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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性凉心》第一章 雪殇,2

[db:作者] 2025-07-25 14:23 5hhhhh 2270 ℃

凌雁山见他转瞬重伤二人,心底冰凉,想到前时熊天弼杀掉刘通亮、徐晟之景象也必是惨烈异常,两臂桡骨虽断,一双拳头却青筋爆凸,垂着手拔腿来攻。熊天弼听他足音,已知不成气候,挥手格住来腿,施力捏碎胫骨,草草将他掼在雪地,一脚踢闭凌雁山肋下提气的“腹结”穴,连着踩了几下,再不管他死活。

实则熊天弼也已勉为弩末,他想到惨胜若此,大半要归罪于苟栖鸢,强撑着拣起聂潜懿掉下的碧穗宝剑,以剑拄地,晃荡着伤体,朝被赭绳层层裹紧的少女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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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怎么了?”半个时辰前,酒肆楼上,熊天弼面上刀疤随肌肉抽搐,目光似不敢他望,眼珠踯躅藏怒,神情极为可怖。苟如偈偷瞟一眼,不敢细观,心底暗暗咕哝。过了片晌,将他弄晕掳掠的红衣怪客切齿自语道:“你等欺熊某心有邪疾,便休怪我凶性外放了!”而后掏出布条蒙了两眼,遂要跳将下楼。忽觉双脚一沉,竟是那小童扑住他腿,仰起小脸道:“不让你走!莫去打我阿姊!”苟如偈昏迷之前,视听尚且分明,其时姐姐苟栖鸢拔剑与这刀疤脸敌憎局况,再是显着不过,他深恐红衣人欲对姐姐不善,便死命抱紧熊天弼两腿。

熊天弼惧恨难泄,抬脚碾去,踩折苟如偈几根指骨,不想这小子颇为性硬,竟尔一声未吭,唇上咬出血来,手越发攥得紧了。熊天弼怫懑不可名状,探出两臂,将其抓至半空,铁箍也似掐夹小童咽喉。便这时,苟栖鸢咒叱传来,语挟威迫,熊天弼转念道:“杀这小狗简单,却无转圜余地,暂留此子一命,未必不需用处。”十指微一松开,点住其颈旁“廉泉”、“天柱”两穴,继而摆手丢飞,转身跃至楼下。

苟如偈跌得较重,眼冒金星,少刻呼吸喘匀,欲要缩身蜷立,却感手足僵硬,不听使唤。张口作喊,亦是无从自控,不出声响。他挣了未几,仍旧全无反应,绝境中思起姐姐苟栖鸢曾与他讲解吐纳调息之功法:“行气之法,以呼吸、意念两处最为要旨。前者循经流入,后者慎守中宫,至蜕折互化时,便可自脱口鼻羁限,意贯周身毛孔,冲溢诸穴脉络……”苟如偈身当此境,别无他法,依着苟栖鸢所说“呼吸神妙,需于缓、均、细、深、长上多加斟酌”的法子,纳息吐气,导引精血,疏通颈上“廉泉”、“天柱”二穴。所幸那红衣怪人对小童心存鄙薄,是故指力未逮,否即以苟如偈目下能为,此二穴断不能轻易除封。

他忍痛爬起,踩阶来至酒肆门口,看到那红衣怪客背对自己,向倒在雪地的苟栖鸢走去,手中碧疆穗宝剑寒光映雪,冷意砭骨。苟如偈屏气张望,见姐姐长剑插在一旁雪堆,悄摸移步,双手互握,脚踏雪堆借力,强撑着反擢出长剑。他首次持械在握,似生依靠,胆气旺盛几分,连指骨错位歪折疼痛也不觉了。眼见熊天弼足踏苟栖鸢躯体,高举宝剑,要使自家姐姐血溅成尸,苟如偈调转剑尖,对准那一片红袍,拔步冲去。

熊天弼剑锋尚自悬空,腰后剧痛感应,惊恼下弃剑回身出掌。苟如偈终归半大孩子,初度伤人,毕竟存了几分怯懦,长剑刺中红袍人时,小脸后扭,眼帘紧阖,这掌因是避不过。巨力震脱两手,其短小的身子被击飞数尺,訇然深埋入雪。剑身穿透腰腹,柄端兀自摇晃,熊天弼红袍前露出一小截剑尖,面上两个黑洞汨汩渗血,手脚隔空抓挠几下,跪地垂首,就此没了气息。

张鹤臣一干人等赶至时,只见酒肆前偌大雪地上唯余重伤晕迷的苟氏姐弟,熊天弼死则死矣,首级却被割去,聂潜懿与凌雁山亦已不知所踪。那青年冯姓公差重回此处,忙去搬弄扔在一旁的二位班头遗体,窄眉皂吏趁机对张鹤臣道:“监镇,我看这凶犯头颅必是被那两个白莲子割去,他们莲教内斗,自是要些凭证。白莲教欺言惑众,荼炭百姓,早为官厅所忌,这二人料也受伤不轻,何不遣人追赶?”张鹤臣小心托起苟栖鸢一条藕臂,见勒痕麻纹宛然,猜度绳索所致,摇头道:“旁事暂且休提,速即着人去唤郑郎中,务要医好这姐弟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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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灶煎炉滚滚,药材香气弥漫。苟栖鸢闻到一股微苦薰味,喉中咯声呻吟,悠悠睁开双眼。少女见自己躺在榻上,浑身伤处都涂敷了药膏,并裹上细麻布,清凉凉好不舒服,正欲下地一看究竟,便听一个娇脆的语声道:“轻着些,小心伤口崩裂。”苟栖鸢见是一位年纪与己相仿的少女,样貌甚是熟稔,开口道:“春梅……你怎……我这是在郑郎中家么?”那名讳春梅的少女见她还算清醒明朗,近前并排坐下,挽其一条藕臂,道:“还能在哪呀。以前如偈弟弟受了风寒,不是栖鸢你送来的么?”苟栖鸢听她提及弟弟,急道:“如偈在哪?”春梅叹了口气,道:“在先生房里,监镇官人才走,你去看看罢,先生告诫过我,许你多多走动。”说罢为少女披上外裳,推开房门。

苟栖鸢来到院落,正中一棵老槐,状如伞盖,古意盎然。东西厢双屋依傍,朝南一间居室正房。少女抬眼望天,见星汉漫空,问道:“我睡了几时?这夜还未过去么?”春梅道:“你只晕了一会儿,方才五更刚响,天就快亮了。”

二女进了居室,忽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疾走出门,文雅消瘦,尚存风度。苟栖鸢认出是郑郎中,正要施礼拜谢,那老伯一把搀住她道:“姑娘莫多礼了,老朽适值有事相告……”苟栖鸢听他语含悲戚,慌了神道:“您……莫非……如偈他……”美眸发红,断续说不出话。郑郎中摇头道:“令弟伤势奇重,换做旁人,早就没了性命。不过他心肾先天不调,身遭重击下反倒保住了腑脏,是福是祸却难说得紧……目下伤势似要牵动体内仿佛潜藏已久的‘痼疾’,其中又有数种不同症状,古怪异常,老朽实不知如何诊治,更怕错上加错,那就……苟姑娘,令弟之症,盖非无因,姑娘或有难言之隐,然除了找到那些下病之人,再无旁路了。”苟栖鸢心道:“要我去寻他们?师门早已将我除名,为何还要对付如偈?这般大费周折,究竟为了什么?……”少女紧抿唇角,眼眦溢出泪花。

春梅牵住她手,安慰道:“先进去看看小偈吧。”苟栖鸢恍惚迈步,来到内室,见弟弟已在榻上坐起,苟如偈看到姐姐前来,小脸上透露喜意。少女坐在榻边,轻抚弟弟被夹板包住的手指,问道:“还疼么?”苟如偈羞赧道:“有一点……”苟栖鸢默然良久,似是下定决心,对弟弟道:“如偈,我们离开此处,姐姐带你去寻爹娘,好不好?”苟如偈闻言一呆,登时红了眼眶道:“……连阿姊也拿话哄我……郑伯伯和春梅姐姐都瞒不过我,我果真是要死了……”苟栖鸢扶住他两肩,直视道:“姐姐骗你作甚?即刻动身,今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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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未歇,姐弟二人从郑郎中家回到酒肆,收拾停当,却见店外站了一大群百姓,苟栖鸢出得门来,望见张鹤臣为人群首,走上前道:“张伯,你们这是……”张鹤臣苦笑道:“小鸢,是老汉没用,让你姐弟二人受此横祸……如偈小友之事,我已从郑郎中那处知晓……这事着实不可耽搁……”言至此处,身后有人递来一个包裹,张鹤臣接物在手,对苟栖鸢道:“大伙微薄心意,权当充算路费。”少女见那包裹份量不轻,缝隙处铜光闪耀,沉甸甸尽是吊钱,夹杂会子印钞,推拒道:“使不得,这酒肆往昔全赖大家过活,非是小鸢故饰矫俗,实在屡承恩惠,情胜于金了。”张鹤臣诓劝道:“你诛殛恶贼,保民平安,若不走得这般急,官厅本有赏金,奈何呈验文告批示未下……待你走后,老汉便将所得银两分发给大伙,这笔帐目清楚的很……若还推辞,你我便永无相见之日了!”苟栖鸢见话说的重了,无奈收下。

跩着一对小脚,一名苍发老媪杵拐颤巍巍挤出人群,对少女道:“孩子,七婶家还有辆牛车,要是有需,尽管拿去。你小弟为乡亲们才染上重病,这恩情咱不能忘啊!”苟栖鸢心中感动,目现酸楚,轻扶她道:“不劳婶子费心,我和弟弟腿脚都还灵便,待出了两浙西路,再搭舢舨沿水路走。那牛车想是您老生计家什,小鸢决不能要。”那老媪不好再劝,又说了几句难表舍意的话,被人重又搀回。

忽地香风袭来,一美貌女郎缓自近前,姿态捻云堆水,打扮靓装雾鬓,眉眼间生就一股嫣然韵致,正浅笑打量对面少女。苟栖鸢自觉不识,问道:“这位姐姐是……?”那女郎淡淡道:“章台楼妇,何值妹妹一哂?贱妾姓邢,久慕妹妹姿容品格,却一直无缘亲见。知妹妹今日要走,故腆面来送一程,妹妹望勿追责才是……”苟栖鸢听她自道身份,又见其谈吐不俗,想必身世遭怜,才沦为风尘娼妓,揽过女郎玉臂道:“邢姐姐亲驾送行,我很是欢欣。姐姐莫生他想,小鸢从未对诸位姐姐腹生微词暗诽……对了,怎只姐姐来此?”邢氏道:“妹妹冰雪一样的人儿,谁人见之不怜。余者姐妹因做皮肉营生,启齿难当,多少忸怩,心思到时逢见妹妹这副好貌,如同浊水互对清流,更感愧怍无颜了。”一语叹罢,复道:“山高水长,世事难料,姐姐们都望妹妹祥瑞在侧,平安伴身。因筹此物……”说话时掏出一个小包,打开看时,却是两颗龙眼明珠,正散出异样的光芒。

邢氏微笑道:“此二珠有样好处,以之磨面,色态常新,妹妹途中或有闲暇,不妨一试……姐姐们原是脂粉堆里度日,见识仅及这点调颜妆饰,不知妹妹讨嫌否?”苟栖鸢摇摇头,流下两行清泪,哽声呜咽,扑进女子怀中,只顾答谢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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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如偈见姐姐拉着自己小手,回头看时,石溪镇相送人影已不可见,心底怅惘,问道:“阿姊,我们何时再来呢?王丫前回赢我的泥弹子还没给我……”苟栖鸢叹道:“姐姐也不知道……如偈,你说……这世间当真有缘分么?”苟如偈想了一想,搔首痴然摇头。此刻清晨渐露,东穹丹曦尽吐,满天温耀一片。姐弟二人互拉着手,相偕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

淮南东路,扬州江都。这一夜天降大雪,寻常店铺俱已收幌关门,唯城中“千暲楼”上,仍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这“千暲楼”正对着江都县中最大的一条官道,历为三教九流混杂之地,故尔楼外风雪虽大,此间却猜拳行令,热闹非常。

  店家酒保忙着招呼客人,端茶倒水之际,眼见楼梯口上来一个丑陋褴褛的叫花,脸一沉道:“臭要饭的,还不快滚!”叫花子看他一眼,表情古怪,却不下楼。酒保每日里见得惯了,也不再理会。那花子见无人阻拦,忙躲到西首一处角落。

  此时楼上客人虽多,西首这处角落却只摆了一张黑漆方桌,喧闹声中,显得略为清静。只见桌旁坐了二人,年纪均在五旬开外,一人头带四角方巾,身着对襟细绸宽衣,长须白面,文人装束,颇有儒雅之态。另一人头带玄色峨冠,穿一袭麻质褐袍,身旁放了一杆黑布幡子,上面划了个阴阳鱼,显是个算卦先生。二人似乎甚熟,这时正浅斟低酌,窃窃私 语。那花子将怀中包袱放在角落,见周遭只有这一桌客人,于是上前向二人乞食。

  那方巾老者见有人跪地求乞,便从碟中抓了把青豆放在他手上。那花子一面打躬作揖,一面捧了青豆,躲回角落。

  过了一时,只听那方巾老者低声道:“据闻去岁二月,官家改谥秦桧'缪丑',不知先生何解?”那算卦先生捻须笑道:“名与实爽曰缪,言名美而实伤。另者,伤人蔽贤曰缪,怙威肆行曰丑。秦桧窃据国柄,诬陷忠良。此谥人心向与,正是物媲其主。”那方巾老者闻言暗暗抚掌称赞,又皱眉道:“四川地 震,闽浙大水,皆是不详先兆。谢丞相等虽有上谏,怎奈众臣逢迎曲意,相济为奸……不知这等社 稷还能再撑几年?”言下甚是惴惴。那算卦先生饮尽杯酒,轻声道:“内侍董宋臣、卢允升,萧山县尉丁大全,此几人最善钻营,蛊惑本领尤甚。宗正寺丞赵宗嶓,贻书责丞相谢方叔,说他不能救正。宗嶓哪知,非是方叔不欲格君,实乃上意难回,徒言无益呢。洪天锡申劾董、卢两内侍,并不闻有复言,已解职自去。依某之见,方叔罢相,迟早难免。”那方巾老者听后,陷入沉思,既而面有忧色道:“倘真到那地步,先生以为何人可用?”那算卦先生摩挲酒杯:“董槐累任外职,素著政声,一向遇事敢言。澄清宦路,革除时弊,恐要着落在他身上……可惜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此诚非 人力可挽。又有贾似道从中撺掇,勾通关节,本朝气数怕是去了大半了。”说罢环顾四周,见只有一个乞丐缩在角落,便不介意。

  隔了片刻,只听那算卦先生又道:“自来惟有大才智者能御大奸,亦唯有大才智者方足以使诈,只可惜朝 廷内外不得其人呢!”方巾老者道:“余总领暴卒,或谓系仰药自尽,亦未知是真是假?”算卦先生不以为然道:“果已既成,究因何用?余玠之事,方叔难脱干系,他主张与鞑 子讲和,自然视其敌手,两相互对。此前统制姚世安便因“举代”之故遣使求援方叔,可见谢丞相踯躅?方叔伙同参知政事徐清叟一再谗间,进讨余玠,陛下已是不平。待其猝逝,侍御史吴燧反劾余统领聚敛罔利共七罪,官家也不加细察,竟令籍玠家资,犒师赈边,实在教人心寒。”方巾老者叹道:“谢丞相曾谏'限民名田',陈表利害,情系百 姓,令某何其敬重。此事于他,心迹有差,大抵似白璧存瑕了。”

  算卦先生神色凝重起来,向四下望了一望,方低声道:“方叔另调鄂州余晦为四川宣谕使,接续余阶管事,此举极为欠妥。先生不知,今日天雷乍声,司天监谓天鼓忽鸣,乃上苍抚庆之音。他等不知,此天鼓一鸣,主兆兵戈,实乃宋室破兆!”话音未落,忽听有人 大叫一声。桌旁二老面色均改,循声望去,只见喊叫之人竟是那蓬头垢面的乞丐。

  那叫花喊了一声,也显尴尬,背过身去,众人才见他腰后留有伤口,原先被雪冻住,此时暖融化开,正渗血不止。众人只当他微一挪动,牵碰伤口,忍不住痛极而呼,遂不在意。

  算卦先生初见他只是个狼狈乞丐,本不甚留意,又看了两眼,忽露 出惊讶之情,起身来到近侧,不住地上下打量。那叫花被他看得烦躁急乱,不由得缩做一团。

  那算卦先生望了一会儿,自语道:“头蹋顶陷,五岳松缺,蛇态鼠形,坏象已现……这位朋友面相可是大不吉……”那乞丐不愿多争,拿起包裹,不顾楼外风雪,便欲速离。方巾老者在一旁自见这乞丐受伤挨饿,必是居无定所,早怀了几分侧悯,走过来道:“足下若是愿意,便请到寒舍如何?小宅虽是敝陋,挡风遮雪尚可。”叫花子似没料到能碰见这等大善人,眼中露 出感动之色,看了看窗外,缓缓背上包袱,冲老者打躬不迭。

  算卦先生拉方巾老者回到桌席,低语道:“先生心慈施善,本是美事。只是……此子恐不值你如此大方。”见方巾老者不解神情,叹息道:“那伤口某是识得的,乃皇城司'冷艳菱'所致,专为对付'事魔'而造,你想何样人等能招惹他们?先生不问江湖事,不知莲教早分出红白二宗,正是内斗之际。官 厅本来不容,又在自 残股肱,不亡何待?某怕先生揽祸上身,这才出言相告。”方巾老者微微变色道:“诚如尊驾所言,你方才为何拿话激他?”算卦先生冷冷道:“莲教罪行举不胜举,尤以红莲教首熊天弼为最,此丐腕系蕻带,料是其下弟 子,某存心羞他一羞。”方巾老者思索道:“依尊驾观相前语,这人命难久矣,不如先让其养好伤,再教老天定夺。”算卦先生知契友决意,不胜吁嗟道:“黄 泉路近,遽受恩遇。吉凶休咎,怎由人言呢?”

  那乞丐见二人密谈许久,仿佛也知晓几分暗意,似怕方巾老者为难,遂迈步下楼。方巾老者见其行径,更消疑虑,快步赶上,算卦先生也从旁追至。

  此时夜静更深,楼外风雪却越下越大。三人出得楼来,那算卦先生与方巾老者拱手道别,走出几步,又折回身来,对那叫花正色道:“朋友命数将衰,绝非妄语。老朽有一言相告,还望谨须铭记。”乞丐见他神色郑重,点头道:“先生请讲。”那算卦先生眼望空中飘雪,悠悠地道:“偏安怀识,近骄弃道。心藏眼目,力徒涕泣。”言罢叹息一声,飘然而去……

  乞丐由那方巾老者引路,来到一处雅舍。这一夜,乞丐便宿在老者家中。那老者家道从容,又兼外面风刀霜剑,大雪下个不停,也不忍心让他稍住便走。此后几日,叫花子便躺在塌上养伤。

  待伤好之后,那乞丐时常目视窗外,面带焦情。那老者见他执意要走,去里屋取了一件棉衣和几张会子银钞,交给乞丐道:“足下要走,老朽未备程仪,些许心意,望赐笑留。”乞丐道:“连日叨扰老丈,已是不安,如何还能要您老的东西?”他推让半天,见老者心意甚诚,只得接过棉衣,那钱银却决计不要。

  乞丐暖衣在身,一股热流涌上心头,面对老者道:“老人家知我是圣教中人么?”“你是个入世翻筋斗的人,要去做件大事,老朽一望便知。”说到此处,方巾老者眼望壁上挂的大成至圣先师画像,叹息道:“圣 人不出,故豪雄并起,朗朗乾坤,谁又是真的英雄?”摇了摇头,引乞丐出门。那叫花子在门外千恩万谢后,动身向西行去。

  ……

  ……

  ……

  清晨,外面霡霂湿泞,一伙计立在门外问道:“客官,您今早动不动身?若碰巧向东边去,有个事儿想麻烦您。”“甚么事?”闻声是名女子,却无一丝娇 态。那伙计道:“有个客人马病了,又急着要赶路。他见您的马结实,便想搭个脚儿,路不远的。”房内女子想了一会儿,应承下来,那伙计连声道谢。

  工夫不大,女子背着包走出大门,只见那伙计早牵出一匹黑马,正自等候。一个筋 肉结实的矮胖子立在马前,眼见面前女子布衣荆钗,目蕴豪冷之气,天然一股雌状英姿,拱手笑道:“原来是位姑娘,有劳有劳。”那女子见对方衣袍光鲜,也不答礼,跳上马道:“来罢。”那胖子谢了一声,纵身跃上马背,那女子微一夹胯,黑马向东窜去,泥水飞 溅。

  直奔了四五里远,那女子才道:“你要去哪儿?”那胖子在她背后道:“前面四十里有个草花营,某便去那儿。”那女子似乎知道去处,纵马疾驰,不再说话。

  行了一程,忽听那胖子道:“姑娘包里这把剑好冷,一定杀过不少人罢?”那女子一听,微微冷笑道:“你是做公的?胆子倒不小!”那胖子笑道:“尊驾胆气更旺。本事再大的人,也忌讳把后背交托,姑娘却满不在乎,我很是佩服!”那女子也不回头,目光四扫道:“我先不杀你!等你同 伙都现了身,咱们好好耍耍!”那胖子一笑,伸手把住她后腰,马奔得更快了。

  约行了十几里路,忽见道上积水渐多,不一会儿,竟已没过了马膝。又走了几里,却见四周田野尽没,连房屋、树木也泡在水中。那胖子见前面白亮亮一片,已是水乡泽国,叹了口气道:“还好你的马能泅过去。我见它瘦骨锋稜,竹批双耳,已知是骁腾之物了。”那女子闻言不语,只是催马向前。

  那马虽负了二人,又有白浪阻挡,仍入水泅进,却行得极缓。直过了半个时辰,方游上一块高地,不觉抖鬣乍尾,甩去水珠,身上亮得如黑缎子一般。那胖子笑道:“古人称骏马为龙,确有道理。实则某马没病,不过想借此骏一用罢了。”那女子道:“喊一声,叫他们都来罢!”那胖子道:“下手都在前面,再有几里就到了。”那女子冷冷一笑,打马飞奔。

  不一刻,已到草花营附近,地势渐渐高陡起来。正行间,猝听前面传来哭号之声,随风飘入耳际,颇为动魄惊心。待爬上一个陡坡,蓦见远处高丘之上,黑压压全是人群,那哭声自上飘下,仿如巨浪袭来,惊得黑马也前蹄扑腾,不敢冒进向前。

  那胖子飞身而下,一笑道:“小娘儿,以后留点儿神。这世上高人多着呢!”说话间,只见十几人远远跑来,方到近前,都冲那胖子跪倒。那胖子摆了摆手,似不愿与来人开口,又瞧了那女子一眼,便与十几人向北去了。

  那女子自闻哭声,仿佛把甚么都忘了,下马牵了缰绳,向前走来。只见高丘之下,更聚了无数百 姓,个个衣衫褴褛,泡在水中哀号。越走越近,才听出那哭声不是数人所发,竟是几万 人悲山嚎海,沸反盈天了。

  却见西面一条极深的大沟内,弃了无数饿毙的尸体,衣衫多半已被剥去,里面还夹杂不少孩童,犹有蠕 动未死透者。许多妇女趴在沟边,干嚎无声,怀里小童皆头肿腹大,露 出非 人之相。余下尚存生息者,统是流民惨状,号寒啼饥,虺瘠不堪。个个嘴有血肿,盖因久嚼草根,长茹木实所致。但闻四面尸臭熏天,生者皆状若鬼族,惨不忍睹。人立其间,恍如置身地狱,更似猝临梦魇。

  那女子刚走进人群,几十个妇女猛扑了过来,都扯住她衣襟、袖角,哭喊道:“姑娘好人,求您做回菩萨,救救孩子们罢!您有马,把我的女孩儿带走罢,给您做牛做马都成!男孩子没人要啊,死了就死了;女孩儿您领去使唤,别卖到脏地方就成了!好歹也是条性命,总比猫狗强,话说不利顺了,我们给您磕头吧!”个个以头撞地,脸上泥水直流。那女子见状,身 子微微发 抖,呆立片刻,美眸竟掉下泪来。

  猝见几个汉子从人群中跳起,都扭曲着面孔道:“日它娘的,这世道没法做良人了!横竖也是死,顾不上辱没祖 宗了!”跟着都冲远处叫道:“你们来罢!我们也吃粮入伙了!”喊声方落,只见四五名男子远远跑来,都穿得甚是齐整,并无饥态灰情。

  一麻脸男子先看了看那几条汉子,又挨个照胸口捶了两下,感觉都还结实,冷声道:“这可不是入伙,而是入了圣教!你们领了粮食,撂下就得跟我们走。本教许进不许出,谁要敢反悔,那是不行的!”一汉子道:“白莲子再不好,也总比饿死强!我们铁了心入教,快拿粮食罢!”

  那麻脸男子道:“先去那面拜了弥 勒老祖,让莲首灌顶授符、传三皈五戒、定'四字'名宗,再给圣 王叩上十三戒礼,才能得着吃食儿。走罢!”几个汉子正要迈步,十几个妇女哭喊着把他们拽住,死活也不松手。那麻脸男子道:“到底是娘儿们!附近都是官兵,谁能出得去?没有本教的势力,他们早不耐烦了。快松手!”另几人上去连拉带拽,把妇女们全都赶开。

  忽听那牵马的女子道:“你们是莲教的?有粮食为何不给百 姓!”那麻脸男子一怔,斜眼打量她道:“这话问得奇了,没粮食谁肯入教?你走你的,我们莲首念你的好。”那女子道:“是方才那个胖子么?你把他叫来!”那麻脸男子冷笑道:“足下是哪一位?我们莲首未必肯见你。”那女子道:“你就说龙成露在此,看他肯不肯来?”一语刚出,几人无不变色。那麻脸男子猛一激灵,掉头便向北面跑去。另几人拿眼虚瞄着她,均不由向后退去。

  不一会儿,只见那胖子含笑而来,连连拱手道:“失礼失礼,原来是龙女侠送我到此!我早觉古怪,可没想到会是您!淮南是兄弟的坛口,实在招待不周了。”龙成露道:“这里为何如此凄惨?”那胖子叹了口气道:“半月前绿水河决了口,先从李家村冲了下来,跟着万苇滩也裂了大口子,把这一带全淹了。官 府怕难 民涌去中城,把他们都堵在这里,人死了快一半了!”

  龙成露道:“此是扬州地界,官 府为何不放粮?”那胖子道:“龙女侠行走各处,不知那绿水河几年一灾,再是平常不过,也确实难办。听说当今官家虽是个庸君,倒还通情,特支州衙,在此地预发赈粮,光扬州库里已堆积如山了。那个程知州拿赈粮与商贾们牟利,这些年捞了不少,我正想去敲他一笔呢!”

  龙成露神色微变,说道:“你既然有粮,怎不救救百 姓?”那胖子苦了脸道:“龙女侠也知道。当年赵竑既死,本教与摩尼教原是要一同起事的,谁想明教章崇基突然暴毙,他教内也散了盘子。我家安圣 王郁郁多年,还不就为教中人手少?没些……天灾人 祸,谁又肯入教?这点儿粮原是用来招人的。”

  龙成露道:“你看我薄面,把粮舍了成不成?”那胖子大是为难,正犹疑间,陡见女子目光异样,显露杀心,忙露怯笑道:“龙女侠既开金口,许某敢不从命?日后兄弟若有事,还望略加关照。”说着冲那几人一努嘴。几人连忙去了。

  龙成露眼望饥民塞野,问道:“这附近可有大户?”那胖子低头不答。龙成露道:“到底有没有!”那胖子道:“有倒是有,我的粮食便是从那儿讹来的。但那府上根底深,怕不太好弄。”龙成露道:“甚么根底?便是官家的舅舅又怎样!”那胖子搓手道:“龙女侠义胆包身,气压雄类,江湖上谁不竖指?但那里是长兴帮的府邸,乃刘堂和的后人。若去明抢明夺,只怕结果不善。”龙成露道:“你莲教久欲起事,我本仰慕血性。你别忘了,适才你欠我一条命的!”

  那胖子微微变色道:“在马上不知道身份,话说得随便了。您的本事我早听说过。”言至此处,低头想了想,又道:“今天捡了条命,怎么说也是件喜事儿!这样罢,我这里有两百多弟兄,又新招了五七百饿汉;三面官军不过四百来人,都是营军、班军等空闲军士。我们领一多半人去,剩下的缠住官军,一吓唬准保都怕。先说好进了府别杀 人,抢了粮就撤,别露 出本教的身分。”

  龙成露 点头道:“你这人还算能当朋友,有情有义,又有担当,可惜不能共谋一醉。”那胖子笑道:“有您这句话就成。近年来龙女侠声名响彻淮南,见面更胜似闻名了!”龙成露见十几辆粮车刚推过来,难 民们都疯了般扑将过去,嗷嗷乱叫,谁也不肯相让,起了忧心道:“这样会踩死人的。先熬些粥,否则都活不了。”那胖子唤人来镇住场面,免不了拳 打 脚 踢,伤了几十个百 姓,跟着引龙成露向北走来。

  只见北面一处避风的所在,立了二三百精壮男子,都公然穿着教门服饰;另有六七百饥汉,皆栓绳套索,垂头蹲在地上。那胖子把事儿说了,饥汉们先跳了起来,乱叫道:“早该抢他娘的!都说白莲子敢干,连老鞑 子也怕!我们抢了粮也不反悔,就跟着你们干了!”一时群情激奋,多露亡命之态。那胖子留了些人,余者攘臂大呼,都急不可耐。

  数百人呼噪南行,方走出一里多地,突见对面林中涌 出上百官军,淌水而来。龙成露正要迎上,那胖子却道:“没事儿,吓几句就萎蔫了。”说话间,众官军已到近前。一年轻军官喝道:“饥民都滚回去!否则刀斧无情!”声音虽厉,却不敢针对莲教之众。那麻脸男子站在最前,语带豪横道:“识相的快闪开!别坏了大伙的兴致!”

  那军官道:“许大莲首,这么做不太妥罢?”那胖子笑道:“不妥么?本教自茅老祖《彌陀節要》算起,便是造 反的先师、酿祸的鼻祖。你别逼许某在淮南先反了,我看这块儿可是改朝换代的好地方!”那军官寒了脸道:“你们要去哪里?”那胖子道:“等回来分些好物,你就知道了。这方圆几十里,除了饥民,也真没比你们更倒楣的。我绝不独吃独占。”说着又跳上龙成露的马背,向前便闯。众官军似早知莲教势大,又兼人数太少,竟不敢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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