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在九条天從二級戰區被召回中央之塔的時候，正逢聖所提交名單的時節，這段日子將有一批新血進入塔中接受軍事訓練，他在隔音迴廊中不疾不徐地往前走，身後的披風緩緩擺盪，他拿下軍帽，對另一處走廊投來的視線，回以冷漠的眼光。

「我不喜歡你的腳步聲。」天緩緩地說，在絕對寂靜的隔離走廊上，一點細小聲響對他而言都非常突兀巨大。

他側眼瞥向不知何時跟在身旁的八乙女樂，視線隔著透明窗，再次看向隔壁另一條空橋走廊。

「對傷患溫柔一點行不？」樂沒好氣地說。

他們的另一名隊友站在走廊盡頭，那裡有一扇緊閉的門扉。

「天、樂，」十龍之介輕聲說，「第一道防線已經被突破，敵軍佔領了邊疆的堡壘，」

「那就應該直接把我們派往一級戰區，而不是回到這裡聽沒有意義的戰略檢討。」天說。

白色大門敞開，他們三人一同踏入大廳，隨即，天皺起了眉頭、身旁的樂以及龍也是一樣，議會廳裡，充斥著此起彼落的交談聲，還有數十盞懸浮在空中的螢幕畫面。

「哨兵。」一陣輕柔的嗓音說，那是來自高階人工智慧的呼喚。

聽見智慧庫的聲音，現場頓時安靜，目光齊齊望向坐在皮椅上悄然無聲的三個人。但即使那些人停止交頭接耳的動作，天仍能聽見他們竊竊私語。

ＴＲＩＧＧＥＲ，由三名年輕哨兵所組成的特勤部隊，他們接受高壓的軍事訓練，中央之塔甚至對他們進行隔離研究，這三人是近年來少有的、不需要依賴嚮導就能出征戰場的Ｓ級哨兵。他們當中又以十三歲就覺醒成哨兵的九条天最引人注目，在哨兵部隊中，他的年紀最輕，精神狀態卻非常穩定，在戰事中不曾有過狂化紀錄。

「戰略檢討。」人工智慧說。

現場燈光暗了下來，他們看見螢幕中不斷閃爍戰事畫面，殉職軍官的姓名列在上頭，失守的堡壘被外星物種『擬態異形』占領。

「最高軍議已經下了決策，」人工智慧說，「ＴＲＩＧＧＥＲ將在中央區域停留、培訓新生，並且訓練結束，帶領新生哨兵嚮導前往營地、二級戰場。」

「這不合理。」八乙女樂立刻說。

「最高軍議已經下了決策，」人工智慧了無生氣地重複這句話。

「這是錯誤的決策，」八乙女樂又說。

「最高軍議不會下錯誤的決策。」人工智慧死板地說。

「特地把我們調回中央，就只是這樣？」樂不愉快地質問。

「樂，」天輕聲喚道，樂安靜下來，他們耳旁再度響起交談聲，天望著螢幕繼續說，「我們尊重最高軍議的決策，請准許離席。」

「准許離席。」人工智慧說。

天完全沒有逗留的意思，他起身離開黑壓壓的議會廳，龍和樂隨著他一同走進隔音迴廊。

「議會裡那些老人的腦袋是不是僵化得差不多了？」樂嘖聲說。

「中央區域是最重要的堡壘，這段時間估計是關鍵，」天平靜地凝望紅澄澄的夕陽。「若是前線守不住，我們將成為最後的希望……不明原因失去一座堡壘是很嚴重的事，為了補足殉職的哨兵與嚮導，培訓新血才會是首要之務。」

巨大的落日彷彿要將地平線上所有一切都燃燒殆盡，天收回視線，繼續往迴廊另一頭走去。

「前線還有Ｒｅ：ｖａｌｅ兩位前輩坐鎮，他們不曾失敗，」龍說，語氣難掩擔憂。

三人一同前往醫事檢驗所，樂在二級戰區為了掩護Ａ級哨兵，被外星物種螫傷腰側，劇痛使他處於劣勢，當時龍也陷入苦戰，天即刻建立起精神屏障，才將已經進入狂化的兩人給硬扯了回來。

醫事檢驗所為他們進行完整的精神檢測，並發放一小罐嚮導素藥片。

在沒有固定嚮導的狀態下，大部分哨兵都會需要藥片，那是由化學藥劑調和而成、模擬嚮導素的安撫藥片，哨兵情緒暴躁的時候可以起到安撫作用。但即使有藥物能趨緩他們的狂暴症狀，哨兵仍需要定期接觸嚮導，才能使他們的精神狀況維持穩定。

嚮導的數量向來比哨兵稀少，能同時安撫多名哨兵的嚮導更是少得可憐，哨兵渴望進入嚮導的精神圖景中尋找寧靜，但通常，一位嚮導只能接受與一位哨兵互通精神圖景，在安撫多名哨兵時，嚮導只會提供短暫的精神庇護，這對哨兵而言是相當重要的寄託。

ＴＲＩＧＧＥＲ三人經歷過異常嚴苛的軍事訓練，其中包含長時間不接觸嚮導，訓練至今，三人都能在沒有嚮導的狀態下前往戰場，他們不僅不需要依賴嚮導，對藥片的需求量也很低，八乙女樂和十龍之介一個月只需要一錠，樂常調侃烈酒可比藥片有用得多，龍不置可否。

九条天則是連藥片也不需要，他得到的藥片多半分給了戰事中精神失控的哨兵，有些哨兵一天必須服用十幾片才能使精神安定，對軍隊而言，這些哨兵也算不定時炸彈，在崩潰時很可能拉扯身旁的哨兵一同陷入情緒混亂，天見過無數的哨兵進入神遊、或是長夜，也見過失去伴侶的嚮導情感崩潰。

哨兵與嚮導之間的依賴關係非常危險，九条天心想，雖然他知道兩者結合後能發揮最大的戰鬥值，但從根本來說，所謂的最大值相對就有最脆弱的時候。

Ｒｅ：ｖａｌｅ是本世代最穩定、戰鬥力也最強大的哨兵嚮導組合，即使那兩人已是伴侶關係，他們仍然可以引導、安撫其他哨兵和嚮導，將軍隊整頓得強盛又有秩序。話雖如此，九条天也見過那兩人不安定的狀態，除去結合熱之外，還有許多情感層面的問題。

因此，九条天的人生規劃中，並沒有計畫要與一名嚮導結合。在他看來，與其尋找契合的嚮導，不如盡力讓精神力保持在獨立穩定的狀態，才是明智之舉。

*

衣料摩擦的聲響，毛料拂過皮膚的觸感，夜裡傳來時鐘滴答聲，水滴流過管線、落在乾燥的洗手台裡，那像是有誰從高處往下灑水、同時他再度感受到衣物磨過皮膚那個瞬間。九条天記得很清楚，即使過了好幾年，他仍無法忘卻可怕的童年記憶，在好幾個晚上，他的窗外寒風呼嘯，噪音一遍又一遍刮過敏感的耳膜，就連摀住雙耳也疼得渾身難受。

安靜、安靜、停下來、停下來！

『咳、咳咳、』

然後，他躲進棉被裡，聽見細小的咳嗽及喘息聲。

是誰的聲音？是自己的聲音？安靜、停下來！

『咳──咳咳、嗚──哈啊、』

破碎的呼吸聲響將他扯回現實，九条天意識到，那是房外的聲音。

突然之間，可怕的感受全部被另一層恐懼給取代，他爬下床、奪門而出，衝進雙生手足的房間裡。

他看見紅髮的男孩蜷縮在床上掙扎，不停喘息、咳嗽。

『乖孩子、張嘴，』他冷靜地說，從床頭櫃上拿起吸入器。

他坐在床邊，動作熟練將可憐的孩子攬進懷裡。他記得如何使用吸入器，也知道該怎麼出聲安撫。

『──にぃ、』

『沒事、不怕……天にぃ在這裡，』天說。

藥物正在發揮作用，他很肯定自己每個步驟都做得非常正確。

『……にぃ、天にぃ、』

即使如此，天仍害怕地止不住顫抖。

直到他看見懷裡的孩子虛弱地睜開雙眼、露出一抹脆弱的微笑。冰涼手指扯住天的衣袖，隨後又很輕、很慢地在他手臂上緩緩拍動。

『沒事、不怕呀……陸在這裡，』那孩子說，『陸就在這裡，跟天にぃ在一起。』

九条天從睡夢中清醒，敏銳的生理時鐘讓他知道現在正好七點整，距離前往工作崗位還有兩個小時的準備時間。

離開床舖時，窗戶自動由暗轉亮，陽橙色光芒照亮臥房。

天緩緩閉上雙眼，平靜地調整了五感知覺，覺醒成哨兵、捱過嚴苛的訓練，天已經學會掌控感知，不再像童年那時容易陷入情緒暴走。

他居住在中央之塔周邊的第一區，許多戰鬥力強大的哨兵都被安置在這裡，除此之外沿著中央之塔往外延伸，總共分成十六個區域，在能力覺醒時，依照等級與性質不同，會由政府安排永久的定居場所。

哨兵的五感和戰鬥力過於強大，無法與一般人共同生活，因此，儘管九条天深愛他的家人，卻在完全覺醒為哨兵當晚就被送進中央之塔，過於強盛的能力使他痛苦，軍事訓練更是嚴苛殘酷，對於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而言，要撐過沉重的訓練並不容易。

但他有必須撐下去的理由，從訓練結束至踏上冰冷無情的戰場，時隔至今過了五年，若讓九条天重來一次，他仍然會接受這個安排，並且絕對不容許自己精神崩潰。

「一如以往的準時啊。」在訓練所外等待的八乙女樂說。

「寒暄問暖就免了吧。」九条天說。

在十龍之介朝他們走來時，訓練所的大門也正好敞開，裡頭寬大的空間慢慢變得明亮，懸空的透明螢幕上出現一份名單。

「將近一百個人……未成年與成年人都有，」樂喃喃地說，「喔，其中二十個人數值高過平均，」

「我們負責哪些？」龍問道。

「應該是數值最高的這幾個吧？」樂說。

「這幾天是基本訓練，大半時間會待在一起。」天說，他以手指滑動螢幕，確認其它名冊資料。「在此之後統合訓練也由我們負責，不能大意。」

「哨兵，新生哨兵、以及新生嚮導，」人工智慧庫飄渺的嗓音說道。

練習室正對面敞開一扇門，穿著低階軍官制服的人魚貫而入，天隨意瞥了幾眼，其他指導人員開始依照名單對他們進行分類。

雖然總人數有一百多名，但分到ＴＲＩＧＧＥＲ三人面前的人卻只有六位。

偌大的空間升起隔板，在分組結束時將每個組別區隔開來。ＴＲＩＧＧＥＲ加上六名新人被分在一個四十坪左右的房間裡，投影螢幕重新亮起，出現更多新生的個人資料。

「我看看，」十龍之介說，他露出溫和的微笑，仔細檢視飄浮在身旁的螢幕畫面，「和泉三月，是嗎？」

「是的，先生，」和泉三月緊張地說。

「在這裡要稱呼我們為長官，」龍輕聲糾正他。

「好的、長官，」三月立刻說。

「待會再好好做個介紹吧，」龍微笑地說，他看向另一旁深藍色髮絲的少年，「和泉一織？」

「是的，十、是的，長官，」和泉一織說。

「你們兩位在測驗中被歸類為哨兵追蹤者，看來對移動中的物體很敏感，」龍接著看向一名淺色髮絲的大男孩，「四葉環，在孤兒院覺醒後被送到聖所……還無法控制五感狀態？」

「是，長官，」四葉環小聲地說。

「逢坂壯五，喔，軍備研發所的公子，」龍相當感興趣地說，「雖然是嚮導，但有接觸過哨兵守衛的訓練課程？」

「是的，長官！」逢坂壯五很快地說。

「再來是……二階堂大和？」龍訝異地說，「二階堂？是那名將領的？」

「我只是普通的、剛覺醒的、完全沒接受過任何軍事訓練的哨兵，」二階堂大和說。

「二階堂？」八乙女樂微微皺眉，「是最近才覺醒成哨兵？」

「是，多謝關心，長官。」大和冷淡地說。

「最後一位……六彌凪？」龍看著資料說，「啊、我知道這件事，北國的王子閣下，這次是來見習的，對嗎？」

「請不用這麼客氣，十中校，我覺醒成哨兵也有一段時間，」六彌凪說，「在這動盪不安的時期，我認為自己有義務前往戰場，為僅存的人類奮戰！」

「說得可真好。」八乙女樂讚許地說。

「也太熱血了吧……」大和自言自語地說。

「我們真的要上戰場嗎？」環憂心忡忡地問。

「等你們準備好，就能抬頭挺胸走上戰場。」樂說。

「那麼，在訓練開始之前，先聊些輕鬆的話題吧，」龍說，「我是ＴＲＩＧＧＥＲ的十龍之介，中校，哨兵，」

「我是ＴＲＩＧＧＥＲ的八乙女樂，中校，哨兵，」樂說。

他們幾個人下意識地將視線放在另一名軍官身上，九条天卻沒有說話，而是盯著透明的名單，原先滿格的表單出現新的欄位。

「天？」樂喚道。

「聖所臨時增加一名新人。」天說。

「臨時增加一名新人？真是突然，」龍說。

「叫做什麼名字？」樂問道。

懸在空中的畫面、空白欄位慢慢浮出三個字，九条天悄悄握緊雙拳，淡漠的雙眼出現一瞬震盪。

「七瀨陸？」樂讀出這名字。

房間對角敞開一扇門，一名腰帶還不及繫上的青年匆匆走來，步伐著急使他在平整的路面上絆了一腳，他慌張地抬起頭，視線停在九条天身上、輕輕吸了吸鼻子。

「七瀨陸，嚮導……」龍看著資料說，「沒有經過任何測驗，但已經建構了完善的精神圖景？」

「天にぃ……」被喚作七瀨陸的青年呢喃地說。

「你們認識？」樂驚訝地問。

「把皮帶繫好、領子拉正，過來列隊。」天沉著地說。

七瀨陸連忙走過去，他站在和泉一織身旁，視線始終沒有離開九条天。

「我是ＴＲＩＧＧＥＲ的九条天，少將，哨兵，」天說，「歡迎各位加入中央之塔，目前第一線戰事嚴峻，即使是新生，也要做好隨時前往戰場的心理準備。」

「我們會給予各位正確的訓練方向，引導你們控制能力，並發揮最大的戰鬥數值，」龍說，他望著垂頭喪氣的環，「許多哨兵在覺醒時期都曾有過輕微的狂化現象，」

環聞言，驚訝地抬頭望著龍。

「五感不穩定，情緒自然也容易躁動不安，」龍解釋，「在這裡，你們會進行最完善的隔離訓練，每個哨兵面臨的問題不同，訓練內容也不一樣，這裡有最先進的輔助配備，不需要過度害怕狂化事件，」

「那麼，針對嚮導的訓練呢？」逢坂壯五舉手發問，「雖然我是嚮導，但也有守衛的特質，可以接受哨兵訓練，陸君是完全的嚮導，我擔心……」

他們七個人一同在聖所生活過一段時間，已經建立了良好的友誼關係，彼此間習慣互相照顧，關心是理所當然。

「這麼快就產生依賴的問題了？」九条天卻說。

「不是，我只是、」

「別擔心，壯五君，」龍和顏悅色地說，「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只是我們還不確定上戰場時會是什麼情況，所以少將才會這麼說，」

「關心隊友是好事，擔心卻是多餘的，」樂說，「你們只管讓自己變得強大，必須做到不讓旁人擔心的程度，關心要用對地方，知道嗎？」

「是。」壯五服從地說。

「完全的嚮導……」天平靜地瞥了陸一眼，「人工智能給出的訓練要求顯示，是要你在哨兵進入神遊狀態時，突破他們建立的屏障、進入精神圖景，喚回他們的意志。」

「神遊狀態的哨兵？」一織不確定地重複這句話，「是指已經失去生存意識的哨兵？」

「這對嚮導而言非常嚴苛，人工智能為什麼要提出這種訓練指示？」龍困惑地說。

「失去精神意志？」壯五錯愕地追問，「為什麼？因為陸君已經建構完整的精神圖景？」

「也許人工智能的指令有錯誤，這件事應該回報給最高軍議，」樂皺眉地說。

「不用了。」天說，「開始基本訓練吧，」

他突然喚出精神動物，讓談話到此結束。一隻眼神銳利的雪豹在他身旁走了一圈，牠從容不迫地坐下來，挺拔身姿大概到天肩膀的高度。

雪豹的視線停在七瀨陸身上，牠晃了晃尾巴，即使什麼也沒有做，卻依然散發出細微的壓迫感。

「精神嚮導，也稱作精神動物、精神體，」天提高音量。

於此同時，樂與龍分別喚出了白虎與黑色鬃毛的雄獅，牠們安分地坐在一旁，身體有著半透明的光澤。

「每一位哨兵及嚮導的『精神體』不一樣，牠代表本體的精神狀態，也能更敏銳地感知信息素、或者危險，」天說，他環顧一圈望著在場的成員，「在能力覺醒時，精神體會同時顯現，牠就像你的靈魂、夥伴、不可分割的一部份，只有能力覺醒的人可以看見『精神體』，一般人看不到，也無法感知牠們的存在，即使如此，牠們仍然可以輕易地傷害普通人，加上哨兵與嚮導的精神狀態與普通人不同，這也就是覺醒後必須隔離的原因。」

他讓那隻雪豹沿著牆走過一圈，環緊張兮兮地盯著瞧。

「喚出你們的精神體，」天命令道。

七名新生照做，一織和三月分別喚出邊境牧羊犬與柴犬，大和喚出一隻黑狼，環身旁站著躁動不安的大白熊，壯五則是一隻性情穩定的雪貂，凪的馬兒顯得又高又威風，牠蹬著蹄子、甩動金棕色的尾巴，三月身旁的柴犬不知道是被激怒還是單純好玩，張嘴咬著馬尾往後扯了一會兒才鬆口。

「七瀨？」樂關心地喚道。

只有陸身旁沒有精神體，他尷尬一笑，往旁邊站一些，縮在腳邊的一顆毛球探出頭來。那是一隻毛茸茸的兔子，有著淺棕色與白色的毛皮、以及一雙寶石般的紅眼睛。

「牠平常不是這麼膽小……」陸垂著臉、偷偷瞅著天身旁的雪豹，「可能是緊張……」

「今天這樣大家都會緊張啦，」三月很快地出聲安慰。

「膽小不代表無用，」天語調平緩地說。

他看著亢奮不停、蹬著地面的馬匹，追著馬尾跑的柴犬、擔心柴犬而來回走動的牧羊犬、懶到趴在地上睡覺的黑狼，還有焦躁的大白熊。

「物種大小會隨著本體的精神力改變，但初期型態頻繁改變並非好事，」天嚴肅地說，「你們必須學著讓精神體穩定，牠們等於我們的情緒、精神狀態，無法控制牠，就表示沒有能力控制自己，反之亦然。」

「先讓牠們安靜地待在自己身旁吧，」龍說，「讓牠們待在身邊，眼睛直視前方，不要被外在事物影響，」

壯五身旁的雪貂狀態最穩定，雖然會時不時抬眼確認周遭，但不至於顫抖、或是像環的白熊那樣東張西望。凪試了好幾次才終於讓那匹駿馬停止踏蹄，卻仍會忍不住甩動頭部與尾巴，三月的柴犬以後腳搔抓耳根，一織的牧羊犬則是警戒地豎起耳朵、瞪著眼前的ＴＲＩＧＧＥＲ，大和的黑狼終於坐起身來，卻是齜牙裂嘴朝樂的白虎低吼。

「抱歉，長官，」大和陪笑地說。

「肉食物種，難免。」樂不在意地答道。

陸腳邊的兔子突然立了起來，牠在空中嗅了嗅，主動往前跳一些，牠離雪豹只有一點距離，那隻性情穩定的雪豹步伐輕盈地接近小兔子，只是當天往前站一步時，雪豹又順服地繞回天身旁，坐下來並挺起身子。

小兔子似乎因此受到驚嚇，急忙往回跳、縮在陸的腳跟旁發抖，牧羊犬見狀衝過去對著雪豹狂吠，這個舉動引來柴犬與雄獅的關注。

「別這樣！」一織著急地說。

「牠是不是以為陸被欺負了啊？」三月說。

柴犬湊過去以頭觸碰牧羊犬，好不容易才將牧羊犬推開。

「除了逢坂壯五算是及格之外，其他人完全不行。」天淡然地說。

這句話令躁動的氣氛更添了一層緊繃，他點亮螢幕的訓練時程表。

「今晚，你們必須學會控制情緒、穩定精神體，」天說。

時程表清楚標示主要訓練時間，在此之後他們會前往接近戰場的營地，進行統合訓練。

「也許分組指導情況會比較好？」龍提議道，「我可以負責環君和壯五君。」

聽見龍這麼說，環露出感激的神情。

「那我負責二階堂、六彌……」樂思考了一會兒，「還有和泉家的哥哥，」

「我跟哥哥、」

「和泉弟加上七瀨，這兩個人由你負責吧，天。」樂刻意忽略一織的發言。

「你們不要擅自決定，控制情緒這麼基礎的事情不需要指導。」天不高興地說。

「雖然這麼說也是，但這次七位新生的數值比以往令人在意……你不覺得嗎？」龍笑著說。

天沒有拒絕這項提議，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會申請臨時宿舍，詳細的時間地點稍後將由系統通知各位，」天簡略地說，「請不要遲到，以上。」

他們各自隱藏精神體，天率先走出隔間，樂和龍不疾不徐跟上，在他們踏入走廊時，新生與低階軍官相當守秩序地讓出一條路。

「大神萬理上將，」天忽然停下腳步，動作簡潔地行了軍禮，他身旁的樂和龍也照做。

「九条少將，八乙女中校、十中校，」大神萬理朝他們微笑，「今天接觸的新人感覺如何？」

「資質很好，還需要觀察。」天誠實地說。

「他們七位數值都十分驚人，我很期待成果，」萬理說，「你們晚上還有私人訓練吧，別耽擱時間。」

ＴＲＩＧＧＥＲ三人站在一旁讓萬理先通過，等了一會兒他們才往另一個方向走，離開中央之塔本部。

「為什麼不提出質疑？」剩下三個人的時候，樂開口問道。

「樂是在說陸君的訓練指示吧，」龍憂心忡忡地說，「我也很擔心這件事……」

「神遊狀態下的哨兵跟意識崩潰沒有兩樣，」樂說出殘酷的實情，「雖說嚮導經過訓練能產生更強大的精神共鳴，但仍舊有可能被哨兵渾沌的意識吞噬……他們是想讓七瀨接受黑暗嚮導的訓練？」

「黑暗嚮導要承受的風險比黑暗哨兵更高，中央智慧庫很可能給錯指示，」龍說，「像陸君那樣的孩子，不應該接受這般殘忍的訓練，」

「但智慧庫下的指令通常與最高軍議決策有關，」樂思考地說。

三人走過寂靜的長廊，在龍與樂積極討論這件事時，天不發一語。

「天，你不覺得指令不合邏輯？」樂忍不住問。

「天？」龍也出聲問道。

九条天放慢腳步，視線仍放在前方、一點也沒有偏移改變。

「我被送進中央之塔時，僅只十三歲，」天沉著的嗓音說，「那時甚至沒有經過聖所，就直接被送到這裡……當時我的精神數值已經凌駕所有新生哨兵之上，因此最高軍議讓我接受『黑暗哨兵』的戰鬥訓練，三年後我遇見了你們，才知道進行這項訓練的人不只有我一個。」

這些事情樂與龍都知道，對一個未成年就覺醒成哨兵的孩子來說，那無疑是一項極端嚴苛的訓練。在中央之塔，年齡不等於軍階能力，十龍之介和八乙女樂雖然較為年長，但九条天的資歷更深、精神數值更為強大，因此天的軍階比兩人高、綜合戰鬥數值也高出許多。

「我真不知道你怎麼捱過去的，」樂悄悄嘆了口氣。

「天……」龍忍不住同情天的過往。

「重提這件事，並不是想博得憐憫，」走出建築物，在悶熱的微風中，天停下腳步，「有件事應該讓你們知道……」

天嚴肅地抬起頭，透過被帽緣遮蔽的視線，回頭凝望那座高塔。

「七瀨陸是我的雙胞胎弟弟，」他輕聲說。

「你說七瀨？！」樂震驚地問。

「陸君是天的弟弟？！」龍訝異地睜大雙眼。

「所以他才會一直看著你？」樂追問。

「等一等，天的意思是，因為你捱過嚴苛的訓練、覺得陸君也做得到？」龍猶豫地問。

「不，我沒有這麼想。」天平靜地說，他轉身繼續往前走，「只不過七瀨陸是我的雙胞胎弟弟，智慧庫很可能參考我的精神數值，因此才對陸開出那樣的訓練目標。在這個前提下，最高軍議不可能駁回智慧庫的決策，即使我們提出質疑，也很難扭轉他們對陸的實驗心態。」

九条天不著痕跡地咬了咬牙，儘管他很好地掩飾了情緒，思緒卻亂作一團。

「會臨時出現在名冊中，估計是最後一刻才察覺陸與我有關連的緣故……」天說，他沉下嗓音，「不應該如此……我被九条家收養的時候，在七瀨家的過往都已經被抹消了才對……」

「冷靜一點，天，」龍很快地說。

天的情緒引起共鳴，使樂和龍都感到難受。

「抱歉，」天扶著額頭說。

他們已經回到哨兵的居住場所，天的臉色使其他軍官哨兵恐懼、不敢接近。

「回去整頓吧，一個鐘頭後在指定地點各自訓練新生。」天說。

他逕自走向住所，腦裡還在回想陸那張充滿稚氣的臉蛋。他踏入客廳，看著寂靜潔白的空間，想起他們的童年，一向平淡冷靜的情緒增添一抹溫暖，但這份溫暖並沒有使他感到安心，甚至更讓他急躁煩悶。

九条天永遠不會忘記那些脆弱的喘息、柔軟的嗓音、以及輕輕拍在他胸口的手掌。

他的覺醒來得很早，記得那時還不滿十歲，天想著，他想起窗外咆哮一般的風聲、深夜中衝過地道的水流，年幼的他根本無力控制逐漸強大的五感，他比一般的孩子看得更遠、反應更快，身體能力異於常人，恐懼在心裡滋長，他開始拿捏不住力度，只要稍有閃失，就會毀壞身旁的物品。

他的情緒日漸狂暴，生活中感受到的每一件事物都使他厭惡，那時七瀨夫婦還不知道，他們的兒子已經覺醒成哨兵，家裡還有另一個孩子更令他們操心，因此天只能壓抑、不斷隱藏這份痛苦。

『沒事、沒事的呀！』稚嫩的嗓音帶著笑意，還有暖呼呼的擁抱，『天にぃ不怕、陸在這裡，不怕！陸會保護天にぃ！』

神奇的是，當時五感過於敏銳的天，卻不曾厭惡過他的雙生弟弟。不論是陸的聲音、陸的擁抱、甚至是細小的親吻，都讓天覺得柔軟得不可思議。

陸的存在對天而言就像救贖，只要抱著陸的身體，他敏銳的五感就能慢慢平靜，陸身上擁有他所沒有的東西，年幼的天已經隱約察覺這項事實。天知道自己的能力終有一天會到達顛峰，屆時他必須進入軍事高塔，成為上層階級的一份子。上層階級代表財富及力量，同時，他也必須履行哨兵的義務，接受訓練並前往戰場。

他不畏懼這項安排，卻不能接受弱小的陸也投入軍事戰爭，因此，在一次機緣下，當九条家提議要收他為養子的時候，天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九条家擁有廣大的軍事人脈、豐富的訓練資源，不僅對哨兵屬性瞭若指掌，甚至曾培育出最為強盛的黑暗哨兵。天接受領養，他只有兩個條件：九条家必須動用資源銷毀他在七瀨家的過往資料、以及無條件支援七瀨家所需要的醫療開銷。

在九条天爬上少將這個位階時，他已經有足夠的經濟能力，可以透過各種管道支柱七瀨家的生活。這一切都是為了陸，為了他獨一無二的雙生弟弟。

卻沒想到陸的能力終究還是覺醒，連他們的關係都被中央之塔發現，雖然這只是推測，但九条天有十成把握肯定自己的猜測沒有錯誤，但究竟是誰揭發了他與陸的關係？

在思考途中，九条天已經來到今晚的臨時宿舍，他看見和泉一織與七瀨陸等在門口，一織更是往前一步，率先對他行軍禮，陸後知後覺地跟著照做。

「今晚不用這麼拘束，把注意力放在你們的精神動物上吧。」天說。

訓練用的宿舍，是一間寬廣的大房間，房間內擺放了三張單人床、一張圓桌，附設一間衛浴。

天脫下軍服外套，掛在一旁的衣架上，那隻美麗的雪豹已經安穩地跳上床，相當自在地趴在被單上，望著站在門邊發楞的一織和陸。

一織回過神來，穩定了心情才喚出自己的精神體，他的牧羊犬活潑地在身旁跑一小圈，接著抬起頭顱，高傲又警戒地望著雪豹。

「讓牠坐下。」天命令道。

一織輕拍了拍牧羊犬的頭，黑色與白色相間的毛皮格外柔順，牠遲疑了一會兒才乖乖坐下，但視線仍瞪著那頭雪豹。

天將目光轉到陸身上。七瀨陸侷促不安地望著他腳邊的兔子，牠仍然像一顆雪球，縮成一團悄悄發抖。

陸沮喪地蹲下來，慢慢撫摸兔子的背脊。牠們的情緒等同於本體，有時更會展現本體極力想隱藏的心情。陸很清楚自己的情感，因此，儘管著急、想要努力掩飾，但他就是做不到。

九条天是他朝思暮想、好不容易終於見到的雙生哥哥，是他自幼年時期最親密的手足，分離的痛苦幾乎壓垮他弱小的心智。

「你得集中精神，控制自己的情緒，而不是被情緒左右。」天嚴厲地說。

「我知道，只是、」陸覺得自己彷彿失去依靠。

記憶中擁他入懷的『天にぃ』與眼前的『九条天』判若兩人，他不敢奢望從前那份溫柔，卻也無法抑制接近的渴望。

「站起來，」天說，「站起來，看著我，」

陸照做，但隨著他站穩身子，腳邊的兔子卻抖得越厲害。

天緩緩走到陸面前，雙眼平靜又冷淡，那隻雪豹跳下床跟過去，陸很擔心，視線不自覺地一直往自己的精神動物身上瞟。

「別看牠，你應該看著我，」天厲聲說。

七瀨陸嚇得渾身一震，於此同時，一織的牧羊犬像是受到刺激，狂吠兩聲就朝雪豹撲過去──

「──！」一織發出無聲的驚呼。

只是眨眼的時間，雪豹已經將牧羊犬壓制在地面上，乾淨俐落的動作甚至沒有給牧羊犬掙扎、打鬥的機會。

相較於神情緊張的一織，天卻沒有受到影響，他的視線仍放在陸身上，雙眼望著那對閃爍的瞳孔，在一觸即發的氣氛下，一直窩在陸腳邊的兔子卻慢慢抬起頭來，牠往前跳了幾步，以鼻尖去拱雪豹毛絨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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