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交往」這個詞彙的具體表現，進藤向來覺得陌生。或許是過早踏入社會的關係，青春期少年該有的熱血衝動全讓他用來澆灌在圍棋上，進藤自認不是聰明人，無法做到一心多用，所以只選擇把氣力投注給一個目標，當同齡男女在校園裡翻攪著有關課業和初戀的不安情緒時，他專注摸索黑白世界中每一個接近神乎其技的可能。

離開校園後，身邊環繞的話題只剩下圍棋，但隨著年齡漸長，即便是天天坐在棋盤前的職業棋士，閒暇時也會拿些日常八卦當聊天配菜：奈瀨昨天看到了誰在棋院側門和新男友熱吻、伊角又收到了哪個棋迷送來的情書、真柴第五次告白失敗、飯島和交往兩年的女朋友好像考慮大學畢業後要結婚……進藤總是跟大家一起聽著笑著，偶爾插嘴幾句，至於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感覺，他從來沒認真想過，也從來沒時間去思考，畢竟他在十九路棋盤上還有更重要的使命等待完成，與其花心思追求女孩子，他倒寧願把時間都拿去跟塔矢下棋。

但是塔矢，這位他一直拚命努力縮短兩人距離的對手，同時也把他視為畢生勁敵的棋壇優等生，竟然開口說喜歡自己。

想起前幾天晚上由塔矢主動的那個吻，進藤仍然會在瞬間感到臉紅心跳。

當時他被突如其來的告白震驚得思考能力斷線，回過神時已經被對方摟進懷裡，連初吻也順便被奪走。塔矢強勁的擁抱力道昭示著對這份感情的決心，一如他在棋盤上從不言敗的氣勢，只是吻上自己的唇除了意外柔軟之外，還帶著些微顫抖。或許就是塔矢下意識控制不了的示弱，讓進藤捨不得一把推開眼前這個孤傲又彆扭的傢伙。

然而現在仔細想想，如果再給一次機會，他真的會拒絕塔矢嗎？

進藤不知道。

塔矢對他來說是特別的，從透過佐為引導學習圍棋開始，他就一直追逐著塔矢的身影，想要跟這個人齊頭並進，想要他承認自己的實力，更希望他堅定筆直的視線裡能夠烙下自己的存在。

幾個月前和塔矢成為室友後，個性完全不同的兩人沒想到在生活上很能配合，儘管同居初期有大大小小的摩擦，但他們總是很快就能找到各退一步的解決方法。住進塔矢家的這幾個月，進藤過得很開心、很自在，彷彿自己本來就是那個家的一份子，光是在那個空間裡有塔矢陪伴，就能疏散佐為驟然離去後留在心中的孤獨感，讓他不再害怕一個人面對那些傷懷的回憶。

但是這樣的情感能算得上喜歡嗎？他不知道。進藤從來不曾對任何人有過這樣的情緒，也不知道該怎麼歸納理清，甚至連可以跟誰討論這些心事都想不出來，在他身邊要想找到一個口風夠緊、能幫忙冷靜分析、足夠認識塔矢又不會有敵對意識的人，實在是太難了。

問題是，他還欠塔矢一個回答。

那個讓進藤獻上初吻的夜晚，最後是在害羞尷尬的氣氛下悄然落幕，隔天他們依舊照常過著同居生活，一起出門、吃飯、對弈。進藤不是沒有想過乾脆就這樣裝傻唬弄過去，但他也清楚知道那晚之後，塔矢看自己的眼神就變得不一樣了，兩人之間那些有意無意的肢體碰觸也像在時刻提醒他，不管好壞都該讓這份感情有個明確的結論。

塔矢溫柔地不開口催促，就像兩年前從遠處旁觀迷失的自己重新找到走回棋壇的路，再次站到他身旁的位置那樣，耐心等待著。面對無條件信賴自己的塔矢，進藤也想要給予發自內心的真誠回應，於是他下定決心，趁著午休空檔掏出手機，慎重地寫了一封訊息讓室友把棋賽結束後的時間全部空下來。

「進藤，你幹嘛一臉嚴肅盯著手機看？」剛好路過休息室的和谷瞥見友人不尋常的模樣，忍不住開口關心。

「……我正在面對決定一生的重大選擇。」打完最後一個字按下送出鍵，進藤握緊手機，用一副將要赴死的表情回答。

「哈哈哈，你要求婚啊？」和谷笑著揶揄。

快跟求婚差不多了，可是讓你知道對象是誰你會立刻掐死我的。進藤無奈地在心中嘆氣。

□

晚餐結束後，塔矢留在廚房洗碗，不做飯的人要負責收拾是兩人訂下的生活公約，只是今天進藤也難得留下，幫忙把洗淨的餐具擦乾歸位。兩個人不發一語，單純靠默契動作，不大的廚房裡只有嘩啦嘩啦的水聲，和碗盤碰撞的聲響。

「吶塔矢……」進藤鼓足了勇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像平常聊天那樣雲淡風輕。

「嗯？」塔矢回應，視線沒離開手上的清洗工作。

「你初戀是什麼時候？」

「咳…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塔矢輕咳一聲好嚥下快要衝出喉嚨的笑意，他大概猜得到身旁這個人想要說什麼，只是繞這麼大個圈子實在很不像平常有話直說的進藤，那模樣窘迫得有些可愛。

「現在是我的發問時間，你不要把問題又丟回來。」

「我們家有這條規定嗎？」

「現在有了，我剛剛訂的！」進藤用力瞪了身旁的人一眼，催促他快點回答。

掩飾不住的笑意在臉上綻放，塔矢抬頭想了想：「初戀嗎……大概是十二歲左右？」然後把剛洗好的湯碗移交給左手邊的室友。

「十二歲啊……」接過湯碗慢慢擦拭，進藤一邊思考一邊繼續問下去。

「那對方是什麼類型的？」

「臉圓圓的，眼睛大大的，笑起來模樣很可愛，感覺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想到什麼就做什麼，說話有時候會讓人覺得沒禮貌，但是其實個性很率真，容易生氣也容易開心，所以朋友很多的樣子……」塔矢認真回憶。「還有就是，他棋力很強。」

「棋力很強？」

進藤正聽得暗暗不爽，心想你還真是有夠了解你的初戀，冷不防就出現了重要關鍵字。

「所以那個女孩也是職業棋士嗎？但是女流棋士裡面好像沒有跟我們同年的……」

塔矢沒當過院生，所以是學校同學囉？他還記得海王中學的圍棋社水準很高，但是好像沒有人來考職業棋士的啊……

「我有說我的初戀是女生嗎？」塔矢把最後一雙筷子遞出去，關上水龍頭轉身靠在流理檯旁。

「難不成是男的嗎？」

剛沒好氣地回完嘴，進藤就突然想到了什麼猛地扭頭看向室友，和微笑望向他的視線對個正著。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連擲子的方法都不會，卻輕輕鬆鬆地把我打敗了，我也是長那麼大才第一次真正記住同齡對手的名字。」塔矢緩緩說著，沉浸在回憶裡的聲音醇厚而溫柔。「那次見面沒有留下他的聯絡方式，後來我只好天天在碁會所等他。第二次見面時我主動向他挑戰，結果中盤認輸，那時他強得跟父親沒什麼兩樣，是一道我跨不過去的高牆……我當時想，我一定要想辦法追上那個人，才能心無懸念地成為職業棋士。」

「可是後來他突然說不想跟我下棋，只想和國中圍棋社的同學一起努力。像他棋力那麼強的人為什麼要留在毫無實力的學校社團，我真的不明白……但是想要繼續和他對弈，我只能跟隨他的腳步，和他走一樣的路。所以我不顧老師和同學的意願，執意要進圍棋社當三將，可是那次對局的結果讓我很失望，他弱得像個初學者，簡直拿比賽開玩笑。」

「塔矢……」

那是進藤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出手破壞塔矢和佐為的對弈，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讓他滿懷歉疚。

「我當時實在太生氣了，氣他怎麼能不把圍棋當一回事，也氣自己像傻瓜一樣用盡全力追逐他，浪費好多時間，於是就對他說，我不會再出現在他的面前，甚至說憑他的棋藝絕對不可能追得上我。」

「不過他還是追上來了……他一年之內成為院生，參加若獅子賽，接著考上職業棋士，用快得令人訝異的速度追到我身邊。但就當我想跟他再一次正面對決，確認他真正的實力時，他又消失了，沒有理由的不戰而敗兩個多月，還對我說他再也不下棋了……」

講到這裡，塔矢頓了頓，黯淡的眼神再次對上進藤，平淡語氣裡帶著沉重而複雜的情緒。

「大概就是在那時候我才意識到，這個人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必須要有他的存在，我的圍棋才能完整。所以我在他身上下了賭注，賭他不會這麼輕易就放棄圍棋，我要連帶著他的份一起衝刺，先一步到前方去，等他再次走到我身邊來。」塔矢說話的同時伸出手握住了進藤。「我打進本因坊循環賽那天，他終於回來了，對我說他不會放棄圍棋，會繼續走這條路。我當時非常開心，如果不是還有其他人在場，我可能真的會衝上去抱住他。」

想到自己那天晚上特地跑到棋院，氣勢磅礡地對塔矢宣布要重新下棋的決心，進藤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就著緊握的手，塔矢挪動腳步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神情真摯地凝視著眼前的人。

「不管他之前究竟遇到什麼挫折，我都很感謝他沒有那麼輕易就捨棄圍棋，也沒有捨棄我……跟他一起下棋很快樂，但是我發現，跟他在一起的時間越多，我想要的就越多。之前我曾經對他說過，他下的棋就是他的全部，而我只要有他的棋就足夠了……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進藤問，儘管他心裡明擺著答案。

「不只是他的棋，我也想要他的全部，由人到心。」塔矢將空著的另隻手放上進藤胸前。「我想成為他的支柱，無論是棋局還是人生，我都想和他一起在這條漫長的道路上走下去。」

塔矢的答案化作一股熱流，經由手的傳遞塞滿他的胸腔，進藤覺得心口膨脹著泫然欲泣的情感，他張開口想說些什麼，滿腹字句卻又卡在因緊張而變得乾澀的喉嚨裡，於是他動作輕柔地把手覆上胸前，以同樣堅定的眼神回望對方，生硬回答道：「我也是。」

「我也想成為你的支柱，跟你一直走下去。」

直到他看見塔矢明顯鬆懈下來，臉上露出參雜著欣慰和喜悅的表情，才發現原來這場對談裡緊張的不只他一個人。

到頭來什麼話都讓塔矢一個人說完了，他站著當了半小時聽眾，最終得到一個品學兼優的終生伴侶，雖然內心對於這樣的抉擇依然有點猶豫不安，但以結果來說，他似乎還是挺賺的。考慮到身為一個堂堂男兒，主動權不能全交在塔矢手裡，他把頭湊上前，朝對方的唇輕描淡寫地啄了一下。

那天晚上進藤終於明白，喜歡上一個人是件很幸福的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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