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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方舟】所謂磐石,和構成之物 Ch.3 (2),1

[db:作者] 2025-07-23 08:41 5hhhhh 8610 ℃

午間時分,在折騰腦袋的課程與隨堂測驗結束過後,伊芙利特一個人走在航空船艦的甲板上。

船內的室溫在二十三度左右,是個即便在走廊上打翻待測試管,也不至於造成汙染的涼爽數字。

沒有穿上視為戰袍的防火披肩,合身的連身裙貼在少女的身板,露出的雙肩讓她看起來很冷。但是,她的體溫卻沒有絲毫降低。因為感染而升高的中樞溫度能夠在迎擊的時候達到四十五度,就更不用說她的四肢了。

能夠空手點起火苗,甚至催化火焰噴射器燃料的身體,特殊的高溫體質使得負責定期診療的人員們必須製作量表,用規格外的數值來推測她的身體狀況。她豈會因為這種溫度就感到寒冷?

拿著半透明檔案夾的她沉默不語,只是偶爾在無人經過的場合,偷偷地翻開,像是要確認分數沒有改變似的。薩卡茲女孩瞥著考卷上象徵批改的紅字,既無奈又懈怠地,搓揉著紙張邊緣嘆了口氣。

七十分,她應該能做得更好。為什麼這些考試總是出一些沒做過的題目?

不知道是因為自認複習得徹底,還是看見隔壁桌的同學分數略低於自己,伊芙利特其實沒有對於在演習課,「巫術與刻印儀式的演變」單元的筆試成績有太大的愧疚感。

她記得坐在右邊的紅衣魯珀得到了六十一分,因而對身為薩卡茲的直覺感到自豪。被現代稱為巫術的,古代薩卡茲人的法術儀式幾乎滅絕,以石板或砂質地面為施術點,將帶有特殊力量的文字排列、刻寫,這就是可謂伊芙利特的先祖們,在舊時代施展法術的一種方法。

然而在現代,即便是沒受過源石技藝訓練的普通種族,也能透過特製的法杖和武器,發揮出類似法術的異能。

明明是這樣,名為紅的魯珀卻與法術沾不上邊。她就是伊芙利特座位右邊的同學。以同學互稱,但是紅的年齡明顯要比伊芙莉特,還有課堂的其他學生要大上一些。

「紅覺得,上課變難了。」雙手握著考卷,那女孩穿著羽毛絨帽沿的紅衣,瞪著考卷的眼神像掠食者般猙獰。

精熟以手腳和刀具的近身格鬥,散發出原始氣息的紅幾乎成年,精神卻停留在青春期的階段。當然,要說她的思維發展偏門,以致於作為常識而存在的「平凡」,用來判定為社會化與否的人格表現不及格,似乎也是一種合理的解釋。

注定為廝殺而活的她,所在的戰場往往是更加廣闊,而且無比麻煩的亂局。她敏捷的腳程,揮舞如手爪般流利的刀具,就是為了成就斬首行動而生的才能。

由醫療部門的領袖,羅德島創始成員之一的凱爾希收養,並加以培訓成戰鬥人員的紅,對於周遭的一切都有著如同野獸般的過激反應。向擅自接近的活物傳遞警戒,與泥土和風構成的大地無比親近的她,學不來像源石技藝這種複雜的東西。

實際上伊芙利特也學不來。要說紅是因為與之沾不上邊而興趣缺缺,那麼伊芙利特就是完全的相反。通過控制遺傳基因而固定了源石技藝種類,天生就展現出自燃現象的她,意外地對於繁瑣的法術演變史無動於衷。

「嘖,難道你都沒在做作業的嗎?我可是連複習都沒有喔。」話雖如此,伊芙利特仍然忍不住擺高姿態。她當時盯著紅的眼神,故作膨脹地說。

「紅盡力了。紅的專長,不在這裡。」

「啊啊,對啦。我知道你打架挺行的嘛?不然下次……」

「紅跟你,沒有共識。我們的『感覺』,很不一樣。」

伊芙利特記得半小時前,一旁的她是這麼說的。她的聲音很慢,有種保留體力而故意為之的感覺。

「拉得太遠,紅贏不了。距離太近,你會死。」

「喔?這樣啊?」

她記得自己又被刺激到了,但是手指卻沒有像以往那樣發起火來。

上個月投入的藥物只有服用後的一個小時會麻痺局部的肌肉,但卻能週期性地抑制她的自體燃燒。

「覺得自己很行嘛你。看好了,下次聯合演習的時候,本大爺絕對會讓──」

當然,她因為性格差異和紅起過幾次爭執,但是最後總是不了了之。

有時候是因為旁人的制止。但是,最大的成因是她們兩個之間,從來沒有足夠嚴重的衝突點可以發揮。

邏輯差異造成的鴻溝時常遏止了可能的摩擦。

她知道雙手什麼時候會起火,那股熱量的顏色是湛藍還是嫣紅,但是她不想花時間去理解這件事情。

這是她人生的一部分,而她覺得事情沒必要搞得那麼複雜。

像是跟紅這樣的吵架,大約是第五次了。她也逐漸接受羅德島這個地方的怪人很多,但是沒有一個人像是過去的實驗室人員那樣惡質。

「凱爾希說過,紅要克制。」一旦爭執起來,紅總是這麼回答。伊芙利特不明白她是把那不穿白袍的醫生當成了什麼,但是她顯然在遵守自己的原則。

話題經常就這麼結束了。紅對伊芙利特的警戒心似乎隨著這樣的碰撞而減輕了,就像是暴露治療一般。

至於在將來,紅也能和赫默她們一樣,坐在自己的同桌吃飯的事情,伊芙利特想也不敢想。關係變好是件好事,但倘若紅依舊像野生的獸親一般進食,用嘴撕扯著食物的話,那麼共桌還是晚點再說比較好。

想到這裡,薩卡茲女孩才想到時間不早。既然接近午餐時間,這片甲板很快就會活絡起來吧。

沒有時間壓力,以船艦為家的工程部和醫療部門就在不遠的區域,屬於這兩個部門的員工通常很早吃午餐,以便霸佔餐廳的一角來討論未完的研究,而不干擾其他的職員。

赫默和白面鴞就是醫療部門的成員。在進入羅德島後,兩人分別擔起了診間醫師和維護員的工作。

看見赫默所在的診間還亮著會診燈號,薩卡茲女孩選擇了不做打擾。

基於不想跟相對陌生的其他人一起吃飯,她只能先繞回宿舍。對於請了公假而不在房間的白面鴞,伊芙利特沒有任何頭緒。她不記得白面鴞有做過巡房醫生的工作,最近也沒有需要外出的任務。

想著想著,伊芙利特的耳根突然熱了起來。意識到可能發生的事情,她決定做更進一步的確認。雖然有些過意不去,她還是用偷偷記下的密碼打開了白面鴞的宿舍房門。

走進房間,如同無菌室般的整潔無暇沒有吸引她的目光。伊芙莉特將注意力放在鐵製書桌旁的衣櫃,她逕直打開。

那本該掛在上層空間的右邊衣架,做為正裝而鮮少穿著的雪白短袍不在那裡。

這麼說來,或許就是今天了。

塞雷婭今天會來。

伊芙利特完全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帶上門。被自己做出的結論所震撼的女孩,將腹內的飢餓感拋到腦後。忘記了必須保守的秘密,她向一度經過的醫療部門跑去。

包覆腳踝的涼鞋因為跨足時的踩踏而鬆弛,而她沒有停下腳步。

宿舍區之外的甲板景色單調,兩側除了光溜溜的牆之外,連幅掛畫都沒有。

伊芙利特此時是猶豫的。她不能操之過急,否則事情只會更糟。

每次都是。

那麼這次也是嗎?不,這次會不一樣。

跑著,碎片般的記憶翻騰起來。

跑著,她燃起保護親人的意志。

她必須找赫默談談,儘管伊芙利特自己就是一切混亂的根本。她從來只是被夾在利益跟責任之間的,某個實驗的意外。

只是個意外。

焚燒了眾多期望的她,如棄子般的生物根本不配有平凡的幸福。這個薩卡茲小毛頭從始至終,只是個懷抱永遠的缺陷,陷入黑暗之中的……一個還在成長的生命罷了。

是啊。她還在成長,還在「這裡」。既然這樣的她找到了生命的意義,那麼她也必然會追著引領出的可能性,拚死抓著不放吧。

為了和親人一起度過更長的生活,她要讓大家跟從前一樣。

──往前還要拐彎。女孩向左跑去,等待她的是另一個彎,她記得從這裡往右是人事部。這回,她再往左邊跑去。一旁的自動門沒關,幾個卡特斯正在帶著孩童摺紙,手臂上有著結晶的男孩穿著病服,照顧他們的職員身上有碘酒的味道。

距離更近了。伊芙利特不願停下腳步,但是貧弱的體力卻逼得她雙腿發疼,只能靠在通道的鋼板上大口喘氣。

她是該學學那些近衛幹員去鍛鍊的。說到底,她為什麼要像個傻子一樣狂奔?

為了向誰傳達什麼嗎?那肯定會搞砸的。一直以來,沒有人對她的問題有過好臉色。那份厭惡有時候過於直接,甚至讓她自己都懷疑起來,他們痛恨欲絕的究竟是問題,還是提問者本身?

腹部和腿肚抽痛著。強忍藥物帶來的束縛感,奔走起來的伊芙利特所受的就是身體的反彈。她是使用過多的體力了。

明明甲板和房間裡空調作響,她卻感受到汗水從領口滑下,連內襯和腳趾都為此變得不適。

話雖如此,現在的她卻冷靜了下來。滿頭米白色鱗片的薩弗拉男人,還有紫黑長髮的菲林女孩從訓練場離開,自她的身邊經過,沒有多看一眼。

既不是歧視,也沒有疏遠和厭惡的神采。走經她身邊的男女只是討論著下周的作戰演習,絲毫不把她當作注目的對象。

因為來到這裡的人們都是一樣的。尋找救贖,被指引未來的道路,或者,僅僅是為了一席棲身之地。

基於這點,在哥倫比亞的實驗室裡,被冠上炎魔一詞的怪物,或許與維多利亞的勤奮學生沒有太大的差異。

說到這裡,那名維多利亞來的菲林女孩似乎停在伊芙利特的身後不遠,從並行的男人背影中望向她。似乎想投以關切,玫蘭莎一度打算開口,又被伴隨她的薩弗拉男人制止了。男人的身材如同他的同族一般粗曠,掩蓋在幹員制服下的身軀卻有種文明的得體。

男人用下巴指了指牆邊的薩卡茲女孩,她已經從疲憊中振作起來了。勾起小腿拉伸,少女臉上的痛苦好像消褪了不只一點。

「不是所有的挫折都需要有人上前關心的。」略顯粗老的,僅容彼此聽見的聲音提醒道。菲林女孩先是困惑地望著薩弗拉男人的紅瞳,再往男人的眼神所指看去,情況已經不一樣了。

薩卡茲女孩用手掌撐著牆壁,挺起身活動肩頸,接著如同往常奔跑起來。她細長的尾巴隱沒在牆壁的邊緣過後,腳步聲還持續了一陣子,漸行漸遠。

「她大概也在跟誰戰鬥吧……?」

看著消失在轉角的女孩身影,薩弗拉男人巡林者玩味地交疊雙手。他是羅德島現役幹員中前幾個年長的,保有敏捷和活力的非感染者。

「雖然對我來說,交給孩子的困難也應該適可而止就是。」

「巡林者爺爺,您又開始說故事了嗎……?」

發覺男人逐漸沉浸在自己的腦海裡,玫蘭莎忍不住撇頭問道。

「也許吧,我是有點多嘴了。」男人聳肩,後腦的鱗刺隨肩頸起伏著。

他看著菲林女孩。「我還能講的故事多得是。但是真正的好故事,是以你們自己的人生去發展的。

這可不能讓我去干涉啊。」

聽著年事已高的男人開始抒發感想,菲林女孩玫蘭莎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默默地低下頭。

對衣裝單薄的她來說,比起這些不著邊際的對話,攝氏二十三度的室內低溫或許是更加棘手的問題。

同樣是午間時分。

在羅德島母艦的醫療部門一隅,和結束了會診,提前其他部門享受午餐的醫生們不同,有一間診療室的提示燈號還沒有熄滅。

在房間之外的,沒有窗戶的白色空間因為職員們的離開而關上了公用電源。

緊急通道的告示牌綠光散射,讓候診區的光線看上去像極了夜晚。特別是在四下無人,風扇仍颼颼運轉的情況下,前來會診的孩子總會因為暗處的腳步聲而嚇得發毛。

薩卡茲女孩在亮著使用燈號的診療室門外停下。和船艦裡普遍的自動門不同,和醫療部門有關的通道,都是以聚合物材質的手動拉門做出隔間,並附帶一定程度的隔音設備,增加病患和醫師的自主性和隱私。

還亮著燈的那間診療室門扉半掩,拉門上頭掛著的醫師姓名,正是奧利維亞.赫默。那裡頭有著旋轉圓凳時的摩擦聲,還有年幼的孩子所發出的,不明所以的抽泣聲。

從細而低沉的嗚咽聲來判斷,病患的年紀大概小於伊芙利特。剛做過侵入性的治療,男孩因此疼痛,害怕不已。可能是經歷肌肉注射,或者對食道一類的器官進行內視攝影吧。

女孩仍透過聲音猜想著畫面。就在這時,通道的不遠處傳來步伐。

腳步聲的主人穿著深色的工作服,印著塔狀標示的鴨舌帽象徵著他的地位。羅德島工程部的員工,卡特斯病患的父親。

伊芙利特轉頭。男人沒預料到有其他人,被黑暗中的身影嚇的不清。隨即他喘了口氣,向她致歉。

實體鍵盤的敲擊聲規律地作響,單調的塑膠音符擠出診間,迴盪在空蕩的暗色長廊裡。

薩卡茲女孩的眼睛環視著所在的候診區。重複排列的沙發椅,還有掛著雷姆必拓北部市區的週刊雜誌,漆成紅色的報紙架上,都因為空調的冷風而沾染上寒意。

伊芙利特的耳朵微微抽動,她聽見熟悉的聲音。聲音的來源和鍵盤聲同樣,是從那間診療室的門縫裡傳出的。在裡面,奧利維亞.赫默一邊操作一體成形的虛擬螢幕,一邊與指尖發黑的、有著灰色毛髮的卡特斯小孩對照觀察結果。

為了監控病程,常規的醫院會採取定期的影像追蹤,像是腹部斷層,或者胃食道探管,都對分析源石增生有明確的影響。

男孩的右手就是礦石病的原發部位。

那是在過去,他與家人們自天災區域撤離時,被裸露的野生源石礦刺傷,造成的體外感染。作為治療礦石病的代價,他身為工程師的父母毅然決然加入了這間公司,如今正在地面基地的機房裡做著軟體維護的工作。

但這還不是引起赫默情緒的事情。

應該說,男孩肩膀上的結晶,讓她想起伊芙利特。

能得到自己的診間,還有現役醫師執照的機會,是醫療部門的凱爾希提供的。

考慮到有朝一日,伊芙利特與白面鴞終將適應這個組織的生活,早在入職當下,人事部的職員便向赫默建議,她可以先填妥相關的證明,以備她在安頓下來後,能夠利用自己過去的長處,在對外任務稀缺的季節裡協助組織內的診療。

事實上,赫默本來就是個臨床醫師。在畢業於學校,並被萊茵生命的生物研究所挖角的當初,她就已經具備照顧慢性感染者,還有基因工程的學位和執照。

只不過,剛步入社會的她,還沒有足夠的意識去分辨熱忱與善惡的根本。

和當時無過於理性相比,赫默總覺得來到羅德島不過幾個月,自己就已經變得多愁善感了。

現在想想,沉溺於自己夢想的那些日子恍如昨日,但是她絕不想再經歷一次。

在無比真實的那些夢裡,填滿她腦海的是對技術的革新與渴望。

以及激起她奮發向上的,有些高大的防衛科主任。那比她年長幾歲的瓦伊凡女性,從赫默入社時便常以前輩的身分出現,並表現十足的競爭力。

明明兩人的職權毫不相干,她還是會有意無意地闖進赫默的實驗室,用一種鑽牛角尖的態度來指證自己的報告。

而那個女人通常是對的。

沒想到我會錯在這裡嗎?每當厚底短靴的噠噠腳步又在實驗室旁的無菌空間停下,赫默就知道自己的隨堂考又來了。

為什麼總是我呢?赫默常為此挫折不已,但卻又感覺不到一絲愧疚。這樣的感覺簡直像是被擊倒於擂台,又被對手拉起再戰一樣。

畢竟那個女人的話語中充滿了建設性的詞彙。要說她是有意為之,那麼她還真是把自己的情感隱藏得完美過頭了。

應該說,防衛科主任塞雷婭展現的並非以上欺下的針對,而是以純粹的學者思維,來批判和審視她運算和理論上的漏洞。當然,要是被赫默抓住了自己的錯誤,她也會將赫默報復式的批評全盤吞下,接著準備出更加完全的論證加以回擊。

或許身在其中的兩人沒有意識到,但是對周遭的同事們來說,將這個鑽石般的黎博利加以砥礪的,正是同為鑽石的瓦伊凡女人也不一定。

因為同樣堅硬,散發無比相似的光彩,這兩顆玉石不得不磨利彼此的價值,爭出個高下才行。

這確實是一切的開始,稱得上自己事業的起點。但是,在那之後呢?

我,奧利維亞.赫默的榮譽又在什麼地方消失了?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曾經沉浸在『惡』裡。連夢想的善惡也無法分別,僅僅是嘗到了成功的甜頭,就發瘋似地渴求更多。」

你沒有作惡,卻成為了惡的一部分。她想道。在你名為夢的大義盡頭,那裡什麼也沒有。你只是個糟糕的騙子,和研究所裡的其他人沒有不同。你只是一個思想熾熱的黎博利,但是世界和你的雙翼卻遠遠耐不住你空有理念的火熱。

你燒死了願望,放任自己的身體成為柴火的一部分。源石是薪柴,而那團火叫做伊芙利特。

你明明很開心的。

看見那個女人從實驗場中出現,在滾燙的熽火當中奮戰,最後跨坐在那頭薩卡茲小鬼的身上時──僅僅一瞬間,你期待過她會讓一切結束。

……如果是這樣,我當時為什麼在哭?

只是因為僥倖,所以喜極而泣嗎?倘若自己只是這樣的下三濫,那麼離開控制室,將伊芙利特從實驗場抱起,送進哥倫比亞特務部隊的急救中心的,又會是誰?

假設這只是逢場作戲的話,塞雷婭那樣的人會看不出來嗎?

不管她做了什麼,和那些仍然奔波的同仁相反,她終究是逃走了。

所有被她記下名字的職員們拼命為自己,還有那個昏死過去的薩卡茲女孩辯護,然而這樣的簇擁,反倒成為了她指責別人脫隊的例證……

這本來就是件壞事。話說回來,她隨時都可以離開。

或許到頭來,她不能接受的只是塞雷婭的默不作聲。

意識到一切都源於她的自以為是,赫默深切地感到無力。

自己從來沒有去指責他人的資格。

迎合著造就混亂的全部,還想在事後辯駁清白的她,和享受著背德感作惡的惡黨相比,更像是偽善的小人。

想到這裡,赫默的手指懸在半空。名為屈辱的絲線吊住了她的指尖,令羞愧從腳底竄起。

「赫、赫默醫生……?你是不是餓了?」

乖巧地併著雙腿,穿上略顯鬆垮的淡綠色病服,圓凳上的卡特斯男孩撇著頭問。

轉頭望去,坐在辦公桌邊的黎博利女性才回過神來。男孩不可思議地沒有被她的低潮感染,難以形容的狐疑透過童稚的臉龐,正直勾勾盯著自己。

「我……我果然還是下午診再來吧?現在已經是吃飯的時間了。」卡特斯男孩的鼻頭還牽著涕沫,但卻毫不在意地關心著。

「那個、早上的檢查很對不起……下次吞管子的時候,我會再努力的!」

「呃?不,不是你的關係。」

赫默的身影有些搖晃。穿著包覆肩頸的襯衫,雙袖為了那對能轉換為羽翼的手臂而做得寬了一點。

在右肩臂膀處的布料有所鏤空,並拼貼上了灰條紋的墨綠布匹。

雖然不只作風,連衣裝都富有設計感,這樣鮮活想法的女性卻與實驗室的單調環境無比契合。也可以說,因為她衣著的個性色彩,讓白與灰色調的診間不至於太過苦悶。

「是我自己的問題啦。最近換了新藥,精神常常就這樣跑偏了。」她找回最後想敲打的字句,在泛著藍光的螢幕上寫下就診紀錄的評語。

淺綠色的字母漸漸填滿電子表格,最後被按下封存,消失在螢幕上。

她抽了幾張面紙,遞給男孩。他接過便抹在臉上。

「不過,你可以相信我,我沒有在你麻醉的時候跟著打瞌睡偷懶喔。」

「這樣啊……我覺得像醫生這樣,能想睡就睡的樣子真好啊。」擦拭著臉上的鼻涕,男孩天真地說。「如果我也跟赫默醫生一樣的話,就不用戴那個味道很苦的蓋子了吧?」

不是這樣的。看著男孩垂在肩膀的那對長耳,赫默踩開辦公桌旁的垃圾桶蓋子,男孩投球似地扔紙進去。

「變成像我這樣的人,不是一件好事情喔。一個不注意,有時候連吃飯跟洗澡都會睡著呢。」

聽到赫默的話,男孩摸著嘴唇撓了撓頭。

「唔……那我還是不要好了。但是但是,吞管子是為了要拍照對吧!如果這樣可以知道病的狀況,那我沒關係,真──」

知道不該拿病情開玩笑,男孩只能一邊克服自己對檢查的抗拒,一邊解釋道。

不過,還沒從麻醉中清醒過來的氣管倒是吞進了口水,害得他直咳嗽。

唔咳咳、呃嗯……像是清痰的混濁聲音,從這般嬌小的咽喉裡發出。

「先不要太激動,麻藥還沒完全退啊。」

與男孩故作堅強的反應不同,赫默只是扶著他的肩膀,將站起身的卡特斯按回到座位上。

就在這時。

「嗨,」短暫地敲了幾下門板,一隻手掌拉開了植物纖維做的輕巧拉門。

「您是工程部的雷斯先生對吧?」

「是、我是。」

從門縫中探出頭的男人約莫中年,臉上的毛髮梳理的很整齊。平整的鬍渣和帽沿露出的規則瀏海,都將他的儀態展現得再好不過。

赫默點頭示意,又放任圓凳上的男孩向門邊的父親閒話。男人走進房間時,赫默看見門的邊角有條尾巴。

那條幾何狀鱗片的扭曲尾巴,可說是醜得讓人無法忘記。當然,對赫默來說,這並不是真正批評的形容詞。

「醫生,抱歉啊。路米應該造成您不少的麻煩了。」

男人站在辦公桌旁,一邊傾著腰賠不是。

「……不會,小孩子對這種檢查排斥是正常的。他的病程很慢,再加上食道還沒有發育好,所以侵入性的醫療器材,以後應該會更少用的。這幾次是我自作主張了。」

「哪裡,我才對您適應這裡的速度感到佩服啊。」男人由衷地說。

「聽說您才來母艦的醫療部門沒有半年,可是看診的孩子都很喜歡你。這很不可思議。」

「你過獎了。」即便是發自內心的,赫默仍然不適應過度的稱讚。尤其是客套式的對話。她以前就挺討厭參加聚會的。

「好吧……對了,說到這裡,門外好像還有孩子要找您啊。」

「我看到了,」赫默淺笑著,這是她難得感到舒緩的時刻。她從抽屜拿了一張表,公式化地簽了一些單字,便交給站在一旁的雷斯。

「路米的噴劑還是早晚兩次,藥單的部分,麻煩你去四號甲板的藥物中心拿了。」

「我知道,跟以前一樣。」看著她正色,卡特斯男人再一次深深鞠躬,扶著兒子的肩膀離開了。

狀況挺糟糕的。

赫默關上螢幕。她本想保持自己的意識清醒,等到午餐服藥過後,再靠藥效堅持住下午的診療。但是睡意實在猛烈。

光是剛才,不過是集中精神去比對兩次相片差異的簡單工作,就讓在斷線邊緣的腦袋忍不住發脹。她平常可是將專注視為自己的強項的。

這次的新藥還沒有註冊和上市,充其量只是醫療部門對於黎博利感染者所做的,針對「打消夜間睡眠的週期不規律」所調整的口服藥。

這種不規律的嗜睡症狀,在白面鴞身上也有十分明顯的表現,而白面鴞也參加了這次藥物試驗的活動。

當然,她拿到的肯定是安慰劑。根據白面鴞自己寫的日記所述,從開始服藥的五天前起,她的睡眠品質幾乎沒有改善,和她相比,赫默在晚上倒是睡得很安穩。

與之相對,不屬於夜間睡眠時段的昏睡症狀,則因為藥物的調整而被放大了。

「……你進來吧,伊芙利特。」等到孩子的腳步聲走遠,赫默才撇著頭,對門外的昏暗呼喚道。

「唔,我沒礙到你吧?」

尾巴從門邊消失。取而代之,穿著背心裙的薩卡茲女孩探出頭,一如既往地坦率。

「不,沒有。」

「那、呃……早上過得還好吧?」

伊芙利特靠在門邊,若無其事地歪著腦袋。

「嗯。」

在成為正式幹員之後,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近來赫默的診間了。她每次都想趁著無人的時候,多問一些以前在研究所時,關於這名黎博利和她周遭的人們的事,但總是徒勞。

這些回憶對赫默來說或許珍貴,卻也隨時間變得極為不愉快。儘管伊芙利特集中精神,回想著所有她記得名字的研究員們,也沒有一個人名能夠突破赫默的心防,讓她對這個話題侃侃而談。

那麼,白面鴞或許和赫默達成了某種共識。作為同個實驗項目的成員,她們所經歷的罪惡感應該是同樣的,但是影響肯定大不相同。

面對伊芙莉特的質問,白面鴞往往以一種受到限制的口吻,在「推測,」和「警告,赫默醫生建議……」兩種回答之間,盡可能給出足夠有效的資訊。換句話說,她並不如赫默那樣封閉自我。

診間裡只剩下兩人若有似無的鼻息。不知經過了多久的「一會兒」,她們只是默不作聲地待在原位。

伊芙莉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也不知道赫默對塞雷婭的入職知道多少。

氣氛一如既往,僵硬而且無所適從。無論如何開口,當事人的心情也不會有所影響的無力感,讓她的背脊無比發癢。

她該說點什麼,要不然先前的自我論證就不存在。用自己的腦袋理解事情,並選擇來到這裡,她應該有必須傳達的話才對。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事情只會照著伊芙利特設想的,最壞的方向發展。而自己只能作為一個可有可無的緩衝,放任兩人如最後見到時那樣,以無言的瞪視取代溝通嗎?

只是運氣好才被救下,自己就能放棄所有的過去,毫不愧疚地展開全新的生活嗎?這樣的自己又跟逃跑有什麼區別呢。

證明自己與親人的羈絆夠深,所以讓她們擋在自己面前,幫忙收拾殘局嗎?

這樣的消極如果持續下去,誰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在房門之外的通道,兩名薩卡茲女孩糾纏不清的爭執從很遠的後面傳來。她們是以預備幹員的身分活動的姊妹。結束了午餐,現在正打掃著下午的診間。

『到時候,帶我去見塞雷婭。』一類的話,雖然就要將這句衝動的話脫口而出,但是那份果決卻被某種不可抗的外力干擾了。

忽然之間,伊芙利特的胃怪聲隆隆。

「你還沒吃過午餐嗎?」赫默撐著快要垮下的眼皮,惺忪地問道。

「……沒有。」

她盯著她,隨即又別開視線。赫默的瞳孔要比伊芙利特的橙紅還要深沉,接近於落日餘暉的暗紅色雙目,現在搖搖欲墜。

「是嗎……對不起,中午你跟白面鴞一起吃就好了。我現在,要先睡一下子……」退開滾輪式辦公椅,她摸索著往房間後方的病床走去。

診間的規格不大,除了緊鄰著拉門的辦公桌,還有數台掛著檢查工具的手推車外,就剩下兩張病床了。並排放著的其中一張床的被子還是亂的,小孩身形的痕跡勾勒出雙腳的位置。

「啊啊?!偏偏是現在嗎?」被這麼帶離了話題,只想著功虧一簣的伊芙利特叫到。

「嗯,只是不吃午餐而已。不會耽誤到下午的工作的──」

咚噹。鐵桌,還有鞋子的敲擊聲。

估計是踢到了桌子兩側的長條形支點了。她嗚咽著,重心不穩的黎博利女性身體一傾,準備往地板的方向跌坐而去。

在赫默頭頂的羽毛失重,下擺的那一秒,薩卡茲女孩邁著大步跑去,抱住她的腰背。

事實上赫默作為黎博利女性來說,身高是屬於偏嬌小的那一群。和體格堅實的薩卡茲人相比,似乎永遠矮上那麼一截。對伊芙利特來說也不例外。

身高矮了半根拇指的赫默被少女抱著,不熟悉肢體接觸的伊芙利特看上去有些笨拙。

一來是赫默身上的襯衫質感光滑過份,二來是,即便關係如此緊密,這也是伊芙利特第一次在無人協助的情況下,主動去攙扶嗜睡發作的赫默。

「唔……」

連說話的慾望都放棄了,黎博利女性的腰際微微顫抖。她的平底鞋和女孩的涼鞋貼在一起,正好吸引了目光。在左腿的踝關節上部,有弧度的環狀儀器銬住了她。

在那下方,被踝襪遮擋起的位置有著結晶。

羅德島量產的監測器能夠以貼片保護,並監視礦石病的原發部位。但是伊芙利特卻沒辦法抑制潛伏的慚愧。那塊腿上的結晶被了包覆起來,在她腦中卻不斷增生。

畫面從旁人眼裡看來,或許是十分可笑的。靠著纖細的手臂環抱著不放,伊芙利特忍著膝蓋因為施力不均而傳來的酸澀。

她沒辦法拉下臉呼救,也不覺得有人能回應她。這個瞬間,在前線收隊時看到的,引導傷員走動的姿勢浮現眼前。

她現學現賣。

「你在……我自己、來就好了。」力不從心的女性還想踏出步伐,卻被女孩突然湧上的力量抱著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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