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寒的深夜裡，正恰好是多數生物沉入安眠的時刻。

但在一個杳無人煙的野林中，一頭野狼正呼哧著氣穿過密林和野叢，牠沒有任何目的，僅僅只是在逃亡中。牠的腹部因為一些原因受到重創，在牠的奔跑中，已經一路滴落了不少鮮血，甚至一些肉末，傷重的程度讓人難以想像為什麼牠還能這樣全速跑著。

牠終於是停下了腳步了，不知道到底是因為牠認為已經逃得夠遠，還是牠的生命力已不足以維持牠的行動，牠拖著腳步離開了樹林的陰影處，搖搖晃晃、用含糊的視線前行了約十來步，終是倒了下來，撞到了一道門前，然而牠已經昏過去、竟不知道牠居然跑到了一個林中的小屋的門前。

野狼的撞擊聲，驚醒了在屋中的人，屋主本來就睡得不沉，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下，就更加無法牽被而眠，他在床上戰戰兢兢，對於要不要下床去探查聲源、一顆心在那邊七上八下個老半天，最終他還是下了床，披上掛在一旁的一件破爛斗篷，光著腳摸向大門。

那人一打開門，沒料到有東西會從腳邊倒進來，他嚇得倒抽了口涼氣，沒有叫出來，他感到腳邊有什麼暖暖的毛茸東西壓到他的腳旁，他把門再拉開一點，由於今夜的月色很好，他藉著灑進來的月光，看到了腳邊的東西。

「…是狗嗎？」那個人的語氣有點上揚，彷彿對於見到狗這個生物而感到了驚喜。

幸好野狼陷入了瀕死的昏迷中，不然知道自己被當成狗了，還不知道要被氣成什麼樣子。

那人跪下來端詳這頭倒在他門前的狼，這才察覺到牠下腹受傷，還在滲一點血，但已經不多了，想來牠不是在附近受的傷，以及牠已經把牠可以流的份量都快流完了。他皺眉，沒多想就要把這頭快要變屍體的狼拖進屋裡，這個看不出來性別的人身形很瘦削，在斗篷的掩蓋之下，看起來快成根棍子似的，他的力氣就如他的外表所見的弱，他只能拼著吃奶的力氣，把那沈甸甸、比他自己還重的狼給拖進廚房中。

廚房裡頭有一個碩大的鐵籠，是以前的屋主遺留下來放獵物用的，他一直沒能使用它，沒想到如今倒是用上了。

他把狼推擠進去後，喘了好幾口才顫著手把牢籠的門給鎖好，他摸了一下狼頭，感覺到還有氣息，這頭狼很頑強，因為剛才的一拖一拉，他好像隱隱看到了像是內臟的東西滑到地上，他不敢再多看、把時間白耗下去，那人從桌面抽出一把廚刀──然後往自己的掌心割了下去。

那人吃痛地悶吭，將馬上湧血的手掌伸入籠中，把血手放進野狼微張的嘴巴中，他摸著那張大舌頭，將溫熱的血抹到那上面，直到野狼的身體上對吃喝的本能發生反應、自然地把血咽了下去後，那人才把手抽回來，小心翼翼拿布把掌心傷口給包覆起來，再確認籠子有鎖好，才忍著痛意爬回去他那早就涼透的床上去，掙扎著讓自己快點睡下。

而在籠中早已奄奄一息、出氣多入氣少的野狼，呼吸在不知不覺中平緩了下來，再過去了一會，牠糊住了的雙眼眨弄了起來，精神力漸漸地重新地凝聚到眼中，但他因為曾全速奔跑過，體力早已耗盡，所以他沒有多少精力來觀察自己的所在地，便又倒頭昏睡了過去。

翌日的一大早，床上的人已經自動自覺地醒過來，算不上睡得多好，因為他起夜過和手心受傷，在又冷又痛的夜裡，實在沒有辦法得到好眠。他下了床，扯下同一件斗篷裹到身上意欲保溫時，想起自己拖進來了屋子的狗兒，他的精神就來了，蹦躂了幾步，才躡手躡腳來到了那個籠子跟前──因為他正看到裡面的那頭狗兒合著眼、以雌伏的姿態熟睡著。

他以為還在熟睡休養的野狼，實際上比這個人還要更早一些時候睡過來了，牠感覺自己身體逐漸地好起來，但仍然未達至自己最健壯的時候，所以他沒有強逼自己現在就要把這個牢籠給毀了，選擇先觀察情況、再爭取更多休養的時間，牠是沒想到這個小屋的主人會起這麼早，所以牠便裝睡，想看看這個是什麼人來著。

一個會把快死的狼拖進屋裡養著、而不是更快速地弄死牠的人，不是心懷不軌就是天生的蠢貨吧？

牠感覺到了那人蹲在籠前，是在看自己吧……忽地，牠鼻子不自然地皺了一皺，聞到了一股讓牠心生憎恨的味道，自那個人身上傳出來──是該死的魔女！！

儘管牠心裡燒了起來，但牠還是不動聲色的裝成一頭熟睡的、普通的野狼，直到──那個被牠心裡稱為魔女的人，伸出了手，越過柵欄，要摸上牠的皮毛。

幾乎就是閃電之間，野狼就睜眼跳起，朝那隻不安分的手撕咬下去，那人縮手不及，被那排利牙咬過正著。

看我咬死你丫的──！！！

那人又疼又驚的尖叫著，想把手扯回來，但尖牙緊嵌在肉裡，他這麼硬扯著，反倒讓自己手上的傷口愈裂愈開，鮮血不用錢地湧出，染了一地、滿口紅。

那人好不容易把手拿了回來，這還只是因為野狼口下留情鬆開了，他才得救，野狼本來也想乾脆直接這混蛋的手掌給咬碎，但是牠咬一咬發現沒有出現魔女那種預期中的髒罵、給牠劈頭而來的攻擊法術，對方只是抵著柵欄上哭叫掙扎，這才讓牠那燒紅了的腦袋冷卻了下來，改為觀察籠前的那個痛得蜷縮在地的可憐蟲。

那個人披著的斗篷把他整個體形都快包裹了起來，似一個黑團粘在地上，因為想要遠離這個可怕的籠子而正匍匐移動著，因而過程中露出了一隻腳在那黑布之外。

好白的腳。野狼吧咂著嘴裡的鮮血心想。

那些骯髒的魔女整天顛龍倒鳳、淨在晚上活動鬧事，膚色不見健康也屬正常……嗯？

野狼忽地察覺自己的嘴巴總忍不住在吧咂著，居然不知不覺地把那些被牠稱為骯髒的魔女的血給吃下去了，而且……

牠低頭看著地上那一灘流出來的血，不知道怎的……讓牠生了一種強烈的口腹之欲，心裡頭有個聲音不斷催促牠喝下去，這怎麼可能！牠意圖把專注力從那些血上轉開，重新關注地上那個黑團子，那人已經逃離這個房間，牠依然隱隱聽見那個人發出的啜泣聲，在牠看不見的地方發出一陣翻箱倒櫃和吃痛的聲音，估計是在為自己的手做包紮。

等包好了應該就要拿牠來出氣了？呵呵，牠等著呢，牠比想像中回復得更好，要應付一個這麼瘦弱的人，哪怕是魔女，對牠來說也輕而易舉。

等了好一會兒，那人確實又回來廚房了，在野狼都準備好了對方會對牠做出出其不意的攻擊而警戒時，那人看了野狼一眼，瑟縮了一下，似乎是被嚇怕了，稍微繞開了籠子的一帶，去到了料理台處翻食材……似乎是要做吃的？

不、別大意，這個傢伙說不定是想要把牠烹來吃了、或者是來做魔藥呢！

牠瞪著他，就看著他用一雙包著布的手，在那邊笨拙地給一個馬鈴薯削皮，他看來是兩隻手都受傷了，所以他邊削邊悶哼忍痛，等好不容易切好了幾個後就放進一鍋開水裡燙，然後就栓在那兒盯著鍋看，敢情是一點要理牠、宰他的意思都沒有。

隔了一陣似乎是煮好了，那人給自己撈了煮熟的馬鈴薯，分成兩盆，一個放在那張破舊的圓桌上，另一個──他把它捧著拿了過來，放在籠子下面的空隙，小心地推了進來給牠。

給牠？！野狼端詳了一下，裡面就只有馬鈴薯塊和泡它的熱水，牠可是記得這個人連個調味都沒有，就是個水煮菜！這種東西連狗都不吃、更何況牠是一頭高貴的狼呢！這是一種新式的欺負手段嗎！

那個『欺負人』的傢伙，踱回到餐桌處，坐下來，還真的要開始吃他起自己那份狗屎一樣的料理。他拿起木叉，又放下來，原來是因為兜帽太大，他低下頭會妨礙進食，這才要把那個帽子給掀開，也是，從剛才到現在，牠都看不清楚這個人的長相，想來還真是不止一點點的礙事，說起來誰會在家裡穿著一件這麼厚重又礙事的斗篷啊，難不成這個真的是牠想像中的那種蠢貨嗎！

牠突然對蠢貨的長相很感興趣了呢，尾巴都不自然地擺了幾下，完全漠視面前那盤垃圾料理。

在野狼對面前這個弱雞到連頭狼都搞不定的魔女、長相想像了好多，在這個過程中，那人終於把帽子掀了下來。

野狼第一眼的印象是那個人的一隻眼睛，在光線下看起來水盈盈，很漂亮，眼眶邊有點發紅，牠想應該是他剛才哭紅的，接而牠看到他的一頭順直、暖色系的棕髮，髮長及下巴，看來沒有任何一根翹毛、很乾爽好摸的樣子，長相很是秀氣，膚色如同他的腳踝一樣蒼白，總言之是非常端端正正的一個人。

野狼噎了一下，因為這……完全不曾出現在他看過的魔女的範疇內，看著這低眉順眼地吃那個水燙馬鈴薯塊的模樣，完全感受不到魔女那種會有的污濁之氣……不如說恰好相反。

野狼怔怔地看著這個人類，那人感受到了牠的視線，也抬起眼來看牠，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有點羞赧地抿唇笑了一下，開口說：「抱歉。」

沒料到他會突然說話，狼驚了一下，心裡尋思起來他道歉的原因，而且為什麼他為什麼要對一頭動物說這個……他是察覺到了自己的異常嗎？但那人接下來的話，讓牠打消了那想法。

「我…我只有這些了，應該不合你口味吧…」

原來他只是見野狼一口未動他做的料理，想來那個食材不是狗兒喜歡的食物吧…他得想想狗是吃些什麼的……

那人又低下頭，吃那個分明他自己都沒覺得好吃的東西，努力去回想曾經看過的書，想想書上寫的關於狗的事情，便忽略了野狗臉上有點奇怪又扭曲的表情。

嗯、是蠢貨吧，一個漂亮的蠢貨，牠甚至開始懷疑起這個人真的是魔女嗎。

牠低頭再看那個礙事的薯塊盤子，抬起爪子就把它推到一邊，這時牠再度看見那灘遺下的血跡，現在已經涼了，乾倒是未乾，仍然水亮亮地一個窪地吸引著肉食者的目光。

……奇怪，真的奇怪，為什麼這些血會這麼吸引牠呢，即使那薯塊太垃圾，也不至於顯得這些血跟聖水一樣珍貴吧……牠沉迷地看著它，一直到牠已經把那些血水舔食了起來才驚醒過來。

老天！牠舔舔嘴，比起剛才的盛怒，現在冷靜下來了，牠更能感受到這些血真的是極品的美味！那個人──

野狼抬頭還想著要多看看那個人，發現那人早已經不是坐在餐桌前，而且盤腿坐在籠子前的稍遠處，反正就是牠咬不到的地方，牠嚇了一下，牠居然被那些血迷得神智不清了，連這個蠢貨來到了牠面前牠都毫無知覺！

那傢伙明明看著自己在舔食他的血，卻沒露出任何害怕或是排斥的表情，不如說是有點安慰地微微笑了起來說：「太好了。」

什麼東西太好了？野狼不懂、也未有時間去理解，那個人又開始說話，這次似乎表現得有點雀躍，又有誰猜得出來他剛剛才被撕咬過呢？

「我的名字是伊利文。」那人向一頭狼自我介紹，「啊……沒有名字很不方便呢，不如，我幫你改個名字如何？叫灰毛怎麼樣？」

伊利文看著野狼牠那一身灰色皮毛，為牠改了這個名字。

才不要──！！這什麼俗到不行的名字！野狼牠極度想要反駁這個毫無格調的名字，但始終沒有什麼表示，最多就是像一隻野獸那樣咆哮了一下表達牠的不滿，但伊利文明顯聽不懂，只暗自覺得這個名字改得真貼切真好。

於是野狼多了個新的名字，叫灰毛。

＊＊＊

經過了數天，灰毛牠的傷早就好得七七八八，能感覺到體內的力量非常的充沛，有時候夜裡精神得簡直想要滿山頭跑上幾圈、在山頂上狂嚎一通來發洩。但是牠沒有離開籠子，其實依他現在的力量來說，就像第一天想的那樣，要破了這個籠子離開很輕易，但是牠還是安分地充當著『灰毛』這一個角色，說到底是因為那個蠢傢伙、伊利文的關係。

愈是觀察，就愈覺得伊利文是個很迷惑人的存在，觀察這個人意外地是件趣事，所以暫時留下來。

伊利文他明明總是一身魔女會有的氣息，卻又任何魔女該做的事都沒做過，每天就是睡飽起床、煮早飯、跑出去砍柴、做午飯、看看書，再吃個晚飯就早早上床睡了，規律得大概連平民都未必做得來，有哪個魔女會在晚上、這種最容易吸收魔力的時段，不去精神奕奕地做些壞事，而是跑上床去睡覺的啊？

然後說來也是奇怪，牠幾天以來，確實從未見過伊利文使用過任何魔法，一些在生活上比較便利的魔法、像是生水生火那種的，即便是農民都能耍得出來的，結果這個傢伙，水，是乖乖從井裡擔的，火，是慢慢用柴燒的──這就是為什麼他每天都在砍那麼多柴的原因。

而且這傢伙，不像那些愛坦胸露乳的臭魔女，衣服永遠穿得嚴嚴密密，特別是那件礙事的斗篷，天天穿著不帶膩的。然後晚上要睡下也是，總會換上一件非常土氣的白色睡袍，一點妖艷作孽的樣子都沒有，不如說憨到不行。

「灰毛你不吃嗎？」第五天，伊利文小心翼翼的低頭看著籠裡，灰毛把頭擱在前爪上半瞇著，牠的身旁都是這幾天放下的水煮的菜和薯塊，全都完好未動，明顯灰毛沒有吃用過那些東西，伊利文很擔心，明明灰毛傷勢都已經全好了，卻沒有任何進食的行動，他很害怕牠是生了他不知道的病。

灰毛不想理他，這種東西他實在吃不下嘴，所以就乾脆碰都沒碰，反正牠又不是非進食不可的生物。

「……」蹲在跟前的伊利文垂下頭，看了看自己皆纏上繃帶的兩手，一雙手仍然未好，尤其他每天需要砍柴做飯，讓他的傷口常常破開，令癒合變得緩慢，現在攤開一看，隱約能看得見有點血色被包裹其中。他看著這雙破手，心中一陣猶豫，看看手又看看灰毛，最後他做好了決定。

他站了起來，灰毛愛理不理，牠以為他是看膩味了、要幹嘛幹嘛去，沒想到伊利文從料理台拿出了把常用的菜刀，又重新來到籠前，灰毛這才察覺有異的，把目光對向他──怎樣，終於吃不下素了要宰牠來吃了麼？來啊，看看誰會宰了誰。

伊利文叼著刀，空出右手把左手的繃帶解開，灰毛這才看到他的左手心開了一條不小的口子，傷口仍帶點紅腫，要好不好的樣子。牠對這個傷口沒印象，畢竟牠那天也只有咬過他的右手而已，但……牠突然覺得有點不安。

牠有點小緊張的站了起來，伊利文留意到了牠的蠢動，不禁晒然一笑，隨即他便拿下叼著的刀，往自己的左手劃上去，馬上左手心又多長一道差不多長的傷口，但這口子非常的新鮮，鮮血可是爭先恐後地瘋狂冒出。

這個人是在幹啥！！灰毛被他的這個舉動嚇了一跳，牠怎麼猜得到伊利文會忽然自殘，更想不到的是伊利文將那隻染血的左手伸進柵欄之中，完全沒有在怕自己又要張口要咬的可能性，將手中的鮮血通通滴落到牠的跟前。

灰毛牠不懂，但是牠沒有咬他，牠實在太震驚了，直到伊利文已經把手收回去、用繃帶重新給手包起來，牠仍然是怔住反應不能，只能想瞪著伊利文那張愈來愈虛弱無力的臉孔，彷彿瞪著他看就能知道他想什麼似的。

直到了半夜，當他再度受不了了地舔食那些早已冰涼的血液、讓體內的力量更膨漲時，牠總算明白伊利文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麼。

他在對自己投食。

因為自己沒有吃那些水煮的東西，而自己唯一有在他面前吃過的東西就是那些鮮血，所以他就放血給牠……而且，伊利文很清楚自己的血很特殊，有著治療傷口、讓重傷的康復、沒傷的更強壯的功效在，這樣想來，自己才一兩天就大好，似乎都是托這些鮮血所賜。

那個舊傷口……看來，是在那夜裡為了牠而割開來的吧，就像今天這樣。

灰毛能感覺到自己的內心震顫和焦躁了起來，牠很不舒服，這些都不是牠預期中想要的，儘然曾經咬傷過他的自己沒有資格能這樣想，但牠不想看見他受傷了，至少現在起是這樣子沒錯。

「嗯……」

任何輕忽的聲音，在這個林中的小屋來說，可以說是非常的清晰，對一頭狼而言就更是了，牠豎起了耳朵，能判斷這是來自於那個被布料遮蓋了起來的床舖處傳來的。

又來了。灰毛動了動耳朵，牠可以聽得更清楚躺在床上的伊利文發出悶哼聲，這幾天以來，在深夜裡他都會這樣，發出奇怪的吭聲，而今天的聽起來，更像是忍受疼痛的低吟。

好在意……灰毛在見識過剛才的自殘行徑之後，現在變得愈來愈無法忽視這個人的一舉一動，但這個籠子放在廚房，本就無法看到床舖的位置，就更別說有床簾的妨礙了。牠把狗頭擠在柵欄上，心裡想著要不要把籠子破開算了──

在這個時候，籠子的門被牠擠開了，不是被牠破壞的，而是就像是從一開始就像沒關上似的，門緩緩地敞開了。

「？！」牠有點難以置信地打量那個門，牠可以確定之前，門確實是鎖上的，唯一牠有點點失去正常反應力的時候，就是在剛剛看到伊利文在牠面前放血的時候……不行啊，牠完全沒留意那個傢伙有把鎖解開的動作，畢竟實在太震驚了。

而且現在亦不是想這些沒所謂的事的時候。

灰毛慢吞吞地踱出籠外，久違地伸了伸懶腰，沒有籠子的壓迫感真好。

現在的話，牠大可以就這樣離去……牠轉臉看了看就在旁邊數步距離的大門，一看又是一陣吃驚。什麼！這個傢伙連大門都沒鎖好，留了個縫縫，這個人是怎麼搞的，雖然這裡應該沒什麼人跡，但是該有的安全意識都應該要有吧……！

「……」灰毛有時在想，是不是不應該把伊利文太過朝向『一個蠢貨』的方向來考慮，如果牠把這些事都列為『故意』來想的話……那伊利文是故意給牠逃跑的機會？為什麼？這個傢伙不是很寂寞嗎？明明對於自己得了一隻『狗』而很高興？

想到前幾天伊利文在空餘時就會坐在牠籠前、一副開心地談天說地的模樣，如今卻想要放牠跑……

灰毛皺起了一張狗臉。

想得美，憑什麼牠就要乖乖接受他的安排而行動，牠現在就要去床那邊，看看那個哼哼唧唧的傢伙！

牠走到了床邊，這時布簾後頭的聲音減弱了很多，不知道是他睡得更熟了還是怎麼了，灰毛用腦袋撩進了布料後，看到了伊利文蜷縮著的背影。牠毫不客氣地登床入被，那雙有點髒的前爪子就這樣踩在軟軟的床上，把自己用後腿立得更高，一雙眼在夜裡閃爍地端詳著床上的人。

床上有好多個枕頭，快有把伊利文給淹起來的趨勢，伊利文懷裡也抱著一個、身上包著薄被子縮著入睡，灰毛隱約在這個空間裡，聞到一點點血腥味和汗味，牠低頭觀察伊利文的臉頰，頭髮已經有點汗濕地貼到了臉上，但他的臉色還是很虛白，看來不像熱出來的，更像是冷汗。

「…嗯……」伊利文又哼了起來，他的雙眼依然緊閉著，但他的兩手卻有點抽搐地動著，似是在夢裡為了什麼事而掙扎，他的雙手都有傷口，每動一次就疼一次，所以他才會不住悶哼，流出了冷汗。

他已經不是第一個晚上有這樣哼著了。

可能是牠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一個生物、一個人，生出了憐憫。

灰毛低下頭，情不自禁地伸出舌頭舔了他的臉一口，牠以為這麼小的動靜不至於會弄醒一個人，但沒想到伊利文睜開了眼睛，而且是用驚醒的方式瞪眼，他一張眼，就看見到一個巨大的狗頭落在自己的面前，嚇得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他手腳並用地朝床的更深處退去，直到背部撞上了牆壁為止。

「……！」伊利文整個發抖得不能自控，可他看清楚面前這體型巨大、快要登上床的灰狼，不知道為何，情緒反倒變得逐漸平靜下來，灰毛歪歪頭，還在打量這個反應出奇的人類。

「……你想要，吃了我嗎？」良久，伊利文輕飄飄地說了這一句，然後緩緩合上了雙眼。

一副已經早好準備、慷慨赴死的平靜表現。

灰毛的臉皺了皺，既沒嚎也沒有作出攻擊，呼啦一聲就下了床，一下子就跑不見了。伊利文聽到了床簾被翻飛的聲響，張開眼，狼已經不見了，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似的。

伊利文錯愕了一陣，才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他並不想死、也並非不害怕死亡，他怕死了，也怕疼痛。他剛才會這麼乾脆，他只是很清楚自己在這種情況之下，沒有任何反抗的力量，應該說，就算他在空曠的地方，亦不見得能逃得過一頭野獸，他已經領教過牠的尖牙有多令人恐懼，會認為自己可以馴養牠，然後自己變得不再寂寞，這是何等天真的想法……

伊利文揉捏隱隱發痛的手掌，想了一下還是掀開床簾下床，走向大門那。

本來被他故意留下的門縫，現在已經被擠開了更多，想必是體型巨大的灰毛衝出去了。

走了也好，因為他認為自己養不起牠，而且牠肯定喜歡極了外面的世界，沒有人…會喜歡被關住養著，這件事，他居然花了幾天才明白，明明他自己也……！

伊利文想起了什麼關於自己的往事，一臉鐵青，一股反胃感驟然而來，他捂嘴強忍下來，蹲在地上心裡默念著沒事的、沒事的了，隔了一陣才覺得好點，他站到門前，看著外面沉寂黑暗的森林，他感覺到很強烈的空虛感。

灰毛很可怕，但至少是在這林裡陪了他好幾天的生物。

謝謝了。

伊利文關上大門，拖著腳步回去自己的床上，冰冰涼涼的，一如以往地，在這個他自己的空間中，掙扎著入睡。

＊＊＊

翌日一早，伊利文被床頂上的那一扇傾斜的天扇、照進來的陽光給照醒，他本來就一向早睡，所以就算沒有陽光，他也差不多該自然醒了。他坐起身，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正用他那個迷迷糊糊的腦袋想第一件事情要做什麼好的時候，忽地有什麼東西咚地掉地板上的重擊聲，嚇得伊利文整個人都醒了。

現在整個家裡只剩他了，連灰毛都已經不在了，所以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讓他很不安，但他再怕，還是得硬著頭皮下床。

他都還沒走到廚房，就已經看到一頭巨大的……灰毛，和地上的幾隻雞，有死有活的。

「……灰、灰毛…嗎？」伊利文歪歪僵了的脖子，不敢置信地看著面前的灰毛大狗，確實是昨晚已經跑掉的灰毛，但是牠是怎麼進來的？他抬眼看看大門，發現門是開的，奇怪？他昨晚是沒有關好嗎？

伊利文稍微繞開灰毛和牠的那堆被嚇破膽的雞，左右看了下確定沒有外來的人，才合上了門，好吧，他想他是真的沒有關好門……？

門的事也沒什麼所謂的，他現在該處置的是灰毛跟那些雞的事，這個可不在他的日常行程中呢，不如說他從沒預想到，自己會遭遇這麼奇妙的事，所以他不知道現在是要做什麼。

灰毛倒是很清楚現在該做些什麼，牠低下頭拱了拱那頭被牠咬死了的雞，對伊利文示意快點把牠煮了吃了，不然就不新鮮。

牠從來都不是一頭善心的狼，至少對非我族類的存在，牠是沒有餘力要善待，牠昨晚本該就這樣離開，回自己的族地也好去哪裡也好，反正不應該是回來這個關過他的無聊地方，但是……牠還是回來了。

雖然不是牠的本意，但是好說歹說，眼前這個人都算得上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牠自己也很清楚，當晚自己的那種傷勢無論牠生命再頑強，也是不可能活下來的。牠不喜歡欠人東西，所以牠決定了要留下來一段時間，稍微照料下這個傢伙，不管他是不是那些臭魔女或者什麼東西，至少讓他生活過起來變好一點之後，牠再離開那就算還清恩情了。

「給我？」伊利文跟灰毛保持距離地蹲下，看著灰毛又把那雞推得更近他一些，感覺上是真的要給他的。

「……」伊利文看著那隻雞屍，他也不知道灰毛是哪裡搞來的，可是他對…肉食……「不用了，你吃吧。」

他遂把那隻雞又推了回去，被拒絕好意的灰毛簡直深受打擊，牠這麼難得表達出善意，這個人居然不領情！

伊利文這時已經自顧自地跑去梳洗，然後用那雙破爛手去給薯塊削皮，這看得灰毛心裡焦躁了起來，牠在伊利文沒在看牠的時候，把還活的那些雞趕了出門，將牠們趕到了屋外一個荒廢了許久的棚子裡，決定先把這群雞先留著再說，或許哪天伊利文就想要吃了，至於那死掉的，就自己啃一啃吃掉算了。

伊利文捧著燙好的蔬菜回到桌前時， 已經沒見到那些活的雞去哪了，可能跑了被吃了吧，但他沒有好奇心要找牠們，還樂得不用管最好。而灰毛已經把死掉的那隻啃掉了、滿嘴巴血的癱在地板上休息，牠一副厭世的樣子 ，因為牠心裡不停地思考著要怎麼做，這個人才能順利養肥起來。

還是乾脆放棄算了？

伊利文看了牠一會，放下餐盤，拿了塊沾濕的布走向灰毛，沒有馬上就動手，畢竟他還有點怕被咬，只輕聲說：「嘴巴髒了呢。」

灰毛聽見了，抬起了頭舔舔嘴巴，卻只把血跡弄得更大片，讓伊利文失笑。牠愣住地看著這個露出笑容的人，讓牠想起這個人實際上在夜中何等脆弱的那副姿態，不能就這樣放棄。

伊利文見自己的靠近，沒有被灰毛發怒或排斥，才敢真的動手一下下擦拭著牠的嘴巴毛，把髒汙弄掉。

「好了。」看著灰毛的毛色恢復了大約八九，他才回去桌前，規規矩矩地坐下吃他的早飯。

飯後，伊利文去打理他外面有在種植的一小塊田和砍柴，灰毛跟著他出屋，沒有走遠，只訕訕地找個乾爽的草地，趴著曬太陽，灰毛沒有離去這一點，讓伊利文心裡一陣興奮，有點自作多情地認為灰毛留下是為了自己、要陪自己在這邊生活，這個想法讓他連砍柴都變得歡快了起來。

灰毛時不時朝伊利文略去幾眼，看看他現在在做什麼，然而就這麽一看，就看得牠一個激凌，牠蹦起來衝向伊利文，一嘴就扯住了他的衣襬，讓他住了手。

「唉…？灰毛？怎麼了……」伊利文感受到了有外力在後面拉扯他，他回頭看見到是灰毛，隨即不解地放下斧頭，半跪下來看牠。

灰毛用嘴拱向伊利文的手，伊利文他一看，才發現自己砍得太歡快了，雙手的布條都被他開裂的傷口給滲紅，要不是灰毛來阻礙他的話，他估計都砍完了才會知道呢。

「……」伊利文看看灰毛，忽然恍悟說：「啊…你是想要喝這個？」

發現伊利文理解錯了牠想表達的意思，牠馬上焦急地搖頭，一味只想著不要對方誤會成意思、然後又給牠割手放血，完全忽略了自己身為一頭狼，會對人類的說話而做出這種回應的動作是多不應該。

伊利文也沒遲鈍到這個份上，他看到了灰毛搖頭的動作而愣住，嘴唇張合了下，有點不確定地說：「灰毛你聽得明白人類說話？」

灰毛幾乎就頭給他點下去了，但牠止住了，牠總算察覺到自己剛才露出的馬腳，牠臉皺了起來，心想自己太不謹慎了，但考量過以便於往後傳達重要訊息，牠還是點點頭，承認了自己聽得懂人話的事。

伊利文得到灰毛的承認，整張臉都漲紅了起來，他這是──興奮啊！！！

他現在可是有個能對話的對象呢，在這個林中該有多好！一個聊天對象！就算只是聽他說話也好啊！

伊利文還在想有什麼話可以跟灰毛先聊，灰毛就先叼著他的衣襬把他人扯進屋子裡去，灰毛力氣大，所以伊利文基本上就是牠要他去哪裡、他就得去哪裡，灰毛拱著他坐到椅子上，然後灰毛就一溜煙跑到房裡更深處，把伊利文平常在用的那個療傷包自床邊叼了來，塞進伊利文的懷裡。

說是療傷包，裡面也只不過是塞了一捆乾淨的存條和一點點膏藥而已。

這個時候灰毛就埋怨起伊利文，明明他的血液對別人和生物都有這麼強大的治傷和甦生效果，為什麼卻對自己的身體不起任何一丁點作用呢？牠多少能夠感覺到這個傢伙的生命氣息比一開始見面的時候，變得愈發的脆弱，偏偏還一天到晚都沒半塊肉下肚，這樣子身體怎麼有辦法令傷口痊癒呢！

這頭灰毛心中各種焦急，這邊伊利文卻是心裡好感動，原來灰毛是想讓他好好照顧傷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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