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很平凡的人，擁有一個平凡的家庭、平凡的個性，成績也很平凡。

這樣的我如果硬要挑出一個不平凡的地方，那就是我生來便走在錯誤的道路上。

＊＊＊

「喂！娘娘腔！」

素山狛治低下頭，邁著短短的腿加快回家的腳步，九歲的男孩急著要把剛剛從手工藝品店買到的禮物拿回去送給姊姊，沒有多餘的心思搭理他口出惡言的同學。

「在叫你呢！耳聾嗎？」兩個同級生惡聲惡氣地說道，一個箭步向前擋住狛治的去路。

「走開。」黑髮男孩咕噥，往旁邊跨了一步想繞過另外兩個人，但他們故意跟著狛治的動作左右移動，說什麼都不願讓男孩通過。

狛治想破頭也猜不透他們為什麼要鍥而不捨地糾纏自己，剛升上四年級男孩在班上安靜得像那隻躲在校舍角落的小黑貓，沉默而不起眼，跟同儕沒有太多交流，然而這兩個人卻樂此不疲地找自己麻煩。

「才不要咧！我幹嘛要聽你這種不會回人話的妖怪的話啊！」頂著泥巴色頭髮的小林對狛治扮了個鬼臉，一旁的中田則睜著一雙鼠灰色的眼睛點頭附和。

「你們剛剛說的是『娘娘腔』，我的名字是『素山狛治』，所以那不是在叫我。」狛治抱緊懷裡的紙袋，抬起頭用蔚藍色的眼睛警惕地瞪著他們。「你們幹嘛一直找我碴？我又沒惹過你們！」

被那雙大大的湖藍色眼眸一瞪，小林和中田反而愣住了，他們囁嚅了一會，接著才結結巴巴地反駁：「像、像你這種妖怪本身就討人厭！」中田搶過狛治手上的紙袋，二話不說便打開袋子掏出裡面的東西。

那是一條項鍊，銀色的鍊子中央掛著雪花形狀的墜飾。「還戴這種項鍊，果然是娘娘腔妖怪！」兩個小惡霸捏著那條小巧的銀鍊哄笑了起來。

「還給我！」男孩白嫩的小臉漲得通紅，他伸長手想搶回項鍊，可是中田和小林像是傳接球一樣將首飾拋來扔去，狛治左支右絀地急得團團轉，卻拿不回自己的東西。

「妖怪的東西就該丟掉——」他們合音似地齊聲說道，接著小林把項鍊扔到地上，兩個男孩各伸出一隻腳輪流踐踏無辜的首飾，很快的，整條項鍊蒙上塵土和腳印，雪花墜子上點綴的粉色珠子甚至被踩破。

看著那條變得灰撲撲的項鍊，狛治覺得自己的視野似乎被染成了紅色，耳邊嗡嗡作響的鳴叫聲令他頭重腳輕。

那是他忍著不買糖果，存了好一陣子的零用錢後好不容易買到，要送給姊姊的生日禮物。

那是他要給最喜歡的姊姊的東西。

那是戀雪的東西。

狛治朝那兩個人撲了過去。

在素山狛治九歲的某個傍晚，他帶著流血的鼻子、紅腫的臉頰和一條殘破的項鍊回家了。在爸爸的責罵、媽媽的大驚小怪和姊姊心疼的眼淚中，男孩體會到第一個人生道理，那就是假如要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不變強是不行的。

所以當爸爸罵罵咧咧地把他丟去學空手道時，狛治立刻全心投入訓練當中，即使空手道課程會壓縮到他的畫畫課他也毫不在意。在男孩小小的世界裡，鍛鍊意味著變強；變強代表了不再被欺負；不被欺負的話就不會讓家人擔心了！小狛治揉著練習時留下的瘀青，豁然開朗地想著。

歲月在訓練、被找碴和打架的循環中渡過，黑髮男孩也開始踏入蛻變的青春期，國中生的日子由萌動的荷爾蒙和對性的好奇心所組成，在課桌下偷偷傳遞的色情刊物和手機裡互相流傳的成人影片是不少男生的社交方式。大約是從這個時期開始，狛治發現自己對學校裡哪個女生最漂亮、最近出道的寫真女星身材如何等話題毫無興趣，比起女孩子柔軟的胸脯，狛治更在意男孩們硬梆梆的身體曲線。他會因為不小心看到班上的棒球部部員撩起上衣擦汗時露出的結實腹肌而臉紅；會在與同性友人無意間肢體接觸時心跳加速；會偷偷幻想一場有點浪漫的戀愛。朦朧的情愫是未知的形狀，對性還有些懵懂的少年無法準確地抓住那些騷動的心緒。

一切的轉捩點是某個炎熱的週日午後，父母去參加親戚的婚禮，戀雪也出門跟朋友去看電影了，留下狛治一個人看家。黑髮少年寫完作業，伸著懶腰走進姊姊的房間想借本漫畫來打發時間。然而當他翻找書櫃時，卻在一排少女漫畫的後方摸到一疊薄薄的簿子，狛治抽出其中一本小冊，亮面的書皮上是兩個長相美型的男人擁抱的畫面。左下角顯眼的R18標誌讓青澀的少年紅了臉，不過按捺不住好奇心，狛治還是翻開那本神秘的薄本，緊接著蔚藍色的眼眸便在看到裡頭的內容時倏地睜大。

那天晚上，十四歲的黑髮少年做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場春夢，夢中的他被高大強壯的男人抱在懷裡愛撫，湧遍全身的酥麻快感帶著滾燙的溫度，但是當狛治展開雙腿被男人壓在身下時，尖銳的鬧鈴便劃破旖旎的夢境，少年則在腿間的黏膩中驚醒，亂糟糟的腦袋卻在一片混沌中知曉了自己的性傾向。

「狛治果然長得很漂亮啊。」

狛治停下替傷口上藥的動作，手臂上略長的擦傷是剛才打架時留下的，他並不是很在意這些小傷，可是戀雪總是會對他的傷口大呼小叫，為了避免被連珠砲似的訊問疲勞轟炸，少年依然會好好地擦藥包紮。狛治抬起頭看向坐在對面的友人，佐田趴在課桌上看著他塗碘酒，冷不防地語出驚人。

「你腦袋被門夾了嗎？」他反射性地反駁，拿起OK繃迅速將創口貼好。

「我是說真的啦！而且班上的女生也都這麼說，她們都超羨慕你的眼睛和睫毛呢！」佐田不服氣地坐直身子，振振有詞地回嘴。「不過總覺得很可惜啊。」他又趴回桌上，奄奄一息地嘆氣。

「啥？」

「像狛治這麼漂亮、做菜超好吃而且手又巧的人居然是男生！如果你是女孩子的話我一定追你啊！可惡為什麼你會是男的啊！男的真的不行啊！」棕髮少年扯著嗓子鬼叫，引來其他同學的側目，狛治連忙伸手捂住佐田的嘴，尷尬得臉頰發燙。

「吵死了，你又在發什麼神經⋯⋯」儘管嘴上在吐槽好友，他的心思卻飄向遠方。

因為是男生，所以不行嗎？

因為性別，所以本該是優點的特質便會被冠上惋惜之名嗎？

在素山狛治十四歲時，他體悟到第二個人生道理：這個世界充滿無形卻明確的準則，所以當你與生俱來的模樣無法被完美地塞進框架時，你的存在就會變得有所缺憾。

娘娘腔、妖怪、遺憾的存在。

狛治想擺脫這些詞彙。

他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個「正確」的人。

而他領悟人生中的第三個道理是在十八歲的那一年。

邁入青春期尾端的少年長開的身軀因長年學習空手道而鍛鍊得結實柔韌，秀麗的五官有著美好的模樣，然而刻意留長的瀏海卻掩去了些許優美的輪廓。此時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手肘擱在大腿上撐著臉，眼淚將那雙清澈的藍眼睛浸得霧氣濛朧，發紅的臉蛋滿是淚痕。

白癡！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在心裡責罵自己。明明才過了幾年，他為什麼就忘了自己的決定呢？明知道那些親密的肢體接觸和躲在角落的親吻都偏離了軌跡，然而他卻被帶著好意的舉動沖昏頭，得意忘形地認為也許自己不用活成「正確」的模樣也沒關係，到頭來才發現這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素山狛治你這個笨蛋！傻瓜！蠢貨！

「請問你還好嗎？」一個溫潤卻帶著變聲期特有的沙啞嗓音在他旁邊響起，中斷了少年的自我厭惡。

狛治抬起頭，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尾端帶紅的燦爛金髮，接著是一雙炯炯有神的鎏火色眼眸，英氣的眉毛擔心地微微皺起。黑髮少年認出男孩穿的是附近有名的私立國中的制服，肩上除了書包外還背了一個用具袋，他半蹲在狛治面前，將一條手帕遞給坐著的少年。

「滾開。」狛治有點粗暴地說，拍開對方的手。

他才不需要一個陌生人的同情，這是他自己的錯誤，本來就該他一個人承擔——

金髮少年一屁股坐到狛治旁邊的空位上，用具袋重重敲上長椅的金屬條，發出沉悶的「咚」一聲。

「你搞什麼？我不是叫你滾開嗎？」狛治被另一個人粗神經的行為震驚到連哭都忘了，紅腫的湖藍色雙眸睜得大大的，長長的櫻色睫毛上還掛了幾顆淚珠。「你這傢伙是哪個字聽不懂啊？」

「唔呣，每個字都聽得懂喔！但是我拒絕！」少年鏗鏘有力地回應，同時鍥而不捨地想把手帕塞到狛治手裡。「請問你還好嗎？」他又問了一遍。

怪人，狛治想著，選擇轉頭不再理會坐在旁邊的少年。男孩也不惱，而是保持遞出手帕的姿勢盯著他瞧，沒有露出絲毫慍色，反倒是狛治看到對方懸在半空中的手有些過意不去，因此猶豫了一陣後還是接過手帕。

「⋯⋯謝謝。」他咕噥著道謝，捏緊有著橘紅滾邊的白色布料。「但是這不關你的事。」黑髮少年隨即逞強地補充。

「的確是呢。」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冠上怪人頭銜的金髮少年居然點頭認同。「不過我想知道有沒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我失戀了你是能幫上什麼忙？」狛治沒好氣地說。

「噢。」男孩愣了一下，橙色的眼睛眨了眨。「但是你以後一定能遇到別的女孩子⋯⋯」

啊啊，就像那些最常見的安慰一樣，蒼白、空洞，並且大錯特錯。

「誰說甩掉我的人是女的？」狛治自暴自棄地衝口而出。「為什麼總是這樣擅自認定⋯⋯」剩餘的話語被他咬住舌尖硬是吞回肚子裡。

他到底在做什麼？怎麼可以把氣都出在一個素昧平生的好心人頭上？他氣的明明是這麼沒用的自己啊！

「對⋯⋯」

「很抱歉！」中氣十足聲音打斷狛治虛弱的道歉。「你說的沒錯，擅自覺得你喜歡的是女生是我思考不周的地方！」金髮少年爽快地承認錯誤。

「⋯⋯哈？」狛治目瞪口呆地發出一個單音。「我對你亂發脾氣你反而跟我道歉？」

「但我確實有表達得不夠好的部分！」男孩直率地說。「而且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本來就比較容易控制不住情緒，我並不介意。」

這傢伙果然是個怪人，狛治在心裡再次確認。

不過人並不壞。

「對不起。」他也道了歉。「我不應該對你發火的，你那樣說並沒有錯，會將對象預設成異性是人之常情。」黑髮少年苦澀地說。

男孩並沒有立刻回話，而是歪著金燦燦的腦袋思考了一會，接著居然露出笑容：「謝謝你跟我說你的感受！」

「⋯⋯哈？」這個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就像你說的，大部分的人都會直接認為對方喜歡的一定是異性，因此如果你沒有告訴我，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些話會讓一些人不舒服，所以謝謝你。」

蔚藍色的眼睛吃驚地看著身邊的少年，狛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話能夠從這種角度解讀。「你的想法很，嗯，特別。」他斟酌了一下用詞後說道。

「的確有不少朋友說過我怪！」金髮少年坦率地哈哈笑，爽朗的笑聲像森林中的微風般令人身心舒暢。被男孩身邊開朗的氛圍感染，狛治也忍不住跟著綻放出一個淡淡的笑靨。

看到黑髮少年的笑容，男孩收起笑意，橘紅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看著狛治。「雖然有點被頭髮擋住了，但你果然長得很漂亮啊⋯⋯」他喃喃地說，神情有些恍惚。

狛治的臉垮了下來，原本微微揚起的嘴角憂鬱地往下撇，柔和的表情從他的臉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鬱鬱寡歡地模樣。

「別這麼說。」他低聲回答，一臉陰沉。

「為什麼？」金髮男孩不解地反問，挪動身子往狛治的方向靠近了一點。「你不喜歡被說漂亮嗎？」

「不是這樣的，只是⋯⋯」狛治語塞，他要如何將這些連自己也理不清的矛盾心情告訴這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呢？過往的經歷是難以組織的碎片，諷刺的、遺憾的、惡意的、無心的，看似微小卻真實存在過的言語像斬不斷的提線，牢牢束縛著他的一言一行，他是無法掙脫控制的傀儡，只能在他人的眼光中如履薄冰地活著，並祈禱自己能夠被納入「正常」的一邊。

這道菜是素山太太的兒子做的啊？真是能幹的孩子呢！不過啊，這類型的男孩子好像都挺挑剔的，以後當他妻子的女孩會比較辛苦呢，素山太太要不要稍微注意一下呢？畢竟男生太在意小細節也不太好⋯⋯

——為什麼？

素山君，我以後自然課不能跟你同一組了，小林君和中田君說如果再跟你玩在一起的話我也是娘娘腔，所以對不起⋯⋯

——為什麼？

狛治又漂亮又賢慧，當男生太可惜了吧，如果是女孩子的話就好了⋯⋯

——為什麼？

因為你生來就在錯誤的那一邊啊。

「但是漂亮就是漂亮吧？」一個溫暖的嗓音突破那些雜亂的細語，把狛治從回憶的泥淖中拉了出來。

他抬起眼，清澈的冰藍色直直撞進橙色的杏眼，金髮少年的眼睛像燃燒的篝火，有著足以驅散嚴寒的溫度。

「我只是覺得你很漂亮。」男孩又說了一次，狛治屏住呼吸，等待對方的下一句話，然而迎接他的只有寂靜與少年溫和真摯的眼神。

沒有嘲弄、沒有惋惜、沒有接踵而來的轉折句。

簡明扼要的一句話像是最理所當然的陳述。

刷啦一聲，他聽見自己的提線被扯斷的聲響。

眼前似乎變得一片模糊，少年的臉龐在氤氳的水霧中朦朧不清，溫熱的水珠滴上白皙的手背，順著拳頭拱起的弧度滑落，留下濕熱的軌跡。

「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的！」看到狛治的眼淚，男孩有點手足無措，他慌張地道歉，伸手抽走被黑髮少年捏皺的手帕想拭去對方的淚水，卻猝不及防地被撲了過來的狛治抱個滿懷。

「謝謝你。」他在抽噎之間呢喃，緊緊抱住少年的方式像溺水的人抓緊賴以維生的浮木。男孩的身軀因突如其來的擁抱而有點僵硬，但他並沒有推開狛治，而是在猶豫一會後，緩緩地將手臂圈上黑髮男孩的背，安慰地輕拍。

「噓，沒事了。」雖然不太明白狛治哭泣的理由，他還是溫聲哄著懷裡年紀略長的男孩。

狛治將下巴輕輕擱在少年的肩上，越過金髮男孩的肩膀，他可以看到公園裡的那棵大櫻花樹，柔軟的花朵於春天的微風中脫離枝枒，在湛藍的晴空下漫天飛舞，彷彿整座公園都下起淡粉色的雪。

但他知道那不是雪，因為他已經渡過了徘徊不去的寒冬。

「狛治！你的眼睛怎麼了？還有頭髮！你把頭髮剪了？」戀雪一看到一身狼狽的狛治便立刻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粉紅色的眼睛瞪得老大，嘴裡忙不迭地吐出一大串問題。

「姊⋯⋯」

「一之瀨欺負你了？」黑髮女孩抓住弟弟的肩膀，焦急地問道。

「呃，對，可是⋯⋯」狛治還來不及解釋他剪頭髮與失戀沒關係就感受到自己被拉進一個柔軟的擁抱。戀雪的個子很嬌小，纖細的身材讓她看起來弱不禁風，然而少年深知眼前的女孩有多麽堅強，她是他堅不可摧的後盾。

「姊姊。」他靜靜地說。

「嗯？」

在素山狛治高中畢業典禮的那天，他明瞭了第三個人生道理——

「如果我要跟爸媽出櫃的話，妳願意陪我一起告訴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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