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整片苍穹都是昏沉晦暗的灰色，只在几团浓云的交界处勾边似的露出隐约日光。飞沙走石的冷风在地上肆虐着，刮在行人裸露的臂腿上犹如被快刀砍割。如此天寒地冻之时偏偏又无一场好雪来染白那枯槁的树枝，掩盖那凋零的落叶。死气沉沉的冬日仿佛在预示着这片土地上国家的未来。

北方的苦寒并没有打扰女子的兴致，在这昔日奸雄建造的高台上她高举着酒杯，时而悲怆，时而狂笑，时而小口啜饮，时而一倾而尽。像是巫蛊仪式时装神弄鬼的祭祀，又像是登高而歌的诗人。

“就算十年之命数已尽，但朕再次君临了啊，这也是天意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大风起兮云飞扬啊——”

余音在狂风与沙尘中直冲云霄，那是汉王朝开国皇帝唯一流传的诗歌，于此时此地吟诵最是应景——若是对那些不读书的平头百姓说这是她本人触景生情之作，恐怕会信以为真吧。

“汩汩汩~呜呜嗯…呜呜，但是，但是，这不过是幻境，啊啊啊，这不过是黄粱一梦，啊啊啊啊啊啊，驾崩了，呜噢噢噢噢，天子，天子早就驾崩了啊，呜呜呜呜呜……”

烈酒入口又激发出一阵哀嚎，狂女子脸上的泪水瞬间顺着脸颊洒下。她将身披的红袍一把扯掉掷下高台，任由几片残布遮掩的赤身被刺骨的寒风拷打。

“噢噢噢噢，纵使为英雄天子又如何，国破家亡也无可奈何哟~欸嘿哈哈哈哈……”

像是放弃后的豁然开朗，放声大笑的她纵身一跃，站上高台前方的屋脊。百丈凌空的高度仿佛微不足道，狂歌不止的她如一株风中的凤尾竹般左摇右摆，继续着那诡谲的舞步，仰天向前走去。

“明君？昏君？暴君？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忠臣孝子，兄友弟恭？咿嘻嘻嘻嘻嘻嘻嘻，不过一抔黄土罢了，继续，继续舞吧，继续喝吧，朕没有什么要后悔的，朕会杀了所有碍眼之人，朕一定会让你明白的！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抽出腰间的快刀，如幼时斩断乱麻那样向前挥舞，无形的空气不断被割裂成毫无意义的小块。癫狂入魔的浪荡暴君此时不需要半分遮掩，在高台屋脊不过尺寸之地的舞台上，她就是这暴风沙尘中唯一的天。

“来吧，来吧，朕之欲望无穷无尽，想要美酒，想要胜利，想要行淫，想要贤臣，想要杀戮，想要治世，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绝世美貌又如何？忠臣志士又如何？国事或是家事界限这种东西根本毫无意义啊！就算是从者也要为朕所享用，呜呜呜呜呵呵呵呵呵，来吧，来吧，朕……余……吾……我！啊啊啊哈哈哈，妾身我啊，想要你哦~我的将军，我的◆◆，咿嘻嘻嘻——啊哈哈哈哈哈哈，啊——”

终于走到了屋脊的尽头，她纵身一跃。不为旁人所理解的话语由狂风伴奏，狰狞而狂气的笑容被沙砾装点，她就这样融进了黑暗里，坠入了谷底的渊狱之中。

一

午后的茶室是中华与东洋从者打发时间的好去处，清茶与糕点的组合也常常会招来馋嘴小“鬼”们的觊觎。但此时占用了这间小屋的是三位懂礼数的中华人士——以美貌闻名的将军，霸王的爱姬，以及那位中华史上唯一的女帝，三位来自不同时代却有相同话题的人们正围坐在桌旁品味着茶香。

“所以说兰陵王，就算是那样昏庸的主公你都能贯彻忠之理，那么迎来二次人生的现在，就没有易主侍奉妾身的念头吗？”

虽说这位女帝的面容稍显幼稚，语调却自带一种帝王的威风傲气。武则天盯着那面具下湛蓝色的瞳孔，得意地问道。

“喂喂，你这家伙还真是毫不客气的傲慢呢，想要把造反的叛贼都收入麾下就算了，现在连过去的死人都要指使了吗？”

虞美人对这份皇帝用人的“气量”颇有些无奈。她低头又喝了一口茶，咂了咂嘴皱起眉头——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她也没能品出这苦涩东方饮料中的“回甘”，尽管它几乎成了她身后文明的一种符号。

她对这些事情毫不关心，被拉来喝茶不过是为女帝所邀来凑人数好撑个场面罢了。

“呜？……抱歉，女帝大人，现在我除了Master以外没有想要侍奉第二个主人的念头呢。但若是和您一起战斗的话，那将会是我的荣幸。”

兰陵王的回应是拒绝，也是感谢。话题从各自生前的往事聊起，在谈及饮下毒酒的部分后，三人间的气氛也压抑至了谷底，女帝的发问既是发自真心，也有打破这尴尬的用心。

“Master也是我的臣下啦，哼哼，你为她效力，也就算是侍奉于我了，妾身准了哦。”

“嗯，也要谢谢您的体量了。”

“这算是相互迁就吗？嘁，也不是很懂了……不过只要不是那种愚蠢到自毁长城的昏君，那对你来说都是不错的选择吧？不管是立香那小子，还是女帝什么的，都比北齐的那帮禽兽要好得多！”

“啊啊！……呜……还请您别这么说，就算主上有过错，也不能如此污蔑……后主即使凡庸，我北齐也不是没有过雄主明君啊，虞。”

虞美人想到往事时的随心之语让兰陵王身子一抖，手中的茶盏险些振落，溅出点点茶水。

确实无法反驳——以他的个性也不会反驳，但又不愿意，也不能承认这是事实。兰陵王的回答就像是被老师训斥的孩子想要在被训话时嘴硬两句，把话头引到自己的强项上以挽回些许尊严那样。

故国多情，不过如此。

“比如你的父亲神武帝高欢吗？嗯嗯，虽然没有登上帝位也确实是一位豪杰，可其他几位吗，那可确实没法恭维了，甚至就连开国之君都，都……诶诶，我忘了他叫什么来着？”

“我和女帝想的差不多，不过如果你不愿提的话，我还是会闭嘴的。”

“呜，我的母国，我的主君，真的没有那么……”

兰陵王的语气颤抖着。

“好了，好了，不用纠结了，高，为了那种人搞坏心情简直不可理喻，你就别多想了啊。”

“妾身也这么觉得哦，狭隘的气量让能臣自尽，此等昏君毫无怜惜的价值，兰陵王，我理解你维护母国的决心，但大可不必感怀过头。就像妾身的大周只一代就亡了那样，这都是过去的琐事罢了。”

“感怀……琐事吗？以忠义换回的毒酒确实是愚蠢之物吧……”

“喂！我不许你这么说——”

“哇啊啊，怎可如此愚钝——！”

二人争吵的声音虽响，可于思绪万千的兰陵王而言却尽皆传不入耳。他低头看着茶盏中微小的涟漪波纹，不禁陷入了沉思。

操之过急，立下与身份不相匹的功勋；言语失当，让陛下心生嫉恨猜忌，纵使流芳百世也换不回生前对母国的遗憾。

母国也不过是渺然于史海的割据国家而已，不管是当时赐毒酒的后主，还是纷纷早逝的先帝们都不曾留下多少美名。

女帝的话没有错，自己成全的忠义从结果来看根本不足以让她们理解自己的感怀，沉溺于过去的琐事看起来更是毫无意义。

可是就算如此，也有不会轻易释怀的往事，这就是从者吧，过去的影子自然由过去的残渣组成，既然有那样的豁达者会爽朗大笑着向未来进发，也会有自己这样的感怀者在路中回首哀叹。

啊啊，一想到这些事情就会陷入消沉……

“朕可绝没有在茶里下毒啊！呜呜啊，怎么回事？”

“喂喂喂，快醒醒啊！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睡着？！”

就像是在灰色的梦中做梦一样，仙女与女帝急切的声音也逐渐模糊起来。

我是分割线………………………………………………………………………

“现在呢？朕是何等天子啊？老东西？”

“呜呼！悲哉！呼呼呼，暴君，暴君啊！残害忠臣，目无伦理纲常……咳咳咳，陛下连夏桀商纣都不如！”

武士第不知多少次把瘦弱的老者从河中捞起，不顾那痛苦的咳嗽与呛水声，按着脑袋让他跪在了自己的脚前。他挣扎着试图看向自己，那双干瘪而又浮肿的眼睛似乎要渗出血来……

“原来龙逢，比干这种臣子是真的存在的啊，呵呵呵，朕偏不成全你！来啊，把这老家伙带下去，趁着朕现在高兴赶快滚吧！”

狞笑的天子如驱逐蚊虫那样摆了摆手，愉悦达到顶峰的同时也代表着无趣的乏味即将到来。那几乎被淹死的老大臣现在最好适时离开自己的视线，如果他还想要脑袋的话。

“咳咳咳……陛下这样残暴无德，只会让臣子失职，百姓恐惧，天怒人怨之下，我大齐国祚又怎会长久啊！咳咳……亡国灭族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好啊，你给朕等着，看看是你先死，还是国先亡，哈哈哈哈哈哈……拖下去，拖下去！”

“啊啊啊，望陛下及时反省，为时未晚啊……咳咳咳，我自己会走路，不用你们扶着！陛下不可再残暴杀戮啊……”

明明刚刚得活，可老臣的嘶吼似乎比遭到水淹火烙还要痛苦，他艰难地从武士挟持下扭头回望，向着那仍然在狂笑的天子递上死之谏言。

是忠臣，也是碍眼之物，是义理，也是扫兴之语。

天子开创了这个国家，天子明明已经让国家傲立于中华大地之上。这可憎的老人为何不明白呢？

天子如禽兽一般淫暴无德又有何妨？

荒芜人理的世道岂会容不下一个荒唐的暴君，无上的天子又怎么会在意一个所谓赤胆忠心的臣子。

世道已然如此，血海深仇的种族之间，胡人汉人相互唾弃着杀戮，尔虞我诈的同族之间，子杀父，兄屠弟，臣弑君，这一切从未停止过，在这所谓纲常伦理的遮羞布下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的滑稽戏罢了。

所以，这都不重要，唯有豪饮，唯有治世；唯有纵欲，唯有强国；荒淫与雄才同时握于手中，天子就是如此君临天下。

身为蛮夷血脉，身为至尊天子，就该在御座之上，无需有丝毫顾忌地享尽一切极乐。

忠孝仁义不过是枷锁，雄才大略更不需要约束在桎梏之中，天子如此悲伤地坚信着。

现在身为从者也不过如此，已然与国家无缘，无需再妄图其他的天子，只需要在梦境中尽享明珠蒙尘后绽放的黯淡霞光，让那愚蠢的臣子醒悟而已。

二

“我怎么会在这里？不对啊，我刚刚明明是在和虞她们一起……”

倚躺在树下的兰陵王苏醒过来，回过神的时候竟然已经身处于这山林之间。一边回忆着失去意识前的最后画面，一边环视四周似曾相识的山中景象，他恍惚地摇了摇头。

“特异点吗？还只是梦境……这到底是哪里？难道是……邙山吗？”

初秋的凉意还未能染黄树梢的叶片，飘渺的雾气也拥有足以在林间游荡的活力，此处似乎与生前游历过的高山相似——横跨中原的秦岭余脉，邙山，这也曾经是他立下荣耀的所在。因此，他不禁怀疑这是否只是梦境而已，可刚想要迈步探索，身后的声音就叫住了自己。

“哟，你好啊，戴面具的帅哥！看起来也是迷路了吗？”

“唔呃？您，您是？”

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某人抓住了自己的肩膀，暗哑却依旧活泼的语调听起来有些怪异，但转眼望去却是一位女子，她身披着一件红袍，红袍下是相当暴露简陋的衣着，让他想起了虞美人身上那仅由几条黑色飘带制成的衣裳。尽管肤色稍显黑褐，对方却仍可以算作是一位飒爽女子。

“嘿嘿，真是抱歉，我忘记自己的名字了。嘛，这么说是很可疑吧？但我真的是个从者哦，要不要劈上一剑试试真假呢？是不是梦这也就清楚了~啊哈哈哈~”

“呜呜啊啊啊？！我没有这个意思，小姐，还请放下我这把剑。”

仿佛是和旧日的老友相见，这女子嬉笑着缠上他的身子要去解下他腰间的佩剑，更像是要做出于他怀中拔剑自刎的可怕姿势，所幸被兰陵王一把拦了下来，而她也就顺势乖乖依偎在了男人怀中。

“嘛~果不其然呢，是兰陵王高长恭，这么搂我，即使带着面具也会让妾身脸红心跳哟~”

“呜？！抱歉，小姐，我，我没有要对您不敬的意思，还请原谅。不过您知道我的名字吗？”

连忙推开了不舍于怀的女子，他这才发现这姿势过于失礼，低下头连连道歉。

“欸欸~是知道哟，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是因为同为中华血脉，还是因为我本来就是应该认识你的人？嘛，我不知道，但也无所谓啦。嗯嗯，跟我来，跟我来，虽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总觉得该朝那里走呢~”

“山顶的寺庙吗？确实很可疑，需要去看看呢……啊啊，您不用这么拉着我，我跟得上您的。”

被拖拽着胳膊向前迈步，对方过于热情的种种表现让兰陵王摸不着头脑，但也是这时他才发现她指向的山顶处竟有一座古旧寺庙。

“要找到master对吧？我知道哦，作为从者自然要知道这种事情，就像拿到酒杯就自然想要装满痛饮一样，走吧，走吧，一起去找御主去！”

【唔唔，这位小姐虽然言谈举止有些古怪，但头脑是意外的清醒呢。】

“嗯，有您陪伴的话，也会轻松不少呢。”

“欸哈哈哈？有吗，我怎么记得别人总说我会让人很害怕呢。”

一前一后两人，就这样向山顶进发。

我是分割线………………………………………………………………

没被扎束的黑色长发披散在红袍之上，随着轻快的步伐肆意飘扬。

在这段不短也不长的旅途上走了半晌，兰陵王才发现原来这位忘记了自己名字的从者，竟然是赤着一双脚丫毫不在意的走在地上，不免让他又想起了那位身为不死仙女的挚友。

“您真的没有一点关于自己的记忆吗？除了与在下同出中华这点以外，具体朝代还有没有印象？”

一路上前面的女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断向自己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比如说生前到底有没有纳下本是来刺杀自己的小妾，指挥攻城的五百人队伍到底是何等精锐，甚至连迦勒底的装潢设施都有问到。现在，兰陵王也趁着这位小姐一时无语的空隙，连忙问出了自己在意的问题。

“你还是不信任我吗，小高？欸嘿嘿嘿，我可以这么叫你吗？聊了那么多，总觉得你的人生相当难受呢，这个称呼也是希望你高兴点哦~嘿嘿嘿。”

“呜？当然，当然可以，感念您的体量，另外在下没有猜忌您的意思，只是如果能早些想起真名，也会方便很多吧？而且我总觉得您看着像某位颇有缘分的贵人，所以我，啊————？”

“哈啊——滚出来打啊！混账东西，小高小心哟！”

女子回身的一击快到让兰陵王都未曾看清那把快刀的外貌，他刚被对方的刀背猛地推倒在地，随即就看到了绽放在原来自己脑袋位置上的魔力爆炸。

“呜啊啊——多谢相救！”

男人连忙爬起身抽剑御敌，他这才看到女子手上握着的是一把弯刀，龙纹虎口状的魔力纹路盘踞其上，熠熠生辉。

“就算忘了自己是谁，也绝不能忘记如何用刀嘛，所以说啊，你们忍心对小高出手，想必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吧？窃贼还是强盗，都给朕滚出来啊！”

“呜，朕？……还请您多加小心！”

兰陵王还没来得及对女子改换了的自称感到差异，林间便蓦地升起一股浓稠的黑雾向他们袭来，污浊的魔力围拢向两人，接着空灵而低沉的吼声幽幽响起……

{呜呼，呜呼，良善之辈？良善之辈？高长恭，贪赃枉法，收受贿赂，良善之辈否？忠义之臣否？}

“呜呜啊？你，你是？！”

“你在鬼扯什么呢？小高可不是你这种连脸都不敢露出的人比得上的。”

{受朝廷器重，何以至此？自污，自贱，不过落人口实，何其愚蠢！兰陵王，当饮此酒，当鸩，当鸩！}

为了不让陛下猜忌，声名远扬的自己不惜以自污贪财来换取信任，虽然当时就被看破自己这拙劣计策的部下以类似的话语劝诫过，可那鬼影所言却是当真的斥责痛骂，嘲讽的悚然之音让自己全身僵直，不知所措……

“啊……”

漂浮在半空中的巨大骷髅终于现身，破破烂烂的文官长袍装束似乎代表了它生前的身份地位。如宝塔一般高耸，如大钟一般庄重，它高悬的大口并未张合翕动，但空灵的声音仍然源源不断从中发出。

{陛下猜忌，陛下深恨，呜呼，呜呼，战死不准，谏死不准，兰陵王，汝有何可冤？有何可恨？}

“呜呜呜……忠义已献上，我无所怨……”

面具下颤抖不止的眼角并非是被这骸骨骷髅的外貌吓住，只是因为那言语实在是直击自己的人生痛点。

难道这是自己怨念形成的怪物？自己突然现身于此也是因为自己那可悲的遗愿作祟？明明自己已经用一生诠释的忠义，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

“好啊，喝酒就来找朕啊！但可不准你这么侮辱小高，骷髅蠢物！”

身旁的女子则完全没有面具下那悲哀的神色，她面带狞笑，赤红的狂气缠绕周身，赤脚在地上用力一踏，抄着那把如弯月般的快刀朝着骷髅的身躯奔去。

{暴君，淫君，无道者？呜呼，汝被狂气加身，不足与吾等相交——}

“朕知道自己是Berserker，不敬之鬼啊！啊啊啊啊——去死，去死啊！”

魔力在骷髅的胸前组成网状，随着巨大骨掌的拍击飞窜而出要将这狂战士捉住，而她却赤足踏上那只巨爪借势朝上攀去，快刀四向飞舞将朝自己袭来的磷光鬼火一一斩灭。

“砍掉脑袋去死，剁掉四肢去死，剖开肚子去死啊！啊哈哈哈哈哈哈……”

{可恶，可恨，可憎，汝这暴君，不可阻拦对兰陵王之惩戒，退下——}

“朕有准许了吗？难道已经是死物就听不懂诏令了吗？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没错，砍断你的手臂，扒开你的肋骨，捏碎你的脑袋，乱者需斩！乱者需杀！朕的小高又怎么会任你摆布！啊哈———直视君容吧，老东西！”

景象仿佛郊狼与巨象相搏，娇小的女子在骷髅的白骨身躯上飞奔跳跃，侧身以快刀将肋骨一根根斩碎，以肉身沐浴在那白骨上不断涌现的诅咒之流中。

{高长恭哟，只敢在面具下落泪，怎可谓大丈夫，怎可谓兰陵王？不臣之心，汝已拥有了吧，国事即家事，国事当先，昏君当斩，呜呼，呜呼！敢言不敢为者，兰陵王是也——}

“啊啊……啊啊啊……我，我没有那样想过……”

“回话啊，老家伙，你怎么只盯着小高欺负啊，混蛋！还有小高，不许哭哦，绝对不许！”

如血雀般在巨大骷髅上飞跃的女子扬刀劈砍，早已了然帝王身份的她肆意展现着雄主的豪杰之气，任由这骷髅的骨屑迸溅到自己脸颊，任由污浊的魔力波动吹开自己怒涛般飘扬的长发。

{还敢造次，暴君啊！那么，唯有无视之——}

“什么？！敢无视朕吗？啊啊啊啊啊，该死的东西啊——”

臃肿的大骷髅看似可怖，可似乎除了挥舞那双巨爪，由胸口射出鬼火之外也无其他反击之策，“暴君”一轮势如破竹的攻势几乎要把这骷髅的前胸蹂躏得粉碎，可就在她要向上进发斩其首级时，那头骨上的空洞眼窝中亮起了暗紫色的光点。

【呜呜呜……竟然连战斗的意识都忘记了吗……只是被那样的话语……我就会露出如此怯懦之态……不！不可胆怯啊，至少不可让出手相救的贵人只身战斗。】

“抱歉，竟然让您一人苦战，我怎么会如此失态啊，我，呜呜啊啊啊啊？————”

男人握住腰间的佩剑，仰面看向那骷髅无神的眼睛，可刚要一表决心为那位狂气缠身的女子助战，刺骨而怪异的体感霎时遍及了自己的全身，熟悉的刺痛之感由胸口泛起，令他忍不住痛苦地呻吟。

“这是什么啊，小高小心——！”

骷髅的双臂僵硬而迟缓，可凭借其硕大的尺寸也足以阻挡女子战意满满的舞步。不过与其说是认真的还击，更不如说是被迫反击的下意识动作。那骷髅脚下的土地才是它真正施展咒术的场所——数条乌青色的魔力流如游蛇般从它的脚下破土而出，奔涌向兰陵王脚下浮现的兰花状咒阵，再由游蛇变为锁链，从脚跟开始蜿蜒缠绕缚住了他的全身。而这仅仅是体外的表象，真正的咒毒已经向灵核内部侵袭而去……

{反贼现形乎？桀桀桀桀桀桀，可诛之，可诛之，鸩毒早已于血脉中流淌，汝终究无法违背命数，愚钝，不臣，妄念，忠臣？伏诛吧！}

“啊啊啊啊啊啊……我，我只是想为国……呜呜库库库库……献上忠义而已……啊啊啊啊啊……”

“他妈的，你这家伙废话怎么这么多啊，给朕闭嘴啊！小高，呜呜，你再坚持一会儿，朕待会儿就把这东西给——呜呜啊————”

磷光闪烁的巨臂在不知多少次回击后终于把这只敏捷的血雀拍回了地上，而兰陵王现在所承受的是和饮下毒酒之后完全相同的感觉，撕裂五脏六腑，溶解每一块肌肉，由诅咒魔力复原后的痛觉甚至比原先还要强烈，只是稍稍弯曲手指都令他痛不欲生。

{忠义，忠义可曾救汝国乎？忠义可曾让昏君醒悟乎？背国无义之人，啊啊啊啊啊，空有美貌，伪君子之流，也敢空谈忠义，万死不足惜矣——}

“啊啊啊啊，不，不是这样，为了主君，我，我，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

为了主君又能如何呢，在这骷髅蛮狠的诅咒下，自己口中的忠义就如自己现在快要被折磨到破碎的身体一样脆弱。

【只要我就这样死去，主上就会为之感到轻松，只要我喝下这杯毒酒，就能让诸多困扰消解。】

{死吧，陛下之令即是忠，毒酒之内即是义，汝就该有此下场！}

【如果这（主君）鬼魂的念想只是自己再次死去的话，那么为了我的忠义，是否该就此再次迎来终点？】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痛感驱使着男人发出哀嚎，作为武者的尊严早已被抛弃，他闭上了眼睛，只是稍微对那位古怪却又热心的小姐感到遗憾，自己并没有能回应她的关照。

【这样死去……还是会感到遗憾呢……】

“好啊，威风呈够了吧？现在到朕来了，受死吧，觊觎小高的奸邪！宝具解放——

高亢的声音如响箭入云，先前被拍击回地上的女子挑起快刀重启了架势，随着扬起的手，一匹白色的宝马由身边显现。人喊马嘶的叫声陡然刺破这诅咒下的昏沉。血雀不需再借由骷髅的身躯滑翔，她纵马扬鞭，高举着那把弯刀直奔骷髅眉心冲袭而去。

————百保严盛之军（以一当百临阵不畏死者，威宗王师也）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啊，老东西！”

“啊啊啊，宝具？……您，您是？……”

红袍于空中飘扬，白马在恶灵的胸口踏裂下数道凹坑，女人乌黑的长发与如游龙般亮眼，亮银色的快刀像是同时披斩下十道闪耀的刀光，将骷髅脑袋如豆腐般切成碎片。

{呜呜呜呜呜呜，暴君，恶君，无道之君，阻拦吾等，恶戏取乐，啊啊啊啊，兰陵王，淫暴之女啊，汝等都该去死————————}

崩溃成碎屑的骷髅散落于地，缠绕在男人周身的乌青色咒纹也随之黯淡消逝，凯旋归来的天子与在惊诧中昏倒的将军终于结束了这一战。

我是分割线………………………………………………

站在庭院中央的男人抓着一大团绳索。灰色的细绳聚集，缠绕，丑陋地交错在一起，像是一群交媾的灰蛇一样让人生厌。

“为父考考你们，这里有一大团乱麻，你们一人一捆试着把线都理清。”

男人摆了摆手示意侍卫上前，他的儿子们接过了侍从递来的麻绳，分别开始解决父亲给的问题。

“扎得好紧啊，扯不开……”

“连线头都不知道塞在哪里了。”

灰蛇绞缠在一起，抗拒着以赤条条的独身示人。兄弟几人都是手忙脚乱，拼命想把乱麻一根根抽出来，然后再一根根理齐。可在孩童们笨拙的手指拨弄下，那绳团依旧是“愁肠百结”纹丝不动，更有甚者甚至越打越死，完全无法解开了。

“呵呵……”

父亲只是露着冷淡的微笑旁观，没有对这乱象感到不满，也没有对这束手无策的样子表达嘲笑。他从努力解题的大哥看起，摇摇头转向下一个，最后将目光锁定到了队尾，那是他身材短小的次子。

“二哥，你怎么了？是脑袋让手里的鼻涕糊住了嘛？嘻嘻嘻嘻，来啊，你们几个给我二哥擦擦鼻涕嘛。”

尖锐的嘲笑是次子身边的三子发出，他已将那麻绳球解开了一大半，比大哥都要快上许多。他洋洋得意地歪头看向一旁个子矮于自己，仪表也远不如自己整洁的邋遢二哥，现在被父亲注视着的这位手上的线团与一开始交给他时别无二致。他暗想着接下来可以趁父亲对二哥的数落再添几句嘲讽，就像以前一样捉弄这呆傻却年长于自己的二哥。

“是啊，洋儿啊，你怎么不动呢？”

“父亲，孩儿已有解题之法，还请看好。”

队末的次子挺身向前再一个转身，猛地将身旁三弟腰中的配刀拔出。

“啊啊啊啊？二哥你这是要干嘛啊？”

刚刚还在嘲讽的三子瞬间被这举动吓到魂不附体，明明比自己矮一个头的二哥正拿着自己的弯刀，冷眼盯着自己，几乎以为这平时痴痴傻傻的二哥是要爆发往日积压的怨气砍了自己的脑袋。

“父亲请看。哈————”

嚓，嚓，嚓——

三道麻织物撕裂的声音响起，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二子向父亲行礼道。

“乱麻已解，父亲，还请您验看。”

他只用三刀便把那繁琐的麻绳团斩成了数条短绳，抱团取暖的蛇群也就此四散于地上。

“洋哥哥太吓人了吧，至于这样嘛？”

“欸欸，洋弟可真是狡猾呀，哈哈哈哈。”

“二哥，你怎么能用刀砍呢？这不是耍赖嘛？父亲，他这可不算哈！”

弟弟们，大哥，以及那刚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的三弟七嘴八舌地吵闹着，有的惊诧，有的感叹，有的不服，而站在庭院中央的男人则摆了摆手问道。

“洋儿啊，你怎么会用这个办法呢？”

“为成事，不必拘泥于法，三弟若是不服，下次也可以刀斩之。”

“二哥你！呜呜……”

他将那把弯刀恭敬地递还到三弟的手上，无视了对方懊恼而不屑的神情，再向父亲行礼问道。

“乱者须斩，不过如此而已，父亲您可否满意？”

“好啊，好啊，你们都和洋儿学着点，虽沉默寡言，却果断机敏，不愧为我儿啊，哈哈哈哈哈哈……”

父亲的问答考验结束，孩子们都各自退下，唯有刚刚成功解题的次子依然站在庭院中央，拖着还未擦拭干净的鼻涕，似乎又回复了那呆傻的样子盯着那地上的碎绳久久没有离去。

从英灵座上知晓遥远西方的征服王也曾斩断过所谓谜题的铁链，这与天子幼年的表现不谋而合，更说明了这份畅达而明快的道理。

乱者须斩，没错，世间真正重要的道理就这么简单，这是即使仍然只是幼子便已经明晓的道理，即使要强装愚钝也隐藏不住的见识。

不被一切束缚，不被一切限制，只须为了所欲之物而挥刀劈砍即可。

执着于手段，妄图着虚名，这弃叛之世根本容不下这许多自持的清高，更不需要这许多绳索捆缚住自己的手脚。

庶民盼望王师北还，思念着连面都不曾见过的君主，最后不过用遗骸填满南下的沟壑。

权臣妄图登上御座，被虚名假义所缚，想要遗臭万年的愿望都不被成全。

君王为天下一统奔波，却为仁爱虚名所囚，被想宽恕意图感化的敌人所擒杀。

……

可怜，可叹，可笑，想要找到绳索的线头，想要一根根拆解开乱麻的失败者比比皆是。

功亏一篑吗？不，天子并不替他们抱憾，鄙夷着快刀斩麻的失败者们根本就不配享用铸就大业的胜果。

中原战火持续了百余年，暴君，昏君，明君不断交替，王朝如流星雨一般从天边划过又纷纷坠落于地。遍地焦土的世间早就没有了礼义廉耻容身的地方。

所以幼子抑制自己，磨砺着快刀隐忍着蓄势待发，所以天子放纵自己，以深不可测之恐怖斩断一切乱麻。

击退敌国的来犯，征服域外的蛮夷，诛灭前朝的王族，杀戮异心的臣子，连自己的皇子都鞭挞至精神恍惚……

天子如此坚信着，因此不会为淫暴之举有何悔意，因此以才能将国家推至鼎盛。

可是也仅止于此了，麻痹在酒精和疯狂中的天子不过也是那混乱时代的流星之一，之后便永远黯淡下去。

………………………………

寂静的山顶寺庙中除了佛像以外空无一物，僧人卧榻上男人静静地睡在她（他）怀中，天子缓缓摘下面具，一睹这后代臣子传闻中美貌的真容，同时轻轻地呢喃着：

“呐，小高，好奇怪哟……我的小高，因为那份忠义（乱麻），你还在害怕吗？”

脸颊上浮现出红晕，双眸中闪烁着泪光，变成女人的身体是如此轻柔，天子享受着指尖触于柔嫩肌肤的手感，怜惜而又憎恶地看着盘腿之间即将醒来的男人。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