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輕快的琴聲響起，那模仿著雨水掉落般的音符是南船座的特徵。天才的發揮依舊完美，卻反襯出團練室內的空氣有多令人繃緊。貝斯手彈出來的音色只是機械性地配合著節奏，航海的技術足夠讓自己的節奏落在鼓點上面，卻跟吉他的琴音完全無法咬合。

好累——手背的神經麻痺得很。狀態有夠差的。這一首歌有這麼難嗎？彈起來卡卡的，反正是新歌，即使彈錯也應該不是太明顯吧。

「那個，是不是該休息一下？」萬浬似乎也累了，航海點點頭後，蓮走向了水機的方向。身後的桔梗跟自己打了個眼色，順著他提示的方向，咪架上插著裝飾用的撥片——不對，那不應該是裝飾用的。在結人滿身負氣壓，一言不發地推開房門走出去後，他才開口講話。

「跟五稜吵架了？」跟阿結的距離感似乎太明顯，航海就是討厭桔梗凜生這一種對細節很敏銳的人。「算是吧。」於這個節骨眼，航海並不太想跟凜生聊心事。過於超現實的話題也無法講出口。拉著有點麻痺的左手伸展，他似乎注意不到關節和肌肉還未能追上樂曲的速度。

「別太勉強，手受傷了後遺症可大。」

「這個嘛……」航海苦笑著。「欸，原來已經這個時間了。今天只有訂到兩點喔。後面有樂團先訂了。」萬浬再提醒了大家結束時間，估計結人回來之後訂好的節數已經完結了。天才乾脆把琴收起來，開始整理手中的樂譜。他似是而非地揚起手中的譜面，航海瞄過去，確認提示的動作得到航海注意後，凜生意味深長地微笑著，指向貝斯譜面的部分。

航海彈的東西跟樂譜上寫的不一樣。

「等下沒預定的話，去樂器店走一轉如何？我剛好有樂譜要買。」明知故問，這是他是要談談的意思。凜生知道樂團全部人的日程，結人跟萬浬等下要去打工，法學部接下來有課，只有他們倆有空。就算說自己有事要忙，也沒地方可以去。

「我要一起去嗎？」

「看你要不要轉換心情。」天才勾起一抹微笑，平淡地講著。

＊　　＊　　＊

走上樂器店的二樓，原木牆上掛著一整排的弦樂器。其中一支日落色，油漆脫落的貝斯馬上就奪走了航海的注意力。那是一支充滿年代感的二手琴。風化的琴身雖然滿身瘡痍，但品相不錯，看得出前任主人維護得滿勤力。歲月痕跡像是記載著前人的故事一樣。

「才十九萬，也太便宜吧……」只是上京花了不少存款，這一刻還是大學生的自己並沒有充裕的資金。多虧身為LRF出場樂團的身份，店員也很周到地為航海準備試奏。被請到較空曠的空間後，店員接起馬歇爾的音箱。看著琴的價格，腦內自然地響起某首曲子的旋律，手亦彈起了那一段的獨奏。

歌曲本身在今後被稱為名曲，低音部分的編排進行算是相當經典。嘴裡哼著歌詞，右手的撥片上下刷著那讓人刻在心底裡的節奏。

「是丸之內的虐待狂啊。」沉穩的重低音在後側傳來，航海停下了演奏，撥片所刷下的老舊延音在試琴間中迴響著。

「桔梗？買完了嗎。」

「還沒有。」航海倒是有夠如入夢中，連身旁的人沒走開也注意不來。

「抱歉，還以為你不怎聽本土的歌曲。」

「是說，你看起來對它愛不釋手呢。」桔梗指的是航海手中的貝斯。

「是啊。我呢，很喜歡這個牌子的琴啊，只是這條產品線停產之後換成別國代工，想買也買不到。」

「是這樣啊。那要不要考慮存錢買下來？」

「欸？」看著牆上寫著今年新進貨的標籤，航海又發現自己講錯話了。旁人看起來並不在意這些細節，他走到不遠處的電子琴處，用手指敲打出主旋律的部分。航海小聲地吟唱著歌詞，想著自己會否有成為普通公司職員的一天。

那——會比較幸福嗎？不知道。過於投入彈奏之中，忘記了桔梗好像有什麼要講的樣子。

＊　　＊　　＊

又一個不平靜的晚上，回家時撞到在客廳的結人，對方好像想說些什麼。航海用作詞進度不佳的籍口早早便躲進自己的房間，連晚飯都沒吃。走進房間後喘著氣，總覺得壓力愈來愈大。突然，身後的門傳來腳步聲，停下。

門後的人沒有直接打開門，只是穩重地、緩慢地敲著門。

「是我。」傳來低沉的男聲，並不是想像中的人。航海退後一步轉身，只見凜生一手拿著分裝好的小菜，另一手拿著一疊琴譜。接過他遞來的餐盤，讓人進門，航海瞄了一下桔梗手上的樂譜，光看第一段，便知道是什麼歌曲。

「可能性啊……」真令人懷念的曲子。

「是的。作詞進度……應該是這樣吧。吃完飯之後看看怎麼樣？」身為作曲的搭檔，他知道航海的進度在預計時間之內。

把甜食塞滿胃的航海對晚飯並不關注。放好餐盤之後，他拔走凜生的樂譜，並拿起架上的貝斯。誰都沒講話的房間內響起僅屬於他的重低音，把段子重覆彈奏著，並按記憶中的殘存部分慢慢修正。航海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彈過這首歌，譜面記得並不清楚，八年下來兩人一同寫的曲子可不算少，現有的音符位置怪怪的。少不了職業病想要稍微修一下。按著桔梗給的部分，航海拿起筆在樂譜上飛快地畫著音符，左手反覆敲打節奏來確認。這裡得再改簡單一點，譜面對剛成團的Argonavis來說太累了。

「跟鼓點對不上，這裡換一下。這裡改高八度。」後面的部分完全是命令式的，凜生很喜歡編比四弦低的部分，他並不打算太早讓步。要說的話，航海並不太喜歡鬆垮垮的彈奏感，一開始是降弦，後來吵不過就乾脆換成五弦的貝斯——那是大學畢業後的事。這裡有吉他獨奏的部分，不應該讓貝斯換把位蓋過他——想著想著，驚覺對方並沒有回應自己給的意見，回頭望向他，凜生的手肘墊在桌上托腮，神情陶醉地望向航海。

就像看著……一般。航海並不能把那個詞彙講出口。

「這什麼噁心的眼神。」話好像說重了，但忍不住吐嘈。

「只是覺得，的場會成長到這個程度，真讓人期待之後的事啊。」

「欸？」

「幽靈音符彈得很漂亮。」天才平常的稱讚絕不吝嗇，但現在講得意外地普通，語氣就是在陳述事實一樣。

「我該講謝謝？你這是什麼意思？」天才的暗示還是一樣隱悔，還是不問清楚便不肯定意思。像是知道航海的想法一樣，他淡淡地笑了。

「你不是的場。這兩個星期都沒有跟我吵過架，也沒有挑釁我。我認識的的場不長這樣。」

「小事情本來就沒有爭執必要吧？我也不是經常都鑽牛角尖的。」何況桔梗根本就沒做錯，航海心想。

「你變了呢。」桔梗回得飛快。

「欸？」

「我知道你是的場。只是不屬於現在的。」

「你在說什麼。」航海啞口無言，彷彿被凍著似的。沒等航海接話，凜生便自顧自地接著發言。「你自己知道。你會彈我還沒寫完的歌。上面也沒有寫歌名。我認識的的場航海讀譜是很快，但不會看五線譜。更莫論編曲之類。你平常都沒有在碰我的曲子……」

被擺一道了。

他才記起，可能性是剛出道時接的，新番動畫片頭曲的案子。桔梗在之前寫好的庫存改編的，舊版本主旋律的和弦是一樣的，只修正了前奏跟歌詞。因為是早期的曲目，貝斯的部分，是桔梗寫給自己的——航海在LRF之後才幫忙編曲。

「桔梗？別小看別人……我也是會寫歌的！」

「我是真的很欣賞你。變得更精細也還是的場的音色，這個語氣，是本人吧。你炸毛的時候，講話會提高聲調。」

看來騙不過天才，航海放棄了掩飾。

「是是是。不愧是神童，超棒。對啦我是未來人。你會相信嗎？」

「在未能反證的情況下，我不排除多重宇宙論的可能性。你也沒可能突然進步成這樣。」

「你就是這樣才約我去樂器店？」

「如果我說不是呢？」

「為什麼？」

也沒有怎樣。航海大概知道，而那個原因，他也問不出口。假若自己真的能改變過去，能否按著心裡一點點不肯定的部分，尋求另一個被遺失的未來？聊了些有的沒的，問過桔梗的意見之後，航海深吸一口氣，希望話題能轉向一點點。現在就真的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

「桔梗……我有個問題想問你。」粉髮青年的態度一轉，只見對方輕抬右手，高舉的食指輕輕貼在薄唇上面，乍然拉開了兩人的距離。妖豔的紫紅瞳輕瞇了一下，他知道你想問什麼，他不會回答。

「為什麼？」

「你想要確認些什麼？你來這裡不是為了這個的。」天才轉過身去，沒有要繼續對話。他的語氣不像平常的天才，腦內的聲音迴響著，意識逐漸模糊。

「的場，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我只是活在你回憶裡的——」

美好殘象。

片段像禁忌事項般被強制終止，那問不出口的想法也是在青澀歲月的範圍內。那顫抖著的聲音，哀傷和自我保護的姿態，理應，不曾在航海的記憶間出現過。

桔梗凜生並不會這樣說話，那更像是的場航海本人的鏡像——不，那根本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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