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日野亲，最近，和莫扎特君怎么样了？”

“感觉不错？上次，我看到他们在一起，很有那种气氛呢～”

“是吗是吗？小须快说，是什么样的？想到莫扎特君对我们的日野亲……我就超激动～比自己谈恋爱还激动～”

“……谷君可在呢，注意点影响。”

“诶嘿嘿……那不一样～我是好奇，想看那个音乐狂人莫扎特君陷入恋情的样子。那可是大家公认难搞的……”

午休的时候，香穗子在教室吃便当，同班的上条和东云围过来，自顾自聊起了恋爱话题。虽然有点吵，也多少有些令人害羞，但她还不至于不想听——而且她们很有默契地没有提那个名字，她感激不尽。

自从被班里的朋友们发现她给那个人的备注名是“莫扎特”以后，她们就不再提他的本名了。这是只有二年二班几个女生才知道的秘密。虽然说的是同一个人，这样隔了一层，似乎就保持了某种神秘感，她也不会再因为这类话题感到害羞——大多数人就算听见也只会不解地问“那是谁”，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所以说，日野亲是真的喜欢莫扎特君吧？”

“啊？啊……”

“别敷衍了事！快说快说，是不是嘛～”

“嗯……”

谷从男生那边的闲聊中抽身出来，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女朋友。

“所以说……你们总在说莫扎特莫扎特的，到底是谁啊？莫扎特……不是那个有名的音乐家么？”

“是啊是啊～我们在说，日野亲最近非常～喜欢莫扎特的曲子，是吧，日野亲？”

“……嗯，是的，我喜欢——”

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因为香穗子看到，女生们在谈论的“莫扎特君”本人正向她走来。

“哇，是莫——”

“别说出来！”

“唔唔……走了走了，人家还有正经事呢～”

朋友们捂着嘴偷笑着散去——她们并没有走远，还在教室里支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香穗子有些尴尬，但她的表情管理一向到位。

“志水君怎么来这边了？要找我的话，发邮件打电话就好……”

来人自然地在香穗子前座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她的脸微笑。

“是那样没错，可是我想看到香穗学姐的脸，就来了。”

教室的某处传来刻意压低的惊叹和偷笑一般的抽气声，香穗子的脸微微发烧了。

“……有什么事吗？”

“嗯。想要一起练习。不过没想到学姐还在吃午饭，是我太心急了……不添麻烦的话，我可以在这里等吗？学姐慢慢吃就好，我带了书可以看。”

“嗯……稍微有点事耽搁了……没问题，那就麻烦志水君等我一会，我很快的。”

“不用着急。”

志水说着打开了书本，视线转移到书页上，专注地看起来。香穗子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他的样子。金色的阳光透过窗照进来，为白色的校服镀上一层金边，原本淡金色的头发显得更加闪耀，配上毫无瑕疵的五官，就像降临到人间的天使一般。虽然她有些在意同学的调侃，但还是很喜欢看他。他主动来找她，更是让她的内心荡漾起来。有这等景致可供欣赏，普通的便当也变成特别的美味了。

“我吃饱了。”

她喝完最后一口草莓牛奶，双手合十。志水合上书，伸出手从她嘴边取下粘着的米粒，自然地放进自己嘴里。

“真可爱。学姐这个样子，让我想起家里的妹妹……啊，抱歉，突然说是妹妹什么的……”

香穗子干笑着摇头。

“没关系，是我自己不注意……总是被说长不大，啊哈哈……”

“没有那回事。很可爱。”

她们一定看到了——香穗子赶紧拿出手帕擦了擦嘴，收拾好饭盒，提起琴箱推着他一起离开。听不见就是不知道。她们总不会跟到练习地点去。

“今天去哪练习呢？”

“天气不错，去森林广场吧？我喜欢森林广场，有很多树，有草地，有水，有小鸟，还有猫……”

“那就去吧。我也很喜欢那里，像公园一样。”

志水点点头，突然转过头看着香穗子的脸。香穗子下意识掩住嘴巴，她没有照镜子确认过，不知道是不是还沾着酱汁什么的——可是志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那里。

“学姐最近在练莫扎特的曲子吗？刚才听到学姐们在说莫扎特……除了弹键琴之外，莫扎特也会拉小提琴和中提琴，写过6部小提琴协奏曲，35部钢琴小提琴奏鸣曲，还有舞曲、声乐曲、弦乐四重奏……学姐喜欢哪一首曲子，可以告诉我吗？或许我能帮上什么忙，找乐谱啊，CD啊，参考资料之类的……”

少女的脸烧得像煮章鱼了。志水那样的人，只会联想到音乐方面，作曲家，曲子，练习……并不会想到恋爱。她明知如此，但他本人提出来，她还是羞得不行。看到她的窘态，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

“对不起，我这个人一说起来就……”

“没，不会的，我知道……”

她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在学弟面前自顾自害羞太奇怪了，会被当成奇怪的人。她不想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还没有特定的想练习的曲子……我只是对莫扎特感兴趣，在查相关的资料。谢谢，如果之后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会再向志水君请教的……”

“这样啊。我有时候也是，突然对某首曲子某位作曲家感兴趣了，就到处查资料……真高兴，香穗学姐和我很像呢。”

志水笑了。他笑的样子也像一位天使。香穗子确实在查莫扎特的资料，并不是说谎故意迎合，看到他的笑容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他们在森林广场合奏，小提琴和大提琴的音色交融在一起，直到午休快要结束了才停下。志水问她放学后的安排，两人约好放学后在图书室见面，然后依依不舍地道别，各自回班上课。香穗子回到教室还没打预备铃，上条和东云冲她眨眼睛，比了个V字。

“什么嘛……”

香穗子小声嘀咕着，可不见羞恼的样子。她打开手帐，周六的一格里有个画着音符的“M”字标记。她不出声地笑了，在本日的行程安排里也加上了一个小小的画着音符的“M”。

这样谁也不知道。就算看到了，也猜不到。倒不是有意隐瞒，只是她害羞，想到那个人就害羞——她之前没谈过恋爱，如果这种以音乐作为纽带的关系能算是恋爱，那么这就是她的初恋。她想去图书室的时候，再去找找有关莫扎特的书。在认识那个人之前，她就已经非常喜欢莫扎特了。

放学后，香穗子如约来到图书室。志水还没到，虽然她很想去练琴，又怕和他错过了——就在图书室里一边等一边看书或是写作业也不错。她在窗边他们常坐的位置坐下，放下东西去找书，回来时收到了志水的邮件：

“抱歉，我忘记今天要做值日了。要不是西君提醒，我就完全忘记了。大概会晚很久，如果学姐等不及可以先走，我做完值日就会去图书室的。希望你不要生气，真的非常抱歉。”

他的邮件一向很客气。认认真真，规规矩矩，就像他本人一样。香穗子笑了笑，回复说没关系让他安心做值日。本来想加一句她会等着，又觉得太过暧昧。他们并不是那样亲密的关系，说到底也只比一般的学姐学弟稍微亲近那么一点点，连算不算朋友都很难说。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不表露她的心思。只要这样就好，只要这样她就满足了。能够时常见面，周末一起练琴一起出去玩，就这样也不错。她不知道志水是否有恋爱的想法，他从未表现出来，她也不打算问。她不急于展开恋情，觉得还是谨慎一点，能够维持现状就好。万一向前一步然后万劫不复，她承担不起那样的结果。

她拿了好几本关于莫扎特的书。不同作者写的传记，书信集，音乐解析，钢琴奏鸣曲集——虽然她不弹钢琴，但作为参考资料她也想看看。这么多书一次都搬回去未免太辛苦，她一目十行地阅读，打算从中找出自己最感兴趣的部分——她看书的速度一向很快，加上已经知道志水短时间内不会来，她可以安心阅读，不用关注周围的动静。她翻开笔记本，边看边做读书笔记——即使她想，也不可能每本书都买，所以读书笔记很重要。她被这些关于莫扎特的信息包围着，时而微笑，时而陷入沉思——随着资料搜集的进展，她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了。

莫扎特。这些书里的莫扎特，似乎和她之前了解的莫扎特有一些细微的不同。共性是有的，但那些差异让她心里揪着疼——她忍不住联想起那一位莫扎特，两个完全不同的身影在她脑海中重叠了，最后竟然不知不觉落下泪来。这个样子无法面对他，她没有办法解释。万一克制不住情感，以后也很难相处。于是香穗子收拾东西，带着打算借的书离开了。他们中午在一起，放学后并不一定要见面，也没有一起放学的承诺，她先行离开也没什么。她想给他发个邮件，写完想点发送的时候又删掉了。没有那样的必要，没有那么亲近——她在枫楼大厅练琴练到强制离校的时候，然后一个人回家，写作业，吃饭，看书，背谱。没有新邮件或电话，晚上回家后也没有，直到睡前，她的手机一直没有新邮件提示——她原本就没有期待过。

第二天早上香穗子照常上学，在十字路口碰到了志水。见到他的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是在那里等她。但怎么可能呢，志水才不会浪费时间在无谓的事情上。

“香穗学姐，昨天……真的非常抱歉。下次我约学姐的时候一定会确认日程安排，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没关系，我借了书就去练琴了。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要放在心上。”

她表示理解。他没必要特意道歉，她并没有特别在意——她知道他是这种人，随心所欲的，音乐之外的事都记不住。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她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这样无论他做了什么她都不会失望。

“香穗学姐，关于莫扎特……”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知不觉握紧了琴箱的把手。她熬夜看完了借来的莫扎特传，最后拿着书睡着了，所以一听到这个名字就下意识低下了头，生怕被他发现她的真实想法，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我这里有几张CD，不知道是否对学姐有帮助……我不急着用，学姐先拿去听，什么时候不用了再还给我就好。”

她这才注意到志水手里提着的纸袋是给她带的东西。她原本以为是便当之类的，赶忙道谢接过。里面不仅有CD，还有一些手写的资料和……一个蜜柑。突然在一堆严肃的古典音乐资料里看到一个圆溜溜的橙色水果，她紧绷的表情瞬间放松下来，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学姐喜欢蜜柑吗？我也喜欢。昨天从家里寄来的，给学姐带了一个。”

“嗯，谢谢。”

两个人肩并肩向学校走去，就好像一起上学——香穗子不由得扬起嘴角，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谁能想到她是因为一个蜜柑就变得开心起来了呢？

“那么，中午见。”

在教学楼前分开的时候志水这样说。没有约定时间和地点，可是他说了中午见就肯定能见到面。他从不敷衍，非常坦率——这是他的优点。香穗子心情很好地想着，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仍然兴奋不已。不仅仅是因为一个蜜柑，还有志水会特意找CD和资料给她，甚至对她说想借多久就借多久——即使她心中的声音反复规劝道，那个人或许对任何人都如此，只是随性而为不要太在意，可是另一个香穗子却不想听这些忠告：她开始期待起中午的会面来。

“今天日野亲笑得特别甜啊～”

“大概是得到莫扎特君了？我刚才在他们后面走，看见两人一起上学来着～”

“哎呀都一起上学了啊？很顺利嘛，不愧是日野亲～当初果断换人我还是很英明的！”

“哈哈哈小须不换人也不行吧？你又不会乐器，入不了那位莫扎特君的眼～”

“切～守夫就是音乐科的，他也没嫌我啊～”

结果是因为小提琴么。香穗子苦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不接她们的话。她小心地把纸袋里的东西收好，指尖触摸着蜜柑坑坑洼洼的表皮。鲜明的橙色有种温暖的感觉。

她不认为自己能得到志水。他像猫一样自由，如果伸手过去，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跑掉。她能做的就是控制自己不要伸手，只要看着就好，只要能这样每天见面就好。她小心地剥开蜜柑的表皮，尽她所能保持它的完整，然后拿起一瓣放进嘴里。很甜，汁水丰富。

“啊！我也要！”

“还有我！”

“别人送的，不给你们。”

两个人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我知道了！该不会是莫扎特君给的定情信物吧？”

“那可真的不能吃，万一吃了会被怨恨的～”

香穗子捏着两瓣橙色月牙儿，分别塞进她们嘴里。

“我开玩笑的。吃吧。”

“哇～好甜～”

“真的，好好吃啊……”

女生们嬉笑着分食了水果，上课铃声正好响了。整个上午，香穗子桌子里的蜜柑果皮都散发着隐隐约约的柑橘香。这种清淡的甜味让她很容易联想到志水，想到他坐在她面前看书，被阳光照耀着，睫毛长长的，淡金色的头发蓬松柔软。她想到莫扎特传里写着，莫扎特一米六几的身高，淡亚麻色的头发，皮肤光滑细腻，身材纤细，非常有魅力，无论男女都会被他吸引——那不就是志水吗？她不知不觉地走神了。

“……亲！日野亲！”

又到了午休的时间。香穗子回过神来的时候，同学们已经三三两两吃着便当聊天了。上条不知所踪，东云拿着三明治和果汁斜靠在旁边的桌子上。

“今天莫扎特君来不来？”

“不知道呢……”

香穗子摇摇头，注意到笔袋下压着一张字条。好同桌已经注意到她没有听讲，特意抄下作业内容给她。他的笔记本也在她桌上，她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之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彻底地发呆过。她抄完笔记，写了一张感谢的字条夹在里面放回去。东云一边和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边笑着看她。

“真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啊～”

“是啊，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不过加地大概是优质男人的天花板了吧？对日野也是一往情深。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到现在还没搞定……”

“没办法，日野亲已经有了莫扎特君了嘛～”

“……所以说到底是谁啊，你们总是莫扎特莫扎特的。”

东云似笑非笑看着香穗子，香穗子装没看见拿出便当吃起来。

“日野亲赶紧跟莫扎特君修成正果吧，这样广大女同胞也就有机会了～”

“……你这家伙，可不许惦记加地啊！”

“诶嘿嘿……还不许人家做个梦嘛……”

冷眼旁观身边的笨蛋情侣打情骂俏，香穗子默默吃着午饭。志水不在的时候，便当只是普通的便当，不难吃，也不特别好吃。手机收到了新邮件，是莫扎特君发来的，他说他忘记之前已经约好了练习室，如果她不介意共用，希望也能来一起练习——他在练习室里等。志水总是忘记各种事情，或许有一天就连她也忘了——她不由得这样想，却回复邮件说她不介意共用，等吃完午饭就过去找他，还附带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她也不知道哪样才是自己真实的想法，或许两种都是——然而她确实加快了往嘴里扒饭的速度。人类的身体永远比大脑更诚实。

吃完午饭，香穗子利落地收拾好，提起琴箱去练习室。她已经去过不知道多少次，一开始和音乐科的人互看不习惯，时间长了都熟悉了，见面还能打个招呼。毕竟音乐比赛上她发挥出色，实力得到了他们的认可——某种意义上这些人也十分单纯，信奉强者为王的丛林法则。她深知自己能力有限，取得第一名的成绩并不完全是自己的实力，还是依靠了莉莉的妖精魔法力量，所以非常谨慎，一有机会就尽可能多练习，比赛结束后也没有中断。就这样，她和那个人越走越近了——她已经提交了转科申请，如果能顺利通过考试，就会成为音乐科的一员，到那时，距离他就又近了一步——她这样想着，找到了志水所在的那间练习室。

手放在门上将推未推的时候停住了。志水在里面，倒在地板上睡着了，身上盖着毯子。她确认了那个身体还在有规律地微微起伏，呼吸均匀，表情也不痛苦，确实只是在睡。这种事也不知道发生多少次了，她不会因此感到惊讶和担心。不过在她来之前已经有人来过，那条满是动物图案的可爱毯子是冬海的——她见过那条毯子，不会认错。或许冬海只是路过，看到他在睡，温柔体贴地随手盖上了自己的毯子，但是香穗子看到以后就不想再进去了。她不怪冬海，冬海肯定是好心，但是她想到他也会如此无防备地睡在别的女生面前，身上盖着对方自己使用的东西，她的心理上就产生了抗拒——她不是特别的。对他来说，她从来都不是特别的。

她一言不发地离开现场，上了天台。入冬以来在室外练习的人越来越少了，天台很安静。香穗子使劲揉揉脸，开始午间的练习。只是练习基本功无所谓心情好坏，志水说过练习曲很重要，基本功扎实才有技巧和表现力可言。她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高处，天空高远而蔚蓝，远远地能看到海。香穗子望着远方，平复了内心的波动，专心练琴。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她不会让自己的努力白费。她会成为更好的人，哪怕是为了她自己——

她想到了莫扎特的初恋，据称“非常之美丽和清纯”的阿洛伊西娅。书上说她实际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利用莫扎特成名之后就抛弃了他，嫁给了一个姓朗格的平庸男人，后来也一直与莫扎特夫妇保持联系。可是真的是那样吗？谁也不清楚阿洛伊西娅和莫扎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莫扎特识人不明，那位少女真的是美丽而且清纯的话，她又怎么会突然抛弃那么有才华和魅力的莫扎特呢？香穗子一边拉琴一边想着她彻夜通读的莫扎特传，那些书中对阿洛伊西娅几乎没有正面描写，说她生性狡诈，感情易变，伤害了年轻的天才——可是香穗子不由自主就会代入阿洛伊西娅的角色。她真的是抛弃莫扎特的狠心的女人吗？或许有什么内情，但书上并没有写，只提到莫扎特奉父命去巴黎，和恋人分别，回来之后她的感情就改变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逝者才知道，可是香穗子又不可能去问阿洛伊西娅本人。

在阿洛伊西娅结婚后，莫扎特爱上了她的妹妹，更年轻、更温柔体贴的康斯坦策，并在双方家长的反对下毅然决然和康斯坦策结了婚。两人婚后感情甜蜜，到莫扎特去世的九年时间里，他们生了六个孩子——虽然只有两个活到长大成人。她想到莫扎特给康斯坦策写的那些热烈温柔的信，即使如此，有的书里也称他们婚后各自出轨——当然那些没有真凭实据，都是后人的臆测，但康斯坦策弄丢了莫扎特的遗体，也确实在他去世后或卖或捐掉了他的遗物和手稿，并且另嫁他人。爱情如生命转瞬即逝，在信件中留下的那么甜蜜的爱，也如过眼云烟一般。也许这就是人间的真实，但对一个思春期的少女来说，这样的现实太过残酷了。她不愿意代入也不愿去想，但忍不住就会想，如果她是阿洛伊西娅，那么康斯坦策又会是谁——她倒宁愿阿洛伊西娅从来没有爱过莫扎特，仅仅是在利用他而已，那样至少不会因为尴尬的人际关系而难过。

“呼……”

拉琴的时候不能戴手套，时间长了手会冷。香穗子放下琴弓，把手放在嘴边哈气，可是热气很快消散了。她有点后悔没有留在练习室里，至少练习室里很暖和，不会这么冷——空着也是空着，还不如物尽其用。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回教室或换个更暖和的地方练习的时候，一罐热果汁适时出现在她手中。

“我刚好路过。在自动贩卖机那里不小心多按了一下，正在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办，救星就出现了～日野小姐不介意的话，可以帮我分担一下吗？”

香穗子抬起头，看到加地的笑脸。她也笑了。“刚好路过”是多么拙劣的谎言。这是樱楼的天台，又不是行人往来的十字路口，一个普通科的学生若是没有特别的事情，怎么可能跑到这里，而且还带着热果汁呢？不过她不讨厌。她知道那是加地特有的、不给人压力的说法，所以也就装没发现，道谢后打开了罐子。两个人坐在长椅的两端，中间隔着安全距离，就像在班里同桌坐着时一样。

“努力练习令人敬佩，但现在室外实在太冷了。日野小姐方便的话，放学后可以和我一起练习吗？我约好了练习室，可是一个人练习的话我容易偷懒……哈哈，实在有点担心会给大家拖后腿呢。如果有人监督就好多了……”

“怎么会！加地君的音色非常华丽，而且对待音乐的态度也是很认真的……”

“……呵呵。虽然我知道自己的水平究竟如何，可是听到我的女神这么说，难免有些飘飘然……啊，不说这个，午休很快就要过去了。喝完果汁以后，我可以留在这里听日野小姐拉琴吗？比起我自己的琴声，我还是更喜欢你的小提琴。日野小姐的音色就像你的人一样充满魅力，清丽脱俗，不落凡尘……当然，如果我待在你身边会添麻烦……”

“不会，怎么会添麻烦——”

“那就好。”

加地灿烂的笑容令人目眩。他有一头耀眼的金发，一双碧绿的眼睛，身材高大结实，面容英俊，嗓音柔和，彬彬有礼——香穗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开视线，将剩下的果汁一饮而尽。她留恋地握了一下还有余温的金属罐，再次举起琴弓。

“只要加地君不嫌弃——”

午休结束的时候，顺理成章的，香穗子和加地一起回到班里。上条和东云见到两人一起回来，故意夸张地做出了惊讶的表情。

“今天不是莫扎特君而是加地君了吗？”

“啊啊，加地君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啊～”

怪里怪气的。香穗子摇摇头。只是偶然，她和加地又不是那样的关系。好同桌什么也没说，只是友好地笑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到她的留言后笑得更灿烂了。

“不用客气，我应该做的。”

只有口型。香穗子不觉笑了，也用口型回复“谢谢”。她的手机没有新邮件。本来也是，她去不去都没关系。志水并没有真的在等她，她也不该有多余的期待。桌子里的蜜柑皮已经变得干瘪没有香味了，可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舍不得扔掉。那个圆滚滚的橙色水果曾给她带来幸福的感觉，虽然只是那么短暂的时间。即使如此，她的手指触碰到它的时候，她也还是会想到，它曾在那个人的手中待过。

放学后，香穗子收拾东西，打算和加地一起去练习室。桌子里的蜜柑果皮已经失去了水分和鲜明的色彩，变得皱巴巴的。她犹豫要不要扔掉，被眼尖的加地发现了。

“啊，这个交给我处理就好——”

她鬼使神差地松开手，来不及纠结加地就回来了——她还记得加地在原来的学校里是网球部的，运动全能，运动会上的表现与土浦不分伯仲。加地明朗地笑着，自然地接过她的琴箱和书包。香穗子只拎着自己的便当袋和志水给的纸袋，多少有些不适应，尤其是班里的同学们看着他们俩的样子，纷纷做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我们走吧。”

话一出口更觉不对。香穗子有些不好意思，加地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表现得既绅士又优雅，仿佛童话里的白马王子一般。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新邮件，莫扎特君为中午睡着的事道歉，问她可否一起练习。她想说她已经有约了，输入几个平假名就关闭了页面。没必要了，就当没看见好了。加地什么也不说在走廊上等，她不想让他一直等。

“……走吧。”

她想起她中午目睹的事。想起阿洛伊西娅，想起莫扎特，想起康斯坦策。她不想做阿洛伊西娅。她和加地在练习室一起练习音乐会要合奏的曲子，直到强制离校的时间到了，才提着琴箱回家。天已经全黑了，加地一直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周末……啊，没什么，日野小姐再见！”

“再见。今天谢谢加地君了。”

香穗子低头道谢，加地莞尔一笑。

“日野小姐的骑士，随时为你效劳。”

香穗子也笑了。

“谢谢你，骑士先生。”

之后两天香穗子一直没有见过志水。他们从未真正亲近过。她不主动去找，他也没有来。没有新邮件，没有电话，那封邮件她始终没有回。要不是音乐会一定要见面，周六又约了一起练习，一直不见他也没关系。在加地和她一起练习的次日，莫名其妙传出来他们开始交往的流言，加地什么也不说，香穗子也不表明态度。她没有必须要对其澄清的对象，如果流言能让她不受干扰地练琴，那么只是流言也未尝不可——虽然明知不会，她还是有些担心志水会再来找她。

给她希望，又让她陷入绝望，那么这样的希望还是不要为好。她不是内心坚强如铁的人，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周五中午她去还了所有关于莫扎特的书，在图书室偶遇志水，她主动上前打了招呼。

“谢谢志水君借我CD和资料，明天练习的时候还给你。”

“……已经不用了吗？”

“嗯。谢谢。”

她迅速离开了。切断已经存在的联系，亲手打碎不该有的幻想，这样比较不痛苦。约好了见面还是要见面，在那之后就只有合练和音乐会的时候了。她想只要少去图书室，不去森林广场，想避而不见还是做得到的。本来不是一个学年，不主动就没什么见面的机会。真的见到了，像这样简单打个招呼就好——志水那样的人，很快就会忘记。阿洛伊西娅是个狠心的坏女人，康斯坦策才是莫扎特的心灵伴侣。尽管有些传记对康斯坦策大加批评，认为是她导致莫扎特的早逝，然而选择她做妻子的人还是莫扎特自己不是吗？香穗子觉得她做不到康斯坦策那样。如果自己喜欢的人和自己身边的人有暧昧的感情，再深的爱她也会干脆地放弃，否则就像一根扎在心里的针一样，只要一想到就会痛。她喜欢莫扎特，但是做不到与人分享，也从心底恐惧注定没有结果的恋情。她渴望的是稳定的关系，她爱的人也爱她，不论要经历何种磨难，最终能幸福快乐长久生活在一起。那是多情而早逝的莫扎特所无法给予的。

周六早上，香穗子一出门就看到志水等在那里。他们原本约在车站前见面，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她家门口。不过香穗子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把纸袋交给他。

“谢谢。”

“……不用客气。”

志水比平时更沉默，然而这时他的沉默不是坏事——如果他主动提出话题，香穗子还要去想该如何回应，他什么都不说对她来说正好。两个人一路走到临海公园，在那里默默地练习。即使不说话，也没有对他们的合奏造成影响——但只有香穗子一个人这么想，因为没过多久志水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香穗子暗中舒了一口气。比她预想得更早结束，这么尴尬的气氛，早结束也是一种体谅。她想就在这里分开，然后去学校看看，有没有空着的练习室——冬天在室外练习真的太冷了，她怕冷，想找个温暖的地方再继续。

“那么……”

“我想去教会。学姐可以陪我一起吗？不会耽搁太久。”

“……好。”

原来他并不打算说再见。香穗子很难拒绝别人，尤其是志水的眼睛盯着她，她根本无法拒绝。

“放在我的口袋里吧。”

香穗子不明就里——他说话总是只说一半，句式还很怪，想必天才的脑回路和普通人不同。见她毫无反应，志水把左手手套摘下来，抓着她的左手戴上去，然后拉着右手一起塞进他的外套口袋里。在这个过程中他拿走了琴箱——这样她就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这样，就不冷了。”

原来他注意到了她怕冷。香穗子确实不冷了，她的脸颊在发烧。气氛突然变得暧昧，两个人的身体靠近了，她的手还被他握在手里——志水的表现很自然，似乎本该如此，而香穗子却禁不住想，他为什么那么自然地拉她的手，而且一想到让她痛苦的可能性，她就想把手抽出来——可是她也只是想想而已，她的身体诚实地接受了对方的温暖，一点也不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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