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后院，食堂，浴场，旅馆建在半山坡上，分成新旧两部分。看似和周围建筑融为一体，新的部分样式却和其余的房屋大有不同，更像是从其他地方搬来的，或许旅馆的主人原本也不属于这里吧。

比起这个更引人注意的是，尤其多出现于公共空间的与其说是摆设更像是给孩子的玩具，甚至除了基本的设置，旅馆里也增设了游戏房。

偶尔在大城市的会客馆会设置这样的设施，旅馆就很少见了，就连九条馆里也没有。

一边想着一边兜兜转转走到了最后想要调查的地方，昨晚没能成功调查的阁楼。

……虽然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不过果然盼望一个可能有问题的地方很轻易就能展开调查是太天真了吗。

向上推了推，活动木门纹丝不动。

没有锁住，而是被什么重物压在上面，被封死了……或者说，另有不对客人开放的入口也说不定。

越是进不去的地方，就越能引起人的好奇心，不过既然被藏起来了，调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晚上吗……有很大可能那个东西又会显形吧。虽然现在没事，但是到了晚上自己说不定还会因为反应剧烈而拖真下的后腿。

这么想着丧气地叹了口气，身后却意外的响起了人声。

“请问……客人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抛开年龄和朴素的衣着不谈，那是个不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十分出落的女人，端仪而大方，似乎与人保持距离却又不显疏远的和缓气质使人很难想象这是生活在山中村庄的人。

大概这就是真下说的店主人吧。

“啊、不……只是仓促地住了进来，回过神才发现山中竟然有这样的旅馆……不经意间就走到这里来了。”

对于九条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奇怪回答，妇人掩面笑了一下。

“客人是大城市里来的大人吧，真少见呢。”

“不值一提……不过，借住的旅人很少吗？明明登记簿上的记录很多，生意很好的样子？”

一般来说，深山里的村庄确实不会有太多旅人，但是回想起昨夜的所见却和常识不相符。

“啊啊……这件事确实说来话长，”

女主人挽了挽耳边的头发，停顿了很久，似乎在考虑如何解释。

“因为一些传言，我这里总不会缺客人……。”

“……传言吗？”

店主人没有立刻回答，九条很快意识到或许这件事对于传言的对象来说有些失礼。

“…那个、我只是因为个人原因有些好奇，不必在意。”

“不，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附近的村子流传起那样的传言，说是……到这里来会受到祝福产下子嗣什么的……”

“受到祝福……，”

九条眨了眨眼。

这样的说法真是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至少昨天自己的状况绝对不是受到“祝福”了，而且对象也是八竿子打不着。

“似乎您不太喜欢这样的传言？”

女主人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想只是因为我刚好认出了有孕在身的人，只是有些经验而已……不，这个传言并不会让我感到不快……。”

语调逐渐减缓，像是思绪飘远了一样，她目光向旁边偏移了一些，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

“不如说，传言给我带来了不少生意，来过店里的夫妇也常会带着孩子们再来，慢慢的，店里都是熟客了——如客人您所见。”

停顿了一下，女主人的目光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原来如此……走廊上那些摆件，还有夜里的熏香……”

“诶，在这种生活一成不变的山村里，来住旅馆也算是找点乐子吧。既然如此，我也希望稍微改变一下环境。不瞒您说，熏香的配方是从我来的地方带来的，对缓解疲劳和助眠很有效噢。”

“……看来您真的很上心呢。”

是这样吗……虽然真下也是这么说的，但是似乎对自己起到了反效果。

“不过也只是我的个人想法而已……客人觉得如何呢？熏香、伙食，有没有什么让您不适？”

虽然想说点什么，但还是忍住了，最终只是回答了没有。交谈中仿佛隔着一堵墙，店老板一直保持着微笑和不近不远的距离，但说不清楚的违和感围绕着他。

得到了答复，店主人向九条低了低头，微微鞠了一躬。

“那么，打扰您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玄关旁的房间就可以找到我。”

望着向反方向走远的店主，不知为何感到松了一口气。

是因为做贼心虚？或者是自己不擅长进行这样的交流？

……不，说到底还是在谈话中感觉到了违和，与其说是解释和询问更像是编排好了的说辞，并不是抱以真诚的交流，而是想要“说服”什么……这种说服的态度让人倍感压力。

一丝不太舒服的猜测让凉意爬上了脊背。

不对，为什么店老板会向他搭话？明明是连入住都可以自行解决的旅店，会去特意搭话询问客人的满意度和需求吗？

他调查阁楼的举动让店主人感到威胁了吗？

“……”

拜托你了，苜。

在心里默想着，精神体凝聚成无形的影子悄悄地跟在了店主人后面。

▲

“……还真是不得了的发现啊。”

半地毯式的搜索后，真下就在后山脚下的一块平地上找到了目标。猎犬灵敏的嗅觉率先发现了异样，从喉咙里发出了低吼，真下随后发现那里的土地比周围都要松软。

没有标记，没有墓志铭，它没有作为一个人被埋葬，而现在它甚至也不存在于它本该被埋葬的地方了。

再过一段时间，大概连存在过的痕迹也会消失了吧？恐怕，作为人的存在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

折腾了不短一段时间真下才接受了这个事实，而每当再次面对它的时候便总会想起往事，真下对这种感觉又爱又恨。

他很幸运，但奇迹并不是天天降临的。

“你就再坚持一下吧。”

喃喃自语着，双手合十对着空无一物的地方鞠了一躬，身边的搭档也默契地冲着同一个方向低下了头。

啊，可恶，他现在就应该回去见那家伙。

他虽然对搜查很在行，但对怪物可不行。

得把情报交给他。

▲

求求您了，我只要借住一个晚上就好，求求您了……

咚咚咚。

窗外下着雨，远处传来敲门的声音。

女人哀求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回荡着，伴随着的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敲门的声音渐渐力竭。

重复着，重复着，重复着。

留声机里重复着这样的片段。

最近真是多雨啊……

他自言自语着，目光从被雨打得朦胧的夜色里移回视线看向他身边的人。

开到最小的煤油灯把房间打成深重的暖色，真下的脸只被打亮了一半，没有回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他顺着房门向外看去，那个方向传来了器物落地声响。

在那之后，是一阵细微的嘈杂。

……抱歉…………没能……，很遗憾……节哀……

一个人如同咕哝一般的低沉地说着什么，片刻的沉默后是更低的三言两语人声，听不清内容。

他感到难过，却不知为什么。他站起身想去确认，却发现门外就是雨夜。

雨越下越大了。

再然后，这些声音都在渐大的雨声中远去了。

老人们都不敢去那里，只有不懂事年轻人会去。

转过头，眼前的景象从和室变成了洋式的会客厅。

害怕报应？不，或许只是出于愧疚。

他坐在桌前搅和着咖啡，安静地听着真下的叙述。

真下懒懒地把胳膊搭在椅背上，将烟头向烟灰缸里磕了两下，吐出一口烟。

好香……。

沉静的香气让他感到平静，连感知都逐渐退远。

烟雾在他眼前弥漫着，他隐约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孩，两人的样貌都模糊不清。

还在听吗？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似乎在与真下交换情报的过程中意识就逐渐变得昏沉了。

对了，香气……。意识到这一点以后立刻变得清醒了，香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弥漫了起来，但这次他并没有再做什么不舒服的梦。

摸索眼镜的时候发现围在身边的竟是活物，真下的猎犬在他碰到的瞬间就睁开了眼镜。他竖着耳朵，眼神锐利地凑近他的脸嗅了嗅。

“看来没什么大碍啊……”

真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九条朝他的方向看过去，真下抱着手臂倚墙而坐，手边不远处点着一小盏灯，那是整个房间的唯一光源。而真下……看上去不像是睡过的样子。

“真下……你没有休息吗？”

抱着一丝愧疚和担心开口问道，然而对方对于他的关心报以一声冷哼。

“怎么可能有那种心情，不如说你倒是睡得很安稳。”

“……抱歉……”

愧疚更深了一层。

要调查还有人使用的房子恐怕就算是塔里的人都十分困难，只能等到深夜再行动。即便是这样，他也睡得太久了，身体比往常还容易疲惫，要是说这是缺乏运动的现世报，来的也过于快了些。

晃了晃头，将身体从麻痹的沉闷感里唤醒，开始缓慢地着衣。

刚刚似乎做了个有些悲伤的梦，他不知道那样的感情从何而来，但情感的余韵让他的身体更加迟滞，大脑则浸泡在回想里难以自拔。

就往常来说，他偶尔会看到已逝之人遗留的思念，但是如此模糊的还是第一次见...有些...令人在意。

“算了，也不是什么坏事……因为接下来可没什么时间睡觉了。”

真下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走到门边从打开的门缝中左右张望着。

更不要提有个不速之客闯进了他的梦里，硬生生地搅乱了梦的逻辑，把他从感受者的位置抽调到旁观席上。

他偷偷瞥了一眼真下，将落在旁边的腰带拾起来。

在碰到腹部时，他迟疑了一下，避开微微隆起的部分，将腰带往上系了一些。

“呵呵，这么看你这家伙倒是有点像女人了。”

真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了过来，坏笑着倚着门框调侃道。

没想到他会提起早上的事，九条觉得自己时常分不清真下的行为到底是恶作剧还是认真为之。

“如果是女人的话就更糟糕了吧……”

随口回应着，九条把腰带最后一圈缠好系起。

苜已经带回了情报，猎犬也严阵以待，真下把门拉开了半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那么、当主大人，我们现在该去哪里？”

吐了一口气，真下故意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吊儿郎当样子，手却是握紧的。

九条知道那是掩饰焦躁的表现，尽管他自身也是如此。

还能坚持多久呢……真正需要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能力非常有限。现在了解到的所有真的是有意义的吗？明明唯一的证明只是他们的猜测而已，这样的结果真的能解决事情吗？

暗自咬了咬牙，九条下定决心开了口。

“……在此之前，真下……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你出门的时候，我自己去找了大门......”

“……大门说，昨天那些是受孕初期的妊娠反应，也就是说...”

张口、闭口，大脑放空，一口气说出来。但就像是一种说出来才会感觉到真实感的诅咒一样，就在他要说出结论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害怕，像噎住一样停了下来。

真下看起来并不吃惊，他丝毫不怀疑以真下的能力他多多少少已经找到了足够的线索猜到了八九，然而和真下对视仍是件困难的事。

或许这件事对两人来说都没那么陌生，但一点也不有趣，至少对他来说。

而起因是怪异让它性质更加恶劣了。

“妊娠反应……大门是这么说的？”

真下的嘴角向两边咧开，摆出一个像是笑一样的表情，但由他低伏的姿态看来，那只是犬科动物露出獠牙的预备动作。

“让我看看。”

果不其然，对方瞬间靠近了他，蛮不讲理地开始伸手扯他的领子。

“喂、真下！”他反射性地把对方的手拍开，以至于动作太过激烈，击打到对方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声响。真下有些讶异地抬起头看向了他。

焦灼感在蔓延着。

“……只是…冷静一点，我不是想要瞒着你...…”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会有血液冲上大脑的感觉，他半是恳求半是解释的放软了声音。

“……”

真下没有回答，但是动作确实放缓了许多，他的手指轻柔地触到了下腹，然后是整个手掌。就算大门没有说，结果也已经非常明显了，他原本平坦的小腹微微隆起，那绝非正常现象。

“唔……”

真下的手在小腹上小幅度移动着，本该渗透到整个腹部的热量像被什么东西隔绝了一样没有传导到身体里，怪异的感觉不断提醒它那并非活物，与身体产生信号相悖，让九条难以抑制的颤抖。

真下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然而紧挨的身体传导了感情。

躁动、愤怒、欣喜、哀伤，此起彼伏的感情像是旋律又像是波涛。

两人都不再说话，沉默又异样的气氛缓缓发酵。或许他和真下想着一样的事情，九条一边偷偷地观察真下的反应一边想着，不，但不会完全一样。

“……我以为这次会轻松一些呢。”

强压住声音里的颤抖，九条叹了一口气，像是自嘲一样地开口道。

“难道不是你总能吸引到怪异的奇怪体质的错吗？...”

真下似乎难得的没有心情讽刺他，咬着牙苦笑似的哼了一声，连声音都比平时低沉了许多。

“...啊啊...心情复杂。”

听到这声叹气似的嘟囔，九条突然感到有一丝消沉。

“这样的话，真下还是应该离我远点比较好吧？”

这句话成功吸引了真下的注意力，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向他。

“说什么傻话，难道你希望我离你远点？”

“......不，我希望真下留在我身边...”

他慢吞吞地回答着，为什么当时和真下相遇的是他呢？为什么那次事故以后，活下来的不是沙耶呢？曾经已经被舍弃的怨天尤人的想法又翻涌了上来，九条不禁叹了一口气。

环着腰的手臂稍微收紧了一些。

“……啊...庸人自扰罢了。”

深吸了几口气，泄气似的垂下头，搭在对方的肩膀上。真下没有反应，九条忍不住把头偷偷转向对方的方向，却发现对方正在凝视着自己。

浅色的眼睛里翻涌着情绪的火焰，他在压制着这些情绪，想让它们不影响到对方，不过他忘记了他们的精神是相连的，烧灼自身的情绪也会烧灼彼此。

将另一只手覆盖在对方后脑扎手的短发上，犹豫了一下，九条轻轻将嘴唇压在对方的上片刻即分开。

“……你想安慰我吗？...嘁，我还没这么脆弱。”

真下皱起了眉毛，像示威一样露出牙齿。

“我想也是，即使我不说也瞒不住真下吧？”

“呵呵，好歹也是个中年人了，就算再不谙世事你也知道什么话什么时候该说吧？”

反过来追着他咬了一口，真下又恢复了平常高高在上的语调嘲讽了他一句，终于露出了笑容，转而看向他的腹部。

“一口气解决，以这个东西的速度……我们大概没多少时间了。”

他们最后没能成功调查阁楼，或许白天的行动引起了太多注意，又或许那原本就是店老板死守的空间，从一开始那就是不可能成功的作战。

“九条，看这个。”

真下凑了过来，递过一沓废旧的、看起来是房屋的平面图一样的纸张。仔细查看后发现那并非全是现在两人所调查的几乎废置的旧馆，甚至大部分是现在用于接待客人的新馆。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些……？”

令人在意的是，平面图上在无规律的地方标记着符号，看上去像是急匆匆地像草稿一样画上去的。

“这些标记……”

“是和这个一起发现的。”

一边说着一边将另一个物什摆在九条面前。

“弹弓？”

虽说看起来确实是弹弓，但是比一般会用到的要小得多，并且只有分开的部分，没有手握的部分。除此之外，真下手里拿的还有几颗材质奇怪的小石子。

“啊啊，就在这里，我们刚刚在的位置——地图上的这个标记。”

“诶、”

看着向导呆然的脸，真下露出了像是准备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的表情。

“准备好开始寻宝了吗，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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