕吧。」M喃喃自語，他朝少年攤開手說道：「能讓我確認你的體溫嗎？」

　　那語氣如同問路似地，受到氣氛影響的少年不自覺答應了M的要求，而M毫不客氣地伸手搭在少年的耳下，然後是臉和腳踝。

　　「你的手好冷。」少年忍不住皺起眉，點起火室內的溫度變化也只是些微提升，剛剛湧起的熱流消失便覺得更冷。

　　「剛剛開窗通風時吹了點冷風，等會烤下火就可以恢復了。」M滿不在乎地指著背後的火缽。

　　少年猶豫地看著手上的鏈子，心知就算第三次試圖交給M依然會被拒絕。

　　「我已經有手鍊可以保暖，毯子你拿去蓋吧」他指著被M壓住的被子堆，至少毯子是M的私物。

　　「不用了。」M鬆開手，簡短拒絕了少年的提議。

　　少年無法明白M到底在想什麼，身邊是不知如何處置的層層毯子，眼前是完全讀不懂的男人，他挫折地咕噥著自己又用不到那麼多毯子。

　　「你很怕冷吧？」

　　「所以有手鏈啦？」少年不曉得M是健忘或是誤會了什麼。

　　「帶著手鏈時還是能感覺到外界溫度，你不是每次冷風灌進來都縮著脖子。」M走到窗邊調整了窗板角度順便以小刀撥下窗框下緣的白霜，並將屏風移動不讓風直接往地舖吹。

　　「冰的東西就是冰嘛。」少年賭氣地拉了條毯子藏著腿，就算身體不會受寒還是保有知覺，難道不該是M對溫度變化太遲鈍。

　　「所以你需要那些毯子。」M坐回少年面前，不由分說地得出結語。

　　還想著如何反駁，M突然將手滑入少年領子內。

　　少年炸出了怪叫，連著咒罵氣沖沖地拉出那像冰棍一樣的手，使勁搓著脖子。

　　「果然。」M不曉得在得意些什麼，笑得沒心沒肺。

　　「你是小孩嗎？睡覺時才不會受到這種莫名其妙的攻擊，這跟怕冷一點關係都沒有。」少年惱火地拉高毯子，將毯子當成布牆防備M再次偷襲。

　　M露出有點沒輒了的笑容，熄了油燈，將火缽的位置拉近了些，連著備用木柴一起放到鄰近處。M回到少年面前，握了握拳朝手指呵氣，然後試探地伸出手。

　　少年不明白M朝自己攤開手的意思，微微地察覺到些許討好的意圖，但看目前的樣子猜不出M到底期待何事。

　　「一起睡？」M反手輕貼少年側臉。

　　聞言，少年突然明白M的行為目的，他先是睜大了眼看向窗口和屏風，隨後掩著嘴無聲發笑。

　　「看在你做得很好的份上。」少年啼笑皆非地看著眼前討獎賞的大型生物，拍拍頭就食髓知味地跟了上來。

　　「要是頭髮又纏上戒指怎麼辦？」

　　少年滿不在乎地撓著M的後腦勺，M靠在少年懷裡，看不出想實際阻止的意思。

　　「剪光。」少年隨意地拉起厚被子蓋過頭，將全身蓋住，在自己船上蓋頭蓋臉睡覺肯定會被說不雅，現在他愛怎麼睡就怎麼睡。

　　「就算有手鏈還是這睡姿嘛。」靠在少年胸口的M低聲揶揄，黑髮靠搔得少年下巴發癢。

　　「我樂意。」少年沒好氣地壓平了M亂翹的黑髮，M的身上傳來木柴燃燒時產生的味道，讓他想起有點懷念的老家。

　　下個一個冬天再次拜訪時，房間裡出現了附著排煙管的鑄鐵火爐和厚實的羽毛被，不知道受害的船下場如何。

　　至於M，少年發現從上次一塊睡後，M便理所當然地躺在自己身邊，他想起幼時母親曾規定過不可以因為小狗哭就讓狗兒爬上床，現在都放上床了趕也趕不走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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