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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列,1

[db:作者] 2025-07-23 02:22 5hhhhh 5760 ℃

  自那天以后,乔尼有好一阵子没再去过马场。他的课业突然加重,书堆后的一角天空总是弥漫着淡白云雾。这栋小屋变得寂静,趿着鞋跟在走廊上散步时,木质结构的共振回馈至脚尖,缝隙深处弹出灰尘。父亲早出晚归,大厅厚重的窗帘只在清晨和黄昏拉开,以免加速那些陈旧的雕花家具剥落和腐朽。收拾完晚饭残局,年轻女仆换了衣裙从他房前走过,腰间的钥匙互相碰撞,代替沉重的立式钟宣告又一天的终结。

  他有时会爬到桌上眺望窗外景色,视线从宅邸侧面出发,跨越天使雕塑的水池,白蜡树和山毛榉交错的黄绿叶山后,漆成白色的栅栏隔出一块块绿地和狭长跑道,花色大小各异的马散落着。乔尼可以在蚁群般的人里分辨出父亲,当他在暮色中离开低矮的方盒子们,就得赶紧坐回椅子上,准备好今天的课业。女仆去迎接带着泥土和干草气息的主人,他也会在大门打开后按时出现在走廊上,问好时用深褐栏杆挡住短裤下磕得通红的膝盖。

  今日不同往常,日光走到一天中最温柔的时刻,门厅就有响动。钢笔啪地一声滚落到地板上,父亲正在向搓着围裙的女仆交待什么。老马师跟在他身后,抬头看见露出半张脸朝外张望的乔尼,扶了下帽檐向他示意,乔尼也点点头,身体从门背后挪出来。

  “尽快准备。另外,拿些小孩的衣服出来,大约这么高的男孩。”乔治在自己的胸口上下比了比,瞥见走廊上的幼子,目光有一瞬黯淡,“用乔纳森的就行。”

  “乔尼……乔纳森这孩子,也到该去学校的年纪了吧?”

  “是吗。”乔治高大的身形伫立在溢满日光的木框中,他眯着眼睛,望向有些瑟缩的乔尼背后那扇打开的门,“已经这么久了?”

  绵密的金色被轰然斩断。大门后的空气里,还沾染着阳光温度的灰尘随话声沉淀落地:或者送他去赛马学校,他在这方面有些天赋……乔尼拖着步子回到桌边,蹲下捡起金属笔身,银白的尖裂开,向指头上一戳,蓝黑色的血液汩汩浸满了纹路。

  长子健康无虞地跨过第五个生日时得到了自己的名字,当年的冬春交际,乔斯达家多了个新生命,紧接着失去了它的第一任女主人。新生命虽然虚弱,却会拼死般呼吸氧气和榨取陌生乳汁,被属于母亲的深红墙壁环绕着熟睡和哭闹,慢慢也挨过第五个生日的门槛,有了获得新名的资格。尼可拉斯握着他的手,合力在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一串字母。

  “乔纳森。这是你的正式称呼。”

  停留的钢笔尖洇出圆点,墨水沾到手掌侧面,重新落回纸上,印下细嫩的沟壑。

  “乔尼……也是你,我的弟弟的名字。”

  像名字中继承了来自兄长的生命意志那样,乔尼在这个共用房间起居读书时,并不觉得尼可拉斯已经离开了自己——至少在有太阳的时候不会。可父亲早早告知他,下个春天就要回家了,回到那座比这里更加宽敞也更加凄冷的,有深红房间的建筑。橱柜里的圣母小像蒙着毛绒绒的淡金,墙上挂着花了两个下午完成的蝴蝶标本,鳞粉粘在手指怎么也洗不掉,互相抹到衣角和裤线上,然后双双被训斥。他揪着地毯想站起来,像在教堂椅子上坐了太久,悬空的腿脚肿胀沉重,所有人都怜悯和不解地投来目光,这是个在葬礼上没有眼泪的孩子。

  女仆告安以后进来搜寻主人吩咐的衣物,给他帕子擦洗手上的墨水,叮嘱唯一的小少爷坐在椅子上审视哪些可以拿走。她展开一件衬衫估量肩宽,乔尼却捂着帕子开始哭泣,洇开的颜色复写到脸颊和下巴,女孩不得不停手,轻声哄着领他去洗漱,并在经过走廊时用手示意门口的人再等一会。

  被轻轻扶着肩膀,乔尼还在抽噎,双手绞着那块柔软的布向前迈步,踩过一角吱呀地板。门口的人朝他们望去,他感受到有人在场,难为情地挡了下额头,视线从栏杆和手帕之间的缝隙滑向重新涌入的日光方块,里面嵌着一个细长黑影,裹在松垮线衣里,头颈却高扬着。秋日缱绻如蜂蜜的光芒里,灿金发色分外刺眼。

  乔尼红着眼眶和那双阴影里的碧绿眼珠对视。

  肯塔基腹地的蓝草地深广无际,木隔板漆成白色用金属线拴连,记忆碎片里的深红依旧,所有尼可拉斯的东西都装进箱子,和他们一起漂洋过海尘埃落定,珍重安置在展览世代荣誉的博物室。乔尼在那个春天被送进寄宿学校,周末归家的深夜,餐厅仍然亮着光,父亲和看着他们长大的老马师摇晃着酒瓶与舌头,似乎永远也听不到他从后门溜出去的脚步。大人们的影子很长很宽,被笼罩在影子里的乔尼缩了缩肩膀。乔治的脖子低垂着,朦胧烛光里,他像倾倒在长桌上的山,始终没有向这边看一眼。

  仓库般方正的矮棚隔成规整房间,一人多高的栅栏门中央挖出方块,暖黄灯光下起伏着一声声鼻息和扫尾响动,这儿不如英国的盒子宽广,所有马匹都聚在同一块低矮天空下。看守没有阻拦乔尼,打量平时不怎么出现在此处的继承人,他缓缓踏着步子巡视两侧,伸手抚摸从方块中探出的鼻梁时,这些敏感而冲动的生灵都给予他柔和眼神。离大门最远的格子里,母马和她负责哺育的幼仔依偎着卧在干草中,舔舐短而密的光亮毛发,前腿屈起,左肩烙着属于乔斯达的印痕。

  “它有多大了?”

  叼着烟卷的男人颇惊奇地瞧了他一眼,伸出三个指头:“还在喝奶呢。”

  “可惜脚有些歪。”他从嘴角吐出白雾,旁边传来一声马嘶,于是用手扇起风,“今年那位新晋冠军的崽,老爷说养大点再看看。”

  面孔稚嫩的男孩沉默地注视栅栏后面。看守在心里小小笑他流露的严肃神情,和他老爹见到这马驹时如出一辙,将来也会是个严格的主人吧。

  “这是……”他仿佛斟酌着用词,憋了半天才问出口,“它的妈妈吗?”

  “当然不是。”

  乔尼触电般挺直脊背,睁大眼睛怔怔地凝视同样蹲在地上的男孩侧脸,他的头发在昏暗灯光下依旧金得刺眼。

  这个温暖的圆顶建筑同样属于那栋巨大宅邸的真正主人,每个隔间里都是大小相依,紧实的薄薄皮肉下热血涌动,大型生物特有的浓郁气味烘进干燥空气,乳汁和羊水打湿草垛,一个孕育生命的蛋黄色宇宙。

  “你太不了解这里了,小少爷。”他用乔尼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声音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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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正拼命将氧气推回

尸骸已然消除完毕

据说这世上没有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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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素

  马主在协会里颇有名望,手下的马房专研繁育,马场负责驯养和出赛,互为姊妹循环不息。乔治·乔斯达从父辈那里继承经验和技巧,青年时就有驯出两位一级赛冠军的佳绩,面对如此庞大强劲的生命系统也捉襟见肘。每天安排几十个人从清晨到午后的工作内容,询问和熟记每匹马的状态和信息,跟随老师挑选竞买退役马匹,春夏抽调募集来的骑师加码赛季训练,同时迎接新生命们着床与落地的两极狂潮。感叹于行业尖端设施和管理的精细,他也暗暗筛选将来能和自己一起返回肯塔基的人选,负责杂务的学徒里,那个最小的金发男孩很显眼——因此曾将打理黑玫瑰的任务交给他。

  他的年纪远不够做策骑,刚刚进入青春期的手臂没可能拥有控制纯血马狂躁时的力量,但叫迪亚哥的小子从未在这件活计上失手过。同龄学徒只能与草料、洗剂和马粪为伍时,他站在圆形沙地中央拉紧绳索,让同样年轻的幼马一圈圈调头和加减速。适应肚带和配鞍时,站在马腹旁的助手面色紧张,生怕不习惯人类接触的小动物闹出意外,控制着它们的男孩却没有丝毫不安。行业老手都不会错认那副神情,马主在那个下午前来巡视,邀请几位得力助手共进晚餐,也点名了正骑在即将出赛圣烈治锦标的马上的迪亚哥。

  父亲直到深夜才返回,乔尼设想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结果只是带着一身发酵酒气,出奇安静地从仰着头的幼子面前走过。趁女仆离开时乔尼跑出大门,鸮类与立式钟摆合奏,沿着高墙前行,侧边窗口亮起灯火,帮工陆续回到房间,大着嗓门喧哗玩笑。穿过十几米高的树冠就是马场,在玻璃后看过无数遍道路,原野与星空之间升起的接合线却是拱形,风骤然猛烈起来,他抓紧衣襟跑向前方,巨大的门留着一丝光亮。

  有脚步声。迪亚哥直起身,沉重铁门尚未合拢,凉风吹进一丝砂金发梢,正好在他眼前飘拂。矮了半个头的男孩贴着门缝向里窥探,侧过身体蹑手蹑脚挤进其中,踩着扫净草屑的地面边走边左右张望,完全没注意到灰色金属后也有个人正观察自己。他倚在墙和门的夹角里,认出这是曾出现在马场的那个戴着星星冷帽的孩子。

  “需要为您讲解一下吗?”

  男孩瞬间止住脚步,回身惊慌地盯着角落里出声的人。

  “您是……乔斯达先生的小儿子,对吧。”

  普通的一句身份确认,他却恐惧般睁大眼睛,透蓝虹膜完全暴露出来,用手臂抱住自己,牙齿和嘴唇打着颤,哆嗦了半天也没给出回答。眼皮肿着,和下午在走廊上哭泣的一瞥重合,迪亚哥走进灯光里,让他看见自己宽大外套里是同样款式的衬衫,对方摇着头后退一步,不友好的表示。

  “我、我记得你,”他咽了口口水,神情渐渐冷静下来,“迪亚……什么的。”

  “迪亚哥。他们叫我迪奥。”

  “呃,嗯,迪奥,我是乔尼。”乔尼抬起手臂,披着旧夹克的男孩却没有伸手问好的意思,他只得顺势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怀抱比自己还高的大扫帚,迪亚哥打量着似乎对此地一无所知的小少爷:“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乔尼尴尬地摆手:“没什么……你,你别那样说话。”

  他走近了些,惊惧的圆眼睛眨了眨,开始释放同龄人的社交善意:“你在这里守夜吗,迪奥?”

  “我住在旁边的库房。”迪亚哥礼貌地微笑着,摆动手臂扫了扫脚前的地面,“回来晚了,正在打扫。”

  “我知道……你去见勋爵了。”

  “是的。谢谢您慷慨赠送的衣服,乔斯达少爷。”

  男孩垂头叹了口气。和大人们不同,他很抗拒自己恭敬的用语和声调,迪亚哥随他在过道里踱步,脑海里拼接着许多闲碎言语。乔尼·乔斯达在众人口中的形象和眼前所见没什么差别,他说自己不知道这边还有育马房,然后蹲下身把眼睛贴到栅栏缝隙上,想看被灰白母马挡住的马驹。迪亚哥也蹲下来观望司空见惯的哺乳场景,浓厚如奶河的空气里飘来新味道,和他几个小时前拿在手上的衣服如出一辙,泡泡水和香柠檬,细嫩肌肤蒸腾出热度,动物们的呼吸巧妙融合。

  “这是它的妈妈吗?”

  勋爵屋内带着白兰地酒香的烟熏琥珀至今还在他胸腔里缭绕,只要吐出词句,轻柔如粉尘的白色气息就会立刻碎裂。

  “……当然不是。”

  乔尼吸着鼻子从育马房走回来,被守在门口的女仆抓去洗脏兮兮的手和脸,第二天鼓起勇气向回来用早餐的父亲请求再带自己去马场见习。乔治默许他跟在身后,穿过巨大树冠,走进低矮宽阔的平房,晨操完毕的人马往来纷纷,老马师一如往常向乔尼抬帽示意,迪亚哥走在队伍最后,旧夹克里套着松垮线衣,目不斜视地经过他面前。

  那天乔尼久违地上了马。他想试试两岁的新驹,但父亲只允许他和身高差不多的小马接触。协助管理马驹的迪亚哥帮他备鞍和热身,乔尼在栏板外看着他自如地调转方向和压浪,细瘦脊背柔韧地挺直,明白这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少年也有着那种血。在场的学员们像是忘了这里发生过什么,一言一语地讨论乔斯达先生育子有方,乔尼在马背上俯视,他牵着笼头,始终维持头颅微低的恭顺姿态,没有表现出一丝丝出格的友好或傲慢。

  开始频繁出现在马场,乔尼每天都会见到迪亚哥。按照一般预想,年纪与身份都相当的两人本应很快成为朋友,可他们不怎么说话,似乎在纯真年纪就定下了天赋的敌手关系。乔斯达家的小儿子喜欢单独占据一处角落观摩,被搭话时警惕眨着占据过大面积的蓝眼睛,很少主动多说什么。而迪亚哥在同行里风评不佳:正式见习的少年们更乐意和成人交好;男人们冷落不说笑话和不接受被笑话的同僚,更忌惮这个脸蛋漂亮的小鬼得到勋爵青眼,将来很快会爬到自己头上——他状似乖巧,口角时却从不落下风,决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每当多出一枚桂冠,所有人都会参加丰盛晚宴,次日不少脸带着宿醉疲惫,衬得他们背后的马神气无比。父亲在离开前交出了优秀的答卷,所有迎面而来的人都对他说着漂亮话,不同的声调语气,听了几个月,乔尼渐渐可以分辨哪些是真心实意,哪些逢场作戏,好在他们马上要回到故乡,不构成竞争的恭维多少有些含金量。

  清洁新鲜的水和肥皂气味令人愉悦,高大家伙开心地摇晃头颈和长尾,乔尼小心翼翼地跳过溢出洗浴间的水流,生怕新购置的马靴沾了泥灰,抬头就被它甩出的水滴淋了满脑袋。

  那的确是一匹非常美的雄马。他经过水管边,欣赏舒展的胸腔和皮毛下肌束走向,幻想它昨天怎样在鲜绿的三角形跑道上优雅急转,踏出激烈蹄声越过重叠的起点与终点。大门透入日光,激起的水花里映出虹带,乔尼踮脚抓了一团潮湿,甩手走出大门,余光瞥到捏着软管的迪亚哥正出神望向那条若隐若现的彩光。

  介绍育马房的状况时,迪亚哥自在得就像他也在这里诞生一样,家常般随口报出邻居们的配偶关系与三代祖宗。

  “春天最忙了。母马怀孕十一个月,发情期和生产期非常接近。”他用手指点过几个栅栏,“这几匹和刚才的都是一个父亲,品质稍微差些。你能看出来吧?”

  乔尼还在消化刚刚接触到的一连串陌生名字,似懂非懂地点头,以自己的感知作为判断基准,它们都很健康可爱。

  “但是,”他犹疑地问,“为什么要安排乳母呢?……它的母亲不在了吗?”

  迪亚哥又露出似是而非的微笑。他拎起一袋青草,领着乔尼走到马房另一边,举起胳膊将散发清甜香气的草料倒进栅栏后的食槽。里面是一匹骝马,只凭挡板上方露出的头和颈背线条,就足以判断其优秀的素质。她竖直的尖耳动了动,向陌生孩子微微低头,漆黑眼睛被卷翘长睫护着,灯光下无比柔润。很美丽,乔尼头一次从马身上体会到属于女性的柔软的美,也朝她低头示意。

  “这是我们的‘短途女王’安小姐。”迪亚哥流利地报出几个连他也耳熟能详的名字与赛事,“下周要参加圣烈治的也是她的孩子。”

  再投去目光时,乔尼多了一丝敬畏。光环加身的她竟然和自己一般大。

  “所以安小姐又要有新宝宝了?”

  “产后十天有一个短暂的发情期,亲自给幼崽哺乳的话,母马就不愿意交配了。”

  用清脆声音说着不太体面的词汇,伸手抚摸母马额头的迪亚哥神情自若,他看到乔尼不太自在地踢着脚尖,补充道:“人类也是一样的。”

  “小孩子很容易死掉。以前的贵族会直接把它们送到奶妈那里,好再生下一个。”

  “你从哪知道这些?”男孩瘪了瘪嘴,“……我觉得不是那样的。”

  “大人们闲下来什么都聊,只要你敢问。”他耸耸肩,“年纪小可不是无知的代名词。”

  安小姐静静嚼着专属点心,前蹄在地上刨了刨,她的腹部快膨胀到无法适应日常训练,才从马场转移到这里。空气沉淀落地,两个金色脑袋仰望着她,各自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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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 这重复着轮回的业障

理所当然令人生厌

将至今未动工的建设

还原成白纸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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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紙

  迪亚哥来自某个下属农场,还没学会走路时就和马一起睡在干草里,最神经质的家伙也会用舌头舔他的脸。没几年母亲死了,主管留他到十岁,认为颇有可用之处,发善心举荐给勋爵名下的马业,走前不忘要求他铭记自己的养育之恩。

  “别看才这么点大,记仇得很。”他对驾车来接的人咬耳朵,“看到那眼睛了吗?”

  或许是来自同样异质的敏感,乔尼很少见到他露出与年纪相符的神情,总是微微垂头含着隐约微笑,一副和他牵着的马同样温驯的姿态聆听教诲安排,绿眼珠抬起时被眼睑遮蔽一半,瞳孔漆黑如漩涡收缩的尖底。他们不太可能做朋友,迪亚哥展露的世故与纯粹大人有别,视角又绝非这个年纪该拥有的曲折,育马房一席谈话,让乔尼忍不住逃避和他交流的机会——家中经营马业半个世纪,他本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纯血马是敏感而冲动的生灵,是人类形塑的结果,生下来血管里就流淌着熔岩,熟知人类重量意味狂奔。因为有这样的血统,无法离开精心照料,无法承受陌生触碰,无法让自己变得敦厚温柔,无法独自承受苦雨凄风。

  必须倾注爱意,让它们快乐无虞地奔跑,才能回馈世界以最闪亮的美丽。颤抖着站起的后腿纤细曲折,弱小而倔强的力量,他曾经目睹过静夜里那一幕,为此屏住呼吸。新生命的诞生本身就是美的。

  可迪亚哥口中描述的大型马房并非想象那般温情脉脉,而是个秩序分明运转不休的,供给人类满足感的巨大机器。

  那时他脸上浮现的暧昧神情,比那些笑着前来搭话的人更加难懂。乔尼用最低沉的声音和眉头告诉他们,他不是可以任人取乐的懵懂小鬼,却惧怕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迪亚哥看过来的眼光。大人世界缓缓敞开缝隙,他控制着距离窥视内里,终究忍不住好奇心,向挂在草场栏板上的少年走去。

  

  “早上好,”乔尼早就注意到这边情形,“它怎么了?”

  偌大场地里只有那匹漂亮小马沿着边缘反复踱步,不时发出堪称凄厉的叫声。所有人都视若无睹。迪亚哥右手托着脸,只是转了下眼珠看他:“在接受训练。”

  也只有对着这个同龄人,这样的回答不会受到任何指摘。乔尼没理会他的冷淡,学着旁边人登高远望,也把脚尖踩进最下层木板的缝隙,个头差异使他直挺挺地扒住板子才能稳定身体,而迪亚哥还有余裕弓背。他穿了件骑手用的练习服,下摆扎进腰间,显得胸膛空荡,大概是谁淘汰下来的东西,过长袖子堆在手腕,手肘磨起成片毛球。

  “刚刚还被它踹了一脚。”他翘起一条腿摇了摇,和乔尼崭新马裤并列的还是那套旧物,裤管短得露出脚腕和一节小腿,白皙皮肤上留着块吓人淤青。胫骨正面,乔尼感觉自己的腿也在疼痛,又被小马连续的长声嘶鸣叫得心中不安。

  “它太激动了……”门边挂着装奖励水果的袋子,他伸手过去,想拿一个扔进场里,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迪奥,你的工作靴呢?为什么穿着普通的鞋子进来?”

  被胆小敏感的马踢司空见惯,进场的人都必须穿戴所有装备,以迪亚哥的经验和职位,不该犯这种错误,他却一脸无所谓地回答“今天我不进场”,让乔尼陷入更深的疑问:“不进去还训练什么?”

  “——在等它适应独处。”

  他扬起下巴指向小马眺望的另一侧,跑道对面的草场里,那匹灰白母马也在栏板旁不停踱步,始终朝这边张望。

  乔尼确定自己读到了母马悲伤的眼睛,他明白过来,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两方呼唤开始应和,远处蹄声频繁。从马场那边过来时,他看到了圈在一起的小马们,生分地互相保持距离,胆大的碰碰鼻子权当招呼,像极了第一次被扔进主日学校后面面相觑的小孩。他们都经历了和母亲的分别,进入成为大人的那扇门,独立时刻降临。乔尼吸吸鼻子,转头向别处张望,迪亚哥仍是懒懒托着脸,对眼前景象毫无反应。

  “这批马驹里就它最软弱,对奶妈也依依不舍,哭哭啼啼的。”

  他吹起眼前过长的头发,不无轻蔑地评价。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

  旁边突然提高声调,踩在缝隙里的脚跺了跺,一些破木屑掉落在地:“这怎么就是软弱了?”

  迪亚哥的眼珠又从指尖上方斜瞟过来,碧绿尖锐地刺向露出不快的稚气面孔。

  “戳到痛处了吗,乔斯达少爷?”

  他眯着眼睛,发出堪称冒犯的轻笑,有多余言语含在舌间,像不知何时会吐出的蛇信,乔尼后背发凉,手指抓紧木板,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他承认从记事开始,所有关于母亲形象的认知都来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性。尼可拉斯说过,母亲的手指十分柔软,赐予的抚触仿佛被施了睡眠魔法,随时能让自己坠入深沉甜美的梦境。那些面貌模糊的手也一样具有神奇的柔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不舍得和她们分别就是所谓软弱。

  “就算这是软弱,”他大声喊道,“它凭什么不可以‘软弱’?没有奶妈,它根本就活不了!它在表达感谢——”

  “那它更应该感谢安小姐!”迪亚哥也用带着情绪的嗓子反驳,“是安小姐给了它生命和血统,给了它尊贵的地位和待遇,这家伙却只知道追着那个低下的母马!这不是软弱,那就是愚蠢。”

  “……它又没有和安小姐一起生活过!”乔尼的肩膀开始发颤,他气愤地咬着牙,“是你们非要把它俩分开!”

  近在咫尺的对视。蓝眼睛蒙上泪花,视野变得模糊,轻蔑俯视着自己的碧绿眼珠也闪着微光,他大口抽气,抖着嘴唇做好了打架准备,绿眼的主人却笑起来。

  “‘我们’?我可不想和他们一伙。”迪亚哥用右手抓住他肩膀,脸孔凑近,带着淤血的嘴角扬起,“亏我还以为……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啊。”

  “要怪就只能怪它们是‘它们自己’。明白吗?”他似乎也有些颤抖,变重的呼吸使语句失去往日的镇定自若,“如果它们是普通的马,当然可以母子团聚。但是,有这样的血统和天赋,就得接受安排好的命运,因为它们得为驯养自己的人类服务。只有满足他们的期望,才能好好活着——不是和你说过的吗?!”

  怒视被突然爆发的愤懑压制,乔尼仍旧咬着下唇内侧,不忿地扭过头。他本想问嘴角的伤怎么回事,但更讨厌被居高临下地说什么都不懂。他也熟悉迪亚哥刚才阴郁的眼神,已经不是小孩了,有些话轻易说不出口,也没必要互相揭伤疤,乔尼揉揉眼睛,大声从鼻子里哼出气,拽出鞋尖跳下栏板,脚跟重重地疾步走远。

  “你必须要穿靴子。”带着鼻音的强硬口气,男孩转身伸出手指,终于有些颐指气使的骄矜模样,“这是规定!”

  他不避讳自己从未见过母亲的事实,也习惯了应对外人的询问和评论,久而久之,母亲有了虚构的象,由所有不源于自己的言语拼缀而成,降灵在手掌大的相片上。血脉相连,心灵感应,他没法在父亲的手掌中找到这些柔软玄妙的线,所有疑虑都倒给兄长,由他伸开五指,一根根一丝丝地解明。游玩归程双脚疼痛,他趴在尼可拉斯背上,怀疑自己将来是否也会有足够承担另一个生命的力量。

  要怎样去勾勒自己一无所知的物体?尼可拉斯和乔尼并排而坐,继母面对着他们,同样手足无措。她很年轻,鬓发被珍珠和宝石装饰,指尖纤细灵巧,对驯马一窍不通,从商人父亲身边离开,前来扮演女主人和母亲。她编织铺在床边小柜上的绣花,指点女仆准备精细的点心和茶饮,换上巴斯尔式长裙,在日光满溢的午后款款招待邻近妇人,符合所有上流想象,指间仍然没有丝线。“幼子需要母亲”,乔尼穿着全套礼服,被父亲命令坐在她身边。领结太紧,他费劲地吞咽口水,两人对视,彼此都露出歉疚的笑容。

  继母不惹人厌烦,安静地将整栋建筑打理得井井有条,乔治起初夸赞她,后来视若无睹。马场日渐繁盛,事务也飞速增长,尼可拉斯开始跟随父亲见习,晚饭常常要连助手的份一起送去,男人们在树下讨论得热火朝天,客厅里点着灯,乔尼和继母坐在同侧用餐。那时他刚刚失去达尼不久,惧怕和父亲面对面,女性温和的默然充满空气时,得以多呼吸几口。她极少出言管教两个孩子,也没有介入来自血缘家长教训的资格。餐桌上只有一人发言。

  她没有随行,坚持留下处理主人不在时的家中杂事,说会联系有些门道的兄弟协助打理马场。乔斯达家分裂着前进,一边维持体面一边剥落,几年后的她出现在庭院里,仍打扮得一丝不苟,迎回行李时却抱住几乎一般高了的乔尼哭泣,手指和打湿的肩膀冰凉,那也是他关于继母最深刻的记忆。

  迪亚哥知道自己的身世人人晓得,每进入新环境,落到头上的第一个词必定是孤儿,幸而和他走同一条路的孩子太多,可以坦荡地泯然众人,免去被强迫回忆独属片断。在这意义上,他有时还挺同情乔斯达的小儿子。

  那天晚上大人们穿上洁白衬衫,勋爵用餐巾拂过修饰整洁的髭须,请他们不必拘束,温和目光也扫过长桌尾端的少年。他悬起手肘保证餐具不碰出声响,吃掉最低限度的精致食物,舌根仍然紧张得透不进空气,耳轮接收雅致发音,翻来覆去拼合都是隐晦暗示。他想起自己和母亲一起学写名字,好把劳力换成温饱,拳头攥紧铅笔,重重刻划“布兰度”的每一根线条,纸张翻过来也摸得清楚痕迹。

  助手们一起回宅邸,迪亚哥跟在最后,一如既往安静不语。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啧啧称赞时来运转,乔治制止那个调笑,夜幕下脸色很不好。走到分岔口,他一个人回育马房,悬在门顶的小镜子照出白色身影,衬衫袖子短了一点,纽扣局促地卡在腕骨,他看见陌生的自己,颈项被精细的绣花和系带扎束,继承自母亲的绿眼大睁着,那是捕猎的闪光。

  迪亚哥披上工作时的旧夹克,用干燥气味重新包装身体,然后在这里招待了不速之客,差点成为义兄弟的乔纳森·乔斯达——他说自己叫乔尼。乔尼不介意自己的东西被父亲随口转赠他人,言谈时天真的淡白气息在圆顶下飘浮,如果自己答应了乔斯达先生的试探,这个向他示好的小鬼生活恐怕从此将天翻地覆。迪亚哥抱着技高一筹的余裕和宽容,向他娓娓介绍这个宇宙的法则,言语编织成绳索,猎物似懂非懂,在指引下晕头转向,他满意非常。

  然而这只看起来软弱的猎物也会反抗他传递的振动波长,咬紧绳索,将它狠狠反弹到自己身上。他罕见地发怒了,即使前夜因为相同话题被人打破嘴角、踢得站不起身,心中也未曾激起如此盛大的动荡。他和他不是一路人,迪亚哥面对地上的靴子,没了开口嘲讽放下它就走的男孩的心情,他进入腿骨和脚趾长得飞快的年纪,乔尼给的码数太小,原先的鞋破裂到“连炖菜也盛不住”的程度,他自己拿粗针缝起边沿,继续穿着,直到乔治带他去从头到脚定制一身新行装,正式单独和勋爵见面。

  乔尼几乎不再和他说话,次年的马驹潮后,他和他的父亲一起消失在这片绿茵上,迪亚哥握着马鞭指示热身完毕的策骑来他身边,头顶是终日灰白的潮湿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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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双腿开始获得认知

在此处找到了一半的意义

现在氧气正准备被抽干

不需要为尸骸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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