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抵達現場的時候，體驗了人生裡為數不多的屏住呼息。

「這裡的最高負責人是誰？」她的眉頭深鎖，雙手交疊於胸前，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恐怖氣場，連嗓子也是從未在職場揭示過的低沉。

被隨便抓來問話的軍裝警察吞了吞口水，被巴瞪得背脊發涼，放棄了發出愚蠢的音節，指向不遠處那同樣身穿制服的警官，還戰戰兢兢地匆匆離開。巴徑直朝警官的方向走過去，濕潤鬆散的泥漿令她和下屬們接近舉步維艱，踩下去的觸感異常噁心，還讓鞋底和鞋側沾上骯髒的泥濘。巴顧不得替新買的運動鞋哀嚎，怒氣已經充斥了她的腦袋，向軍裝指揮警官投以鋒利如刀的眼神。

「從現在開始，這裡由我指揮——立刻叫你的人離開封鎖範圍。」

巴來到警官的面前直接放話，一反平時待人接物圓滑有禮的態度，如此強硬的姿態令熟知她作風的下屬也不禁捏一把汗，能讓白雪巴擱狠話的人可不多啊。

警官瞥了瞥這位身穿整齊西裝，容姿端莊秀麗而且身高比他稍高的女性，不以為然地挑起眉頭，沒有正眼看過態度異常強硬的對方。

「我們正在搜集證據，已經搜集差不多一個小時了，你們想指揮的話下次請早。」警官顯然對突然到來的巴一行人嗤之以鼻，還嘲諷冷笑一聲。

「搜集證據？肆意在現場走來走去，東翻西找，這就是你們搜集證據的方法？你們還想賴在這裡破壞更多證據？」巴的嗓子壓得非常低，猶如獅子從喉間發出的盛怒低吼，選字也是非常尖銳，不給予心高氣傲的警官任何面子。

「妳⋯⋯」警官被「區區一名女警官」的反擊氣得面紅耳赤。

「總局刑事科派來的，白雪巴。」巴放慢一字一句好讓對方聽清楚，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在整個警察局裡可謂無人不曉，偶爾更是非常便利的手段。「這單案子由我接手，現在，立刻帶著你的人在外面待著，我不會再說第三遍。」

能讓情商和社交手腕高明的白雪巴擱狠話的人不多，但每次必定是職場上不識好歹還妨礙她工作的蠢材，比如那個自以為是、以下犯上還懵然不知的警官——這是追隨巴工作數年的下屬們的心得。

當然，警官聽見白雪巴這個名字的瞬間，面色都刷白了，惱羞和畏懼的情緒使他的表情扭曲，最後只能低著頭小聲說告辭，帶著所有軍裝警察一起離開封鎖範圍。

「先從軍裝那邊拿回所有現場物件，無論可疑與否，總之先拿回來再說。」巴向其中一個部下交代工作，接著又看著被弄得一片狼藉的兇案現場，眉頭沒辦法再皺得更緊，嘴角也因怒意而繃緊。「其餘的人去不同的位置看看有沒有還沒被破壞的證據，我先去檢查主要區域，還有跟法醫小組說一下這個狀況。」

巴掏出面紙巾捂住了口鼻，小心翼翼地走進柵欄，沿著邊緣一直慢慢步向調查目標——化糞池。

謀殺案不是每天也會發生的事情，而被棄屍在養豬場裡的化糞池更是極不尋常，百分百肯定是滿懷惡意的兇殺案。

職責所在，即使家畜養殖場的氣味有多難聞，縱使化糞池的氣味有多讓胃部翻騰疼痛，還是得忍著難以言喻的噁心感覺，檢查被害者的遺骸和陳屍現場。已經高度腐爛的屍骨在排泄物裡若隱若現，化糞池沒有被牢固地遮蓋，早晚會被發現也是意料中事。

誰也不能胡亂觸碰現場的一切，巴也只能循著不同地點進行視察。豬欄是前往化糞池的必經之路，也是能相當完美地掩飾行蹤的路線，因為豬隻很快便會踩沒了行凶者的腳印。雖然如今豬隻都被豬場老闆暫時移走了，剩下的卻是毫無作用的、滿是家畜腳印的泥濘，環視四周，乍看之下只是再也平常不過的養殖場。

「白雪さん，這個是他們在化糞池附近找到的證物。」部下小跑著來到巴的身邊，舉起一個頗爲沉重的塑料袋。

「高跟鞋。」巴看著塑料袋裡的六寸紅色高跟鞋，今年新推出的時尚款式，昂貴的名牌，每個女性生命裡肯定總會擁有一雙。

「這是現場證物呢，只是不確定是遇害者還是兇手的。」下屬喃喃自語地說著。

「不，這雙高跟鞋跟現場無關。」巴斬釘截鐵地說道，食指托著下巴，凝望著那雙高跟鞋，她的發言惹來下屬困惑的眼神，於是她接著說：「你看看自己的鞋底，看看全部人的鞋底。」

下屬按照她的吩咐抬起了腳，看見自己的鞋底滿是泥濘和沙石，又觀察其他人的鞋子，跟他一樣也是沾滿了現場的土壤。年資尚淺的他依舊略顯困惑，巴示意他把高跟鞋翻轉檢查鞋底，發現它雖然有被穿過耗損的痕跡，然而並沒有沾到半點泥濘，狀態還相當新穎。下屬頓時恍然大悟，終於明白巴所謂何事。

「這雙鞋是被人故意丟棄在現場的，或許是想誤導我們，又或是特地留下某些線索。」巴平靜地說道。

鑒於現場早前已遭到無知的部門大肆破壞，巴沒有太多能調查的線索，能帶走的證物也全數打包送去檢驗，剩下得由法醫到場視察。巴走到封鎖線外迎接已經火速趕過來的法醫小組，車門敞開的瞬間，跟那雙清澄水靈的櫻色眸子對上了。巴有點慶幸因為現場氣味實在太難聞，現在她正戴著口罩，她可不想被法醫小姐看見如今這副五味雜陳的複雜表情。

「相信妳已經知道情況了吧，健屋さん。」巴再三暗自提醒自己要注重語氣，盡量以平靜的心態相處，不然之前那些彷彿被針鋒相對的回憶又得把她惹惱了。

「嗯。」健屋二話不說便跟隨巴越過封鎖線，視線快速掃過圍繞她們的一切。泥濘的厚度和濕度、柵欄的材質、豬隻和人類的通道、平時經常被使用的路線和物件⋯⋯全被她收在眼底，雖然一如早前接獲的通知，真的有許多證據已經被破壞了。

巴瞥了眼身後很安靜的健屋，注意到她還沒戴口罩。

「屍體是在化糞池被發現的，我剛才也稍微視察過那邊，味道⋯⋯我勸健屋さん也先戴上口罩比較好。」欲言又止，巴不想被誤會為挑剔又嫌棄幹髒活的辦公室警探，腦子轉了轉，沒能找到合適又不至於損毀形象的形容詞，最後只給予法醫小姐一點忠告。

「我們是每天跟屍體打交道的人，比這些更難聞的味道也習慣了。」健屋稀鬆平常地說道，但還是雙手搓了搓消毒液，戴口罩，再熟練地戴上乳膠手套。「不過為了衛生考慮，還是會好好戴上的。」

怎麼看都好像在自言自語，平淡的語氣卻又帶著一種莫名乖巧收規的順從感，跟之前那辛辣又咄咄逼人的態度存在著反差，令巴不禁懷疑到底上星期的短暫相處是不是自己誤觸對方的逆鱗，才會惹來不怎麼愉快的交流。

總之現在的法醫小姐貌似沒有心存芥蒂，無論誰看來，她們也是認真嚴肅地進行調查的合作夥伴，相安無事自然是最好。

自問忍耐力拔群的巴，頂多只能在化糞池的周邊待十分鐘，她那作為α的強化嗅覺實在再也無法忍受那種刺鼻又強烈的噁心氣味，逼得她只能沉著眉，從化糞池的邊緣後退了幾步。而同為特殊第二性的Ω法醫小姐，理應也有著較靈敏的嗅覺，然而她還能蹲在化糞池旁邊，仔細地觀察裡面的屍體，彷彿完全沒有受到臭味的影響。

一、二、三、四、五、六⋯⋯巴甚至開始在心裡數著數字，試圖分散注意力，不過越數下去便越在意無處不在的臭味，最後只能挪動視線，尋找能讓她稍微專注研究的東西，這樣無法一心二用的她便不會再留意惡臭。

在化糞池這邊視察的就只有她和健屋，焦點落在對方身上也是自然不過。健屋穿了件盡現優雅成熟的灰白色大衣，或許因為養殖場位於郊區所以比較冷，她把自己包得頗爲嚴實，只露出小腿及以下的部份。

還有就是，脖子上多了個「項圈」。

所謂的「項圈」，其實是保護Ω的裝置。

全皮革打造好讓Ω感覺更自在舒適一點，低調樸素的樣式也可以當作飾物，達到隱藏其第二性別的目的。不但能保護Ω頸後的腺體，簡單的設計還暗藏玄機，α噬咬的話只會嚐到金屬味的苦澀，而且暴力無法解除「項圈」，只有Ω本人才能解除束縛，是相當安全的智能裝置。

巴當然知道這種保護裝置的存在，雖然是近十年的產物，但幾乎每個Ω都至少擁有一個傍身用，而普遍Ω會戴上項圈的時候，意味著他們臨近⋯⋯發情期。

發情期。

每逢想到這個詞便令巴不禁皺眉。

第二性是個禍害，尤其身為輕易被本能牽著鼻子走的第二性，總得時刻保持警覺，更要抑制自己變成醜陋的野獸。滑稽又幸運的是，養殖場的各種異味蓋過所有費洛蒙，包括Ω臨近發情期會變得更強烈的香味。

警察學校裡必修課之一便是抵抗本能。

巴有控制自己的自信，但要是有那麼一刻半刻被本能的渴求導致分神甚至失誤，那可太不專業，同時會讓合作夥伴陷入尷尬，尤其當對方是憑氣味便能判斷為優秀Ω的存在。於是她立刻收回打量法醫小姐的視線，暗罵自己太失禮了，偷偷從頭到腳地觀察女性甚麼的實在有失多年來的紳士禮教。她盡量呼吸最少的空氣，幾乎是閉著氣，重新回到健屋的身邊。

「整個池都要送到實驗室。」健屋終於站起來，但眼睛還是盯著池裡的屍骨。

「整個池？這⋯⋯」怎麼說也有點難辦到啊。一時半刻不曉得該給予這個不可理喻的要求甚麼反應才好，巴扭頭看了看健屋，對方絲毫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

「這些不是混凝土造的，而且應該分成幾個獨立的池子，就先調查這個。」健屋瞄了瞄旁邊幾個池子，倏地望向巴。「妳的能力範圍應該辦得到吧？白雪さん。」

有別於之前的挑釁，健屋這句話並沒有質疑和嘲諷的意思，倒是一種信任，信任白雪巴擁有的權力和能力可以滿足這個超乎尋常的要求。意外的是，今天的法醫小姐意外地容易被揣摩，連話語都那麼直率，沒有暗藏其他意思。

可以是可以，只是需要動用一點人脈來確保過程順利，還得寫一份詳細報告給上頭解釋為甚麼得勞師動眾⋯⋯巴習慣性撥了撥瀏海，不由得輕聲嘆氣，誰叫她是主責調查這連串案件的警探呢，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法醫小姐開口了，她也必須盡量配合對方。

「我盡力而為。」巴語帶無奈地回應，立刻招手讓附近的下屬過來，簡短地覆述一次健屋的要求，還特意強調不能再讓其他部門踏足現場，還得稍後告訴她那位軍裝警官的名字，她要好好跟對方的部門談談。

旁聽的健屋知道自己的要求被允許了，似乎相當滿意，露出了一瞬間的微笑——不過忙著指揮下屬的巴並沒有看見。

法醫小組完成工作之際，刑事科也得回去總部繼續進行調查工作。巴依舊護送健屋到封鎖線外，沿途也是一如以往的安靜，卻沒有之前那種沉重的氣氛。前頭的巴一味思考著案件的各種線索，後方的健屋則是若有所思地盯著這位女警探的背影。

「『回去再告訴我那個警官的名字』，白雪さん剛才這樣說了呢，是那位擅自指揮人馬搜集證據的警官嗎？」走著走著，健屋突然如此問道。

「嗯？啊，是呢。」唐突的提問打斷了巴的思緒，偏頭不見法醫小姐的身姿，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步伐又越走越快，於是停在原地等待對方。

「跟他的部門談談的意思是讓他辭職嗎？」

「怎麼可能，只是想知道他們當時抵達現場的情況而已，說不定會有之後被破壞的關鍵資訊。我可不是那麼小氣又記仇的女人，小動作和報復也違背我的職業道德。」巴回答得理所當然，既沒有猶豫也沒有半點修飾，呈現真實的想法。

「那為甚麼跟下屬說這話的時候說得那麼嚴重？」健屋終於來到巴的身邊，兩人繼續並肩而行。巴下意識地放慢步伐，與此同時，也跟對方保持適當的距離。

「那是其中一種管理手段。」巴稍微壓低了嗓音，眼睛快速確認四下無人。「我們是警察，一切也得遵循程序才能維護法律的合理性，如果不讓所有人知道違反程序會有相應的後果，那惰性重的人就不會想繼續跟從規矩和程序。」

「即使其實許多時候，最後也沒有後果？」健屋眼簾半垂，用溫和的語氣，直接指出對方的前後矛盾。

「是，即使許多時候都沒有後果，也總得做門面功夫。」巴苦笑著說道，拉起了封鎖線讓健屋先行，自己跟隨其後。「就像在香煙包裝上印滿警告字句，總有一兩個人會被震攝而卻步。」

健屋雙手插進大衣的口袋裡，似懂非懂地抬頭看向臉上掛著淺笑的巴，默默說：「所以我還是喜歡自己一個人工作。」

聞言，巴不禁竊笑，是一個很細微的、難以察覺的微笑。

當法醫的或許都是些異於常人的天才，畢竟沒有誰能有整天跟屍體打交道的豹子膽，而年紀輕輕便進入這個行業的女孩子，不但聰慧過人還專業無比。然而畢竟是入世未深的年輕人，那小聲呢喃又有點迷惘的模樣讓巴想起了入職不久的後輩們，總是在這些意想不到的地方發掘出法醫小姐的獨特一面。

「人際關係確實很複雜。」巴笑說。「接下來健屋さん要回去法醫大樓了嗎？」

「不，全身都是這種味道真的讓人受不了。」健屋帶著嫌棄的表情揚了揚自己的衣襬，她也跟在場所有人一樣，渾身充斥著家畜和排泄物的臭味。

「我很認同，所以我等下回去總部首先會去沖澡。」巴已經不想知道自己的西裝已經沾染多濃烈的臭味，至少今天特地換了雙方便活動又便宜的運動鞋過來，要是平時的皮鞋或高跟鞋可是欲哭無淚的。

「不過健屋さん不回去法醫大樓，是打算先回家嗎？」

「先去警局沖澡。」

「嗯？」

巴懷疑自己被臭味熏到開始幻聽了。

「上星期白雪さん不是急著找我討論案件資料嗎？今天又有新發現，那麼順便整合一下雙方資料吧。」健屋理所當然地說著聽著沒有破綻的理論，聽得巴也沒有任何反駁的餘地——雖然從頭到尾她也沒有反對的需要，決定權不在於她。「而且法醫大樓那邊已經沒有衣物了，還沒洗好。」

如果符號可以具現化，現在巴頭上的問號應該多得數以百萬計。

「沒有衣服？那麼就算在警局裡也⋯⋯」

「白雪さん會借我的吧？畢竟我們是合作關係喔？」健屋邊走向曾經接載過自己的黑色轎車，邊打斷了警探的話語，輕鬆的語氣彷彿帶著笑意。

不，那不是錯覺，巴很肯定這位法醫小姐確實笑了，而且笑得特別⋯⋯小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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