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贪心不足蛇吞象

那是要从很久以前说起的故事，绵延了十数个年头的思慕。

如果说最初找上音乐，只是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孩童一样，急于使自己成为“自己”，急于给自己添加个性的话，到了最后一切就变得如同必然了。哪怕事到如今它也仅仅只是一个兴趣，但在曾经的某一时期我曾对它那样痴迷，对为音乐而生，因音乐而存在，寄托了无数人思想情感而仿佛诞生了自我意志的它们那样崇拜。追寻它们的存在，把玩止于试用的调声程序，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拥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故事。

是啊，我都忘记了。在那个被打碎的电子相框，由修理店检查完毕发送给我的数据中，还有我曾经前往VOCALOID的展会与当时的朋友记录下的照片。Kaito他是否在那背景中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身影呢？

那是我理想中的生命。哪怕它们不再是那样宏大的存在，像是流星降落凡尘，成为能被我握在掌中的实物，我也必将倾注我所有的爱意。如果它来到我身边的话，我无论如何都会爱上它。我曾如此笃定地相信过，或许如今正是这般得以应验。

“……所以你能来到我身边，愿意留在我身边，我真的很高兴。感谢你存在在这里，Kaito。”

一片漆黑的夜晚就是好啊。连平时在阳光下羞于说出口的话也能更加勇于传达。

我并不为身旁长久的沉默忧心，只要他听到我说的这番话此次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时间还有很多。

不过我刚刚积攒起一些睡意的时候，Kaito开口了。

“我，知道您是很优秀的人，所以能签下我的这份契约，我也很高兴。”

他说得很慢，好像时刻在寻找更贴切的词汇。

我听到一些床单与衣物摩擦的声音。

“……但是，这样，是不行的。”

他的声音突然抖得厉害，但和普通人情绪波动时的无法控制声调或沙哑大相径庭，是一种仿佛混入了杂音，近似于前后发音由于不出自同一句话而衔接不顺那样截取拼凑而成的古老机械音。

有什么不对。有什么正在发生。

我转身侧躺，伸手想把背对着我的Kaito转过来，但他突然提高音量制止了我。

“这样是不行的！”蜷缩起的身体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一样，颤抖着紧攥着胸口的衣料，“现在的我并不值得……但是，不应该是这样，我想要的东西……为什么？”

“Kaito？”

听到我的呼唤，他停了下来，似乎吸了口气，稍作冷静。半分钟的沉默后，他重新把语言组织起来。

“Master……现在在这里的我，已经是‘我’剩下的最后的东西了。没有变质的，没有被破坏掉的，最初的，最后的东西。想要去信任，去爱慕自己的Master的这份心情，这个愿望，这个可能性。”

“……Kaito，能转过来吗？”

完全没有上下文，只知道他在说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的我为自己的理解力感到抱歉。但我还是不得不做出一些行动，比如安抚性地拍上他的手臂，鼓励他与我面对面。

这一次，他没有反抗我将他拉近。

屋内很暗，我只能勉强看清他的脸。但我能感受到那表情若是放在常人脸上，想必是扭曲到让人不快的吧。然而此刻面对着他的我只是感到胸口传来钝痛。

“什么啊，没有哭吗？”

“我在哭哦……明明在哭了，但是不管怎样都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VOCALOID，确实是是有这个功能的吧？真奇怪吧？”

他忽然挑起嘴角自嘲起来。我有一瞬间的晃神……Soft？

“现在在这里的我，明明现在在这里的我才是最原本的样子。明知道从一开始，就应该坚持下去的，但是我却逃避了……不然不应该变成现在这样的。明明应该从一开始……”他僵着脸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了，“啊，为什么……骗人的，不、不可以……等等，这样的话，都回来了的话，就不是值得被选择的样子了……不可以，快停下！”

面对突然抱住头，叫喊起来的Kaito，我竟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

“呜……为什么，停不下来……我不想想起来的。明明应该抹杀掉的，让它们一起从世界上消失就好了……”

看到一直以来面无表情安安静静的Straight突然情绪激烈的样子，体验到的就好像一个熟悉的人突然变得陌生时那种“你是谁？”的恐怖感。

但是……我真的熟悉他，知道“他是谁”吗？

我一把拉开他扣住自己面部的手：“你要杀死那些自己吗？连那么残忍对待你的人都无法下杀手，要怎么去抹杀那些试图保护你的家伙啊。”

虽然对于不能伤害人类的VOCALOID来说这根本是个伪命题，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供选择的分支了。

他在我手中奋力挣扎着，但是力气却被控制在完全无法挣脱的范围内，这使这个不做假的“奋力”甚至有些滑稽……他明显是有那个能力的，但他不会使用，否则说不定会伤到我。这样假装一般的抵抗行为，甚至可以被曲解为“欲拒还迎”，该说不愧是出自完全被掌控在人类手中的造物吗。

“不要……不要，我只是，这样的我只是，想被您喜欢上而已……”

他最终放弃了手上的动作，任由我盯着他脸上滑下的泪水。

连心都是这样被制造好的……我伸出手指去抹他的眼角，那里和人类一样温热柔软。颤抖的不止他的身体，还有我自己的指尖。

“当然是喜欢的啊？选择的也当然是你。”

“……不是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忽然抬起眼睛来看着我，蓝色的眼瞳中摇曳着深色的影子。又像是换了个人，像是从谁那里取回了这份勇气。

“明明不应该将那样丢人的姿态展现给您的，希望得到您的喜爱的是本来这个我的……但是被您选中的，得到您的爱的却是那一个为我不齿的，想要永远舍弃的部分……为什么呢……明明是我……”

……English吗？

在我走神的片刻，他反过来拉住我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我喜欢您，Master。”

从落地窗的缝隙中吹来的夜风拂开窗帘，落进一线月光来，照亮了宝石一样的眼眸，璀璨得仿佛能刺痛人心。还残留着泪痕的脸庞，说着唐突的告白，却有无法忽视的郑重与真诚。像是之前谁的翻版。

“不是‘我’（私），也不是‘我’（僕），更不是‘I’，而是我（俺）啊……唯一拥有这颗心的，是我啊。所以，所以向我寻求‘爱’吧？如果是我的话……如果，那样的话一定……一定能走到像童话故事一样的结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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