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養院位在山腳下的一處白色建築物裡，環境清幽、人少地廣，離最近的醫院也只需要五分鐘的路程。雖然蓋在郊區，但建築看上去都保養得還不錯，看上去都像新蓋不久似的。

蔡泯浩望著建築物，而後轉向我問道：「你媽媽...現在住在這邊嗎......？」

「嗯。」我輕描淡寫地帶過。「她生病了，所以親戚們把她安頓在這裡，會有比較專業的照護者去照顧她。」

「別把我們也算在內喔。」表姐夫突然插話：「阿憶只是贊成讓舅媽認清事實，阿雲才是最想送走舅媽的那個人。」

「......我知道，大家都有自己的立場。」

把老人送到療養院去，這件事彷佛像個撕不掉的標籤貼在人身上，沒有人想被別人在背後標記上「不孝」的稱號，因此在事成了之後，卻又把箭都回指向了小表姐。

雖然說到底，我才是最沒有資格與他們說明立場的人，畢竟那是我的親生母親，我卻對於她未來的去向毫無表示，一手將這些爛攤子甩回親戚們的手上。

比起贊不贊同，明明連結著血緣卻又妄想與他們劃分出界線、逃避事實的我，才是最冷血無情的那一個。

我拉起蔡泯浩的手，隨著表姐夫的背影一同走了進去。

進去的時候，裡面跟我想像中的畫面不太一樣，比起重病必須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更多的是還挺有活力的老人家在裡頭走來走去，就連拄著輔助器的老人家都中氣十足。

「剛好現在的時間是自由活動，所以大家都在打發時間。」替我們帶路的護理師是這麼說的。「這棟主要是收治還能自理生活的長者，由於您的母親行動不便，所以住在後面比較安靜的區域。」

我曾經聽說過，自從小表姐的那一巴掌讓她摔了一大跤後，她的腰便漸漸地使不上力。先前還能下床走動，可到後來卻也慢慢地走不了，等到要被送來這裡時，她已經幾乎下不了床了。

醫生是說傷到腰椎，畢竟老人家本來就是摔不得的，據說小表姐又因此跟姑姑大吵了一架，差點要鬧到警察局去，是大表姐讓小表姐在媽被送走之前擔任主要照護者以示負責，才勉強拉住姑姑。

「雖然失智症的症狀還是有的，但您的母親精神一直很好，也經常和我們提起您。」護理師說道：「她總是誇著您是讓她很驕傲的兒子，可也總算把您給盼來了，她很想念您呢！」

「我也很想她，所以趁這次回來便想著要來看看她。」

「太好了，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蔡泯浩緊緊地跟在我的後方，表姐夫則是走在最後頭，好觀察走在前頭的我會不會發生任何狀況。幸好一路上都很平穩，我們走過空橋來到另外一棟，嘈雜的聲音也在過了橋之後變得清淨許多。

快接近房間時，我能隱約聽見媽的聲音，那像是在和他人說話般歡快的語調，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

「他剛出來的時候才這麼小，現在也長得這麼大了，所以妳不用擔心，時候到了，一切都會好的。」

我尋著聲音跟隨在護理師身後，腦中媽模糊不清的樣貌也讓我心裡不由得緊張起來。

護理師敲了敲門後將之推開，房裡頭的光線明亮，暖黃色的陽光充斥著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溫暖和煦。在房間靠窗的位置，我看見了媽。

媽變了。

她變得我幾乎認不得了。

陽光下的她雖然已經白髮蒼蒼，滿是皺紋的臉龐卻總是洋溢著笑容，她坐臥在抬高床頭的病床上，床邊還坐著一名懷著大肚子的護理師，然而眼前的景況卻像是立場顛倒一般，媽不停地安慰著眼眶噙淚的護理師，慈祥的面孔流露出無比的溫柔。

比起那天送走我時，她的表情變得更自在了。在我的記憶裡，她眼裡的喜悅永遠參雜著一份無法言喻的悲傷，彷佛再多的快樂也填補不了她心底破了洞的窟窿。但如今，她的微笑裡卻是滿滿的坦然與溫和。

對了，因為「我」已經從她的記憶裡消失了。

隨著那個窟窿，一起消失了。

「阿姨，妳看是誰來了！」

護理師第一個走進門吸引媽的注意力，她轉過頭一看，看見我時的眼睛都笑得彎成了月牙。

看著那份美好的笑容，我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媽......」

「來，讓媽好好看看你。」

那雙顫巍巍的雙手彷佛有種神奇的魔力，我顧不得其他人的眼光快步走到媽的床邊，緊緊地握住我唯一的母親。

「你可回來了，真好。」她點了點頭，臉上的喜悅滿溢出來。「你媽我可想死你了。」

「我也很想妳，媽。」

我壓抑著心底的激動，嘗試著讓自己平靜得像『鄭予熹』那般。「對不起，我到現在才來看妳。」

「沒事兒，你們年輕人忙，我一個老人腿腳不利索了，在家裡也不好給你們添麻煩。」她倒是坦然地接受這個事實，揮了揮手說道：「這裡的女孩們做事都很勤奮，妳瞧瞧她，這再沒幾天就是預產期了也不回家好好養著，還在這邊陪我這老太婆聊天呢。」

「要是回家了就沒有阿姨陪我聊天了，當然想繼續待在這裡呀。」

懷孕的護理師很會講話，逗得媽都笑開懷了，那樣的笑顏甚至比看見我的成績單時還來得快樂。

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吧，至少媽在這裡似乎過得還不錯，而且護理師們也與她相處融洽。

帶我們來的護理師替我們搬了幾把摺疊椅進來，並展開來給我們坐。表姐夫搖了搖手：「我在外面等就好，你們慢慢聊。」

「欸，」

蔡泯浩屁股才剛要坐下，但看見表姐夫要往外頭走，他也一時慌張起來。「那...那我......」

「坐啊，別客氣。」招呼他留下的是媽，她慈祥地招了招手，示意讓蔡泯浩與我一同坐下來。蔡泯浩也只好點頭答應，戰戰兢兢地坐了下來。

「這麼久沒見，慶翊都跟我生疏了，是吧？」

又出現了，那個名叫慶翊的人。

「慶翊......？」

蔡泯浩疑惑地歪著頭，壓根對這個名字一點認識都沒有。我趕緊跳出來解釋：「媽，他是我同學，叫蔡泯浩。」

「啊...噢......」

媽又細細地瞧了蔡泯浩一會，才自嘲地大笑起來。

「唉呀，瞧我這老眼哪......也是呢，慶翊那黑肉底的，怎麼可能到北部就養得這麼白呢呵呵。」

媽捂著嘴笑道：「抱歉哪，泯浩。你這眉眼間哪跟慶翊還真有點相像，一時就認錯人了。」

我轉過頭看了一眼蔡泯浩，雖然我只見過慶翊小時候的照片，但如果真要仔細去看的話，蔡泯浩的眼型確實是和慶翊是相似的，只是比起照片裡的孩子那傲氣的模樣，蔡泯浩的眼神倒是柔軟許多。

他似乎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眼神慌亂得飄忽不定。「這...這麼像啊......？」

「嗯......第一眼挺像的，但看久了又覺得沒那麼像了。」媽輕笑道：「或許是你們倆給人的感覺不一樣吧？泯浩看起來就文靜多了，不像慶翊老是扯著嗓門講話的。」

說著，她又轉過來握著我的手，感慨地說道：「你難得會和慶翊以外的人回來，媽也是替你感到開心，雖說你們倆拜把長大的，但人家也有自己的人生，總不會和你一起玩耍一輩子的是吧？」

媽的這一番話，似乎也成為了我更加認識『鄭予熹』的另一條線索。

那個對『鄭予熹』來說十分重要的摯友，也是和他一樣早逝的人。他們離去的時間點是那麼地接近，也讓人不禁懷疑其中的關聯性。

但是......

突然，媽伸手從我的頸項上撈出一條項鏈，那便是我離開東庄前媽急忙塞進我手裡的那一條，也是她最珍愛的那一條平安扣。

「你戴上了，很好。」

媽點了點頭，又將它收回我的衣領內，拍了一拍。

「這平安扣，就是為了讓你在追逐夢想的過程中平安。你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孩子了，只是媽知道你不會輕易滿足於現狀，你喜歡去競爭、去往上爬到更高的位置。但......越高的地方，往那兒的路便會更加地崎嶇，而高處的那兒也會更加寂寞與彷徨。」

她溫暖的手掌按在我的胸口上，寶貝似地拍了拍。「媽只求你平安快樂，求你無憂無慮，求你的這顆心能堅強、也能適時地向愛你的人示弱，我們都會保護你的。」

她的手撫上我的臉頰，拇指腹不斷地撫摸著。她凝視了我良久，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瞧瞧你，都瘦成這樣了，媽看著多心疼哪。」

她的眼神溫柔地看著我，在那一瞬間，我感覺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我知道，她不是在看我。

我知道，她的記憶裡已經沒有我了。

但是，話語裡的溫暖卻還是一點一滴地滲入我的心底。

「很辛苦吧？」她露出心疼的微笑。「是媽不好，都沒有發現你已經這麼累了，對不起呀。」

她是在對『鄭予熹』說話，不是我。

她心疼的是『鄭予熹』，不是我。

可是...可是......

現在被她緊握著雙手的人......

是我。

「......怎麼會是媽的不好......」

在我意識到之前，我的眼淚已經滴滴答答地流了滿臉。

「是我還不夠努力，達不到媽想要的樣子......」我哽咽著說道：「是我辜負了媽的期待...是我要說對不起......」

「唉唷唷，怎麼眼淚掉成這樣啊？這可怎麼好？」

媽趕緊從床邊櫃上抽了一張衛生紙替我擦眼淚，而蔡泯浩也輕拍著我的肩膀，像是在安慰著我般。但即使如此，已經傾洩出來的情緒卻再也收不回來，我哭得像做錯事的孩子伏在媽還蓋著被子的腿上無法自己，就連我自己也沒有料想到自己會哭得這麼狼狽。

或許是因為，我可能沒有機會再和她相見。

或許是因為，我可能沒有機會再向她道歉。道歉我的無力、道歉我的失態、道歉我是她這輩子無法挽回的錯誤。

我以為我已經盡全力了，但實際上萬一根本就還不夠努力。

我以為我能夠擺脫這層束縛，但實際上我卻仍受困於這份詛咒之下。

腦中越是這麼想著，眼淚就越是潰堤，在被褥上濕了一大圈。

「對不起...媽......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呢？而且怎麼突然哭得這麼傷心呀？別哭了啊，你哭成這樣媽多心疼哪。」

似乎是媽的手撫在我的頭上，溫柔地安慰著我。「好乖、好乖，媽的予熹是個乖孩子啊。有什麼不開心的都可以跟媽說說，好嗎？」

「對不起...對不起......！」

一聲一聲地叩首聲敲在地板上，媽媽跪在我的房門口，不顧爸的阻攔拼命地對著我磕頭，磕到額頭都紅了。而我卻只能絕望地坐在房裡的地上，看著媽發瘋的模樣不斷地道歉，只求她能夠停下來。

我印象很深刻，那是我第一次想試著割腕。

只是無奈我連一刀都還沒有劃下去，這一幕就被開門進來的媽給看見了。她尖叫著搶走我手上的美工刀，然後瘋也似地把我從椅子上拽下來不停地打我。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你一定要這樣對我？」

她被爸架走時這樣朝著我哭喊著：「我跟你爸到底做錯了什麼？你告訴我呀！」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突然情緒崩潰地對我大吼大叫了，因此我的表情沒有顯露出過多的驚訝。

「你就這麼恨我們嗎？恨我們又把你帶回這個世界嗎？你有想過我們失去你有多難過嗎？你難道狠心再讓我們失去你一次嗎？你難道就恨我們到如此地步嗎？」

她掙開爸的雙手，突然跪在我面前，把頭沒命地往地上磕。

「既然你這麼恨，那就恨我吧！執意要把你生回來的是我，害你投胎在這種充滿病痛的身體裡的人也是我。你就恨我吧，你恨就用那把刀割我吧！你恨就殺了我吧！」

「對...對不起......」

我縮在地上，看著媽崩潰地朝著自己把頭往地上撞得響亮，我的情緒在那一瞬間潰堤。「對不起...對不起......」

「銀蘭，不要這樣！」爸按著她的肩膀，想將她拉起身。「妳把孩子嚇壞了！」

「不，我不這麼做的話，他又要離開我們了！」

媽的雙眼裡充滿血絲，她怨恨地瞪著我，那些怨念彷佛荊棘般纏繞住我的手腳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房間的地板上留下一次又一次的血痕。

「我不能再失去他！我不能...我不能......！」

我想起那次割腕的起因，是因為我在保健室裡遇到全校榜眼，就是那個經常站在我身旁與我一同領獎的人。他來保健室擦藥，外套一脫，袖口捲起來的地方佈滿了凌亂疊加的增生疤，上頭又被切開了新的口子，鮮血淋漓。

「我不像你是眾人之首，即使是萬人之上，我卻仍是矮人一截。」他冷冷地瞥著躺在病床上休息的我，說道：「或許，這就是天分吧？你的一分努力卻是我的三分拼死拼活，我既超越不了你，又得隨時擔心被別人給超越，只要我的前面還有一個目標，我的惡夢就永遠不會停止。」

他將傷口展示給我看，被切開的肌肉紋理滲著血絲裸露在外頭，滴滴答答地流了滿地的血。

「我希望當他們看到這個的時候，能真正明白到......我已經無法再更努力了。」

那樣滿目瘡痍的手，想來也不是最近的事了。我將視線又拉回那個榜眼上，問道：「那你為什麼還沒給他們看這個？」

榜眼的眼裡逐漸苦澀。

「......我不敢。」

「你敢割，卻不敢給他們看？」

「我是不敢面對。」

「面對什麼？」

「失望。」

對不起，我是令人失望的孩子。

對不起，我頂了妳兒子的命、卻又辜負了他的名。

對不起。

我不是妳的予熹。

我好想成為妳的予熹。

因為這樣，妳就不會再為了這樣的我而傷心了。

但是...但是......

媽的聲音，好溫柔。

沒有怨恨、沒有失望，只有滿滿的疼愛與慈祥。

那是我一直以來所渴望的，純粹的「愛」。

「對不起...對不......咳......」

「予熹，你太激動了。」

激動的情緒也刺激著我的呼吸，肺部一時換不過氣來而咳得劇烈，蔡泯浩連忙拍著我的背，好讓我能夠稍微緩和下來。

「是啊，別哭得這麼用力，對身體也不好。」媽也握著我的手，而我緊緊地回握住她。我努力去調整自己的吐息，卻感覺自己的每一口呼吸都變得越來越費力。

甚至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每一拍都跳得很用力。

不要、不要在這種時候......

我還有好多話想和媽說，還有好多愧疚還沒有向她道歉，還有好多好多的愛想跟她傾訴......

「予熹？予熹？」

我努力張大著嘴想呼吸，可胸口卻疼到幾乎說不出話來，嘴裡和鼻腔散發著腥味，雙手也只能緊緊地揪著被褥與意識掙扎。

「叔叔、叔叔！」我聽見蔡泯浩慌張地叫喚著表姐夫的聲音，我抬起頭想再看媽一眼，眼前卻已是昏暗一片。

「叔叔，予熹出事了！」

「予熹、你聽得見媽的聲音嗎？予熹？」媽的聲音也很慌張，似乎是她的手不斷地在撫摸著我的臉。「怎麼會...血......？予熹...予熹他......」

「你趕快去外頭找護士來！予熹，你先放手，我給你找個地方躺著。......予熹，聽話、予熹......！」

紛亂嘈雜之間，我聽見淒厲的哭喊聲。

那不是別人，正是媽的聲音。

不要哭，媽，不要哭。

我是妳的予熹。

我在這裡，

我在這裡......

我在一間陌生的病房中醒來，模糊的視野前是一瓶高高掛起的點滴瓶，裡頭的液體滴滴答答地落下，隨著管路冰冷地流進我的手臂裡。

握著我的手的，是趴在床邊休息的蔡泯浩，他似乎感覺到我清醒過來便急忙坐起身子，同時喚著表姐夫。「叔叔，予熹醒了。」

病房的一角，表姐夫坐在小沙發上似乎也在打盹，他聽見蔡泯浩的呼喚立刻睜開眼睛，伸展了一下身體後便走了過來。

「你啊，在搞什麼鬼？」他一走過來便劈頭責罵。「明知道自己身體不好還這樣不分輕重，搞得大家手忙腳亂的，也把你朋友給嚇壞了。」

「對不起......」

我的聲音還很虛弱，而且頭也痛得要死。「我是...又發作了嗎......？」

「你突然流了滿床的鼻血又喘不過氣，嚇死舅媽不說，那些護士們也都嚇壞了。」表姐夫說道：「你這個樣子也吃不下藥，所以他們給你強灌下去，又給你打了點鎮定劑。幸好你的狀況緩和下來了，不然我們又得把你給送回醫院去。」

爛死了，這沒用的身體。

我長嘆了一口氣，然後嘗試著坐起身子，蔡泯浩立刻上前扶住我的肩膀，讓我能好好坐直腰桿。

也不曉得自己躺多久了，頭疼得很，我按著自己的太陽穴，輕輕地說道：「抱歉...嚇到你了......」

「你太激動了。」蔡泯浩一臉擔憂地說道：「你的身體沒辦法承受這樣的起伏，你不能再這樣讓心情大起大落了。」

「我知道了......」

我緩緩地抬起頭望向表姐夫。「媽呢？媽她......」

她沒事。我以為表姐夫會這樣說，但他卻是不發一語，表情看上去像是有口難言。

「我聽見她在尖叫......」

我的聲音顫抖著，我慌忙地爬下床卻又被蔡泯浩攔住，被他按著雙肩強壓在床上。「放開我，我要見我媽......」

「你不要見比較好。」

表姐夫冷冷地說道。「你的身體...我想不要再見舅媽比較好......」

我低下頭，看著緊抱住我的蔡泯浩也是害怕地搖著頭，不打算放我離去。

「萬一你的情緒又過度激動的話，你又會發作的。」蔡泯浩也跟著勸道：「予熹，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想做不是嗎？不能讓症狀這樣惡化下去啊......」

然而，即使他們兩個都如此苦口婆心地勸著，我心裡的不安也不會因此消散。

「等你的點滴打完，我就送你們回去。」表姐夫轉過身子，逃避了我懇求於他的眼神。「就像泯浩說的，不要忘了你是為了什麼才要忍受這些藥的副作用，你現在的任性只是會讓自己往後更難受而已。」

他嘆了一口氣，淡淡地說道：「機會再渺小，也給自己留一條活路吧，予熹。我們都不希望看到你受苦。......我在外頭也有聽見舅媽和你的談話，你已經苦這麼多年了，這些日子讓自己輕鬆自在些，不好嗎？」

表姐夫的這些話，明裡暗裡輕描淡寫地帶過了背後的事實，而我也隱約推測出他們想隱瞞的真相。

「......媽她...想起來了嗎......？」

我質問道：「她說了什麼？她想起了什麼？她是不是記起什麼了？」

表姐夫什麼也沒說，但蔡泯浩的身體卻顫抖得更加厲害了，他拼命地搖著頭，強擁著的雙臂抱得更加緊實。

就在氣氛處在如此的不安之下，外頭卻隱約傳來倉促的呼喚聲。

「08房需要支援！」「病患力氣很大，再去拿藥過來！」

08房......

那是媽的房間！

我急忙掙脫蔡泯浩的攔阻，抓著吊點滴的杆子搖搖晃晃地爬下床。蔡泯浩慌張地按著我的雙肩，阻止道：「予熹，真的不要去看，求求你了！」

「那是我媽的房間，她出事了！」我扭開他的雙手，急匆匆地開門走出去。

我被安置的房間離媽的房間不遠，或許是剛巧這裡沒有人住，緊急之下便暫時讓我躺在這裡了。我望向媽的房間方向，許多護理師在裡頭忙進忙出，隱約還能聽見裡面淒厲的哭喊聲，錯不了的，那是媽的聲音。

「予熹，別去......！」

表姐夫拉著我的手臂，但我還是甩開了他，逼迫自己邁出疲軟的步伐走到媽的門口。

「我的予熹...我的予熹啊......！」

媽原本的整齊的房間轉眼間變得凌亂不堪，就連窗簾也被扯下一大半，大開的窗戶吹進涼冷的風，嘆息著屋內的慘劇。

媽被兩個護理師按在床上，雖然她的腳幾乎動不了了，但僅剩還有功能的神經挑起她雙腳的肌肉，使得她的雙腳在床上猛地抽搐，上半身也幾乎快脫離護理師的壓制，在床上崩潰地哭喊著。「我的予熹啊......！」

「媽......」

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啊......！

媽，不要哭，我是妳的予熹。

我終於是妳的予熹—--

「我的予熹死了啊啊啊！！」

我僵硬地站在門口，雙腳再也不敢向前一步。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她撕心裂肺地吶喊著：「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予熹......！」

蔡泯浩緊緊地抱住我，試圖想把我帶離門口，他又慌張地捂住我的耳朵，搖著頭說道：「你不要聽，你媽媽病了......！」

「啊、您是銀蘭阿姨的......！」

其中一名護理師一看見我，便欣喜地衝進病房裡拉著媽。「阿姨，妳兒子好好的呀！妳看，妳看他好好地站在那兒呢！」

她們七手八腳地扶著媽坐起身，讓媽能看見站在房門口的我。

幾個小時前，她的眼神還是那麼地溫和、慈祥。

她說，我是她的乖孩子、她的好予熹。

她會心疼我、關心我。

她只希望我快樂。

那時我覺得，我真的是快樂的。

「......那不是我的予熹。」

媽驚恐地搖了搖頭。「那是...我的錯......」

「阿姨，妳說什麼呢？他是妳的兒子呀！」

「我的予熹死了，他不是予熹，他不是......」

媽的語氣越說越激動，整個人也像發了瘋似地開始尖叫起來。

「我的予熹死了啊！！」

——妳的予熹已經死了！

那是小表姐為了維護我和俐莉時，指著媽怒吼的一句話。

那句話如刀刃一般，割裂了我們之間的謊言，也割裂了我們唯一的牽連。

而那把刀，永生永世地扎在媽的記憶裡，成了永遠不會消失的痛楚，時時刻刻提醒著她心底最難以忍受的悲傷。

而那把刀，卻也永遠地插在我的心口上。

表姐夫把我和蔡泯浩拉到後頭，讓護理師進去給媽打針，並將她壓制回床上。

「你發病的時候，舅媽突然就變成那樣了。」表姐夫小聲地向我解釋道：「這不是你的錯，如果不是羅柔雲的那句話，舅媽不會變成這樣的。」

「可是......可是予熹明明是她的親生兒子，她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

蔡泯浩感性地替我哭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他為了阿姨這麼努力...她怎麼可以......」

我輕輕地拉下蔡泯浩捂在我耳朵上的手。

意外地，我的心情沒有這麼地激動，甚至平靜得有些恐怖。

大概是因為，這顆心已經徹底死去了的關係吧？

「予熹......」

我沒有說話。

我牽著吊桿，回過頭往剛才躺著的房間緩緩地走去，但才走沒幾步，無力的雙腳卻支撐不了虛弱的身子，突然就跪倒在地上。

「予熹！」他們倆同時驚呼，但我還是堅持著握住吊桿，強逼自己的雙腿硬直起來，重新站起身子。

然後，又緩慢地踏著步伐，默默地回到房裡去，等待著點滴打完離開這裡。

既然已經夢醒了。

那就沒有必要繼續待在這裡了。

傍晚時分，我和蔡泯浩搭著返程的車子回到北部。沿途路上，我們兩個再也沒有任何的對話，他沒有試圖向我搭話，於是我也閉上眼睛小寐，等待著漫長的車程。

回到北部時，時間已經很晚了，我們叫了一輛計程車回到學校，蔡泯浩讓計程車開入學校，這樣我就不用再走上很長的距離才能回到宿舍。他替我提著行李，又扶著我走回宿舍裡，剛進門時，正巧碰到才剛準備下班的宿舍長。

「唉，你們倆這是剛回來嗎？」

出門前，我們有知會過宿舍長要回南部的事，只是今天返程的時間拖延了，比預期的時間還晚了點回來。

「嗯，車子耽擱了，所以比較晚回來。」

「沒事就好，有想說你們應該是車子晚了，就沒有特別聯絡你們，但下次還是打電話回來知會一聲吧。」

「知道了，謝謝宿舍長。」

說著，宿舍長又走到我面前，關心道：「予熹怎麼了？臉色不是很好看。」

「他身體不太舒服，車程又這麼久，所以又更嚴重了。」

「這樣，那趕快帶他回房間休息吧。」宿舍長毫不懷疑，點了點頭道：「你也早些歇息，明天要上課呢。」

「嗯，宿舍長晚安。」「晚安。」

回到房間後，蔡泯浩一個人在房間裡忙著整理行李，我也著手整理著自己的行李，把換洗的衣服給扔進洗衣籃裡。

「東庄那兒的阿姨又給了我上次的土產零食，人真好。」他笑道：「等等給你吃一點吧，心情會變好的。」

我沒有回應，只是繼續整理著自己的行李，然後把行李袋收回衣櫃裡。

整理完畢後，我轉過身時看見蔡泯浩正站在我的面前，我心底一驚，卻沒有表現在表情上，只是下意識逃開了他的視線。

「予熹......」

他的語氣帶著擔憂，但現下的我也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只能揣著自己的換洗衣物，打算從他的面前逃離。

「予熹......！」

突然，他在我轉過身時緊緊地擁著我，令我自己意外的是，我甚至不打算從他的懷抱裡逃離。

因為已經無所謂了。

「你...至少哭一哭也好啊......」

他在我的身後憂愁地說道：「你一句話都不說也沒有反應，我真的很擔心你......」

我沉默了半晌，話語在嘴邊打轉了很久。

「......我——」「不要再說你沒事了。」

他打斷我的話，雙臂又摟得更緊了些。

「我不是以前那個對你一無所知的我了，我知道你的過去、你的難受、你一直忍耐著卻又渴望的一切......」他顫抖著嗓音懇求道：「不要再把我推開了，好不好？」

我無言以對，卻又難捨著這份溫暖。

我輕輕地撫上那雙拉緊我的手，而他也靠在我的耳邊溫柔地低語著。

「不要再一個人獨自承擔這一切了，那樣太難受了。」他說道：「我陪你，不管你的未來是長是短，我會一直陪你......讓我陪著你，好嗎？」

從他的話語中，我隱約聽出他隱藏在請求中的渴望。

我早該注意到的，他一直以來的關心、親近，不只是因為我是他在這條人生洪流中臨時起意抓住的漂流木。

想拯救對方的，不只是我而已。

「蔡泯浩......」

「叫我泯浩，好嗎？」

我緊張地嚥了一口唾沫。

腦袋裡好亂。

「......泯浩。」

他的輕笑聲在耳邊輕輕地響起。

「抱歉，在這種時候說這個有點突兀。」他緊張地吸了吸鼻子，卻又因為我喚了他的名字而將我摟得更緊。「我只是...只是......不想再看到你把自己關起來，把一切都鎖在心底不說出來，我希望你可以相信我，讓我分攤你的一切，陪你一起撐下去。」

「蔡泯浩，我......」我緊張地轉過身，卻又被他充滿渴望的雙眼給說服，只能惶恐地逃開他的視線。「......泯浩。」

他滿意地笑了，並再次將我摟入懷裡。

「我當你的泯浩，你作我的予熹。」他說道：「我陪你，不管開心還是難過，我永遠陪你。」

「泯浩......」

我與他的胸口緊緊地貼在一起，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脈搏也同樣跳得猛烈。

他的手溫柔地撫上我的髮絲，直至我的後腦。

「我喜歡你，予熹。」

小说相关章节：不存在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