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洗完澡后，熄灯之前。跟家里通过电话，在寮里借住一晚的榊拖着步子走到自动售货机前，不期然和另一个家伙撞了前后脚。

“什么啊，你也要喝啊。” 最后一瓶草莓牛奶无辜地站在窗口里侧，迎接着他俩。

“我为什么不能？” 土岐似笑非笑。

“那……猜拳决定吧。”

“哈？”

“通常都是这样的吧。”

“常识人会选择对半分哦，榊君。”

“难不成你乐意跟我对半分？”

“难不成你觉得我这点理都不会讲？” 土岐哼笑。“我去房间拿杯子过来。”

土岐的身影一消失在转角，榊便眼疾手快用一枚硬币把孤独的那一罐草莓牛奶从售货机中抢救出来。土岐慢吞吞走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灌下肚一半多。

“榊君做什么哪？”

榊放下罐子，胜利的微笑分外狡黠，“先离开战场的人就输了呀。”

“榊君从哪里生出来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战斗意识喔。” 土岐不怒反笑，甚至得意洋洋。“暂时离开反倒有意外的发现。” 他举起藏在身后的一大纸盒草莓牛奶，不知道是谁留下的慰问品，还散发着冰箱里带出来的寒气。

“嘛，想必狼吞虎咽的美味也有其独特的滋味吧，我还是喜欢慢慢享受。” 他说着飘然而去，留下榊一个人在原地暗自顿足。

【八月 洗朱】

“榊君也要去庆功宴？”

“这是大会的庆功宴，又不是你们神南的包场。我好歹也是去年优胜学校的副部长啊。你去得我去不得？”

土岐的目光拍打在自己身上，仿佛在为西装补一条缝线。榊竭力无视。如果说不放心土岐才去赴宴，是否过于自我感动了呢？他执意要去，确有一个目的：他知道土岐未必在乎，但自己着实需要亲眼见证某个战胜的瞬间——自己和东金都需要。

以高中生全国大赛的水准来说，这庆功宴的格调实在过高了。今年带领神南高中取得优胜的部长芹泽扮演着阳面上的王者，充分给了东金（和榊）以暗中行动的机会。如果能亲手实施更恶毒的复仇——不是复仇，是惩戒，榊会毫不犹豫地决行，然而在这自身微渺的现实世界中，他唯能见证着揭发M夫妇及其麾下制作公司丑闻的资料、与东金集团与之停止合作并撤资的声明在镁光灯照不到的角落被移交到财经和娱乐周刊主编们的手里。

这些事比想象中推进得要快，榊甚至来不及确认土岐是否清楚、又作何感想。他知道东金千秋没有要求将合作MV废盘，因此暗自感激他。东金的身影和琴音在那段影像中，是土岐促成的；土岐所做的并不是一件错事。

如果不是有这些隐秘的任务，榊也许会鼓起勇气，提出作为晚会的搭伴陪在土岐身旁。他这样想着，却突然不见了所想之人的身影。

“东金！他人呢？”

“去后面休息了吧。”

使命达成之后东金那过于轻飘的语气几乎使他生气。“蓬生他自己有腿也有脑子，你也不必担心过头了。” 还没听完这豪快的话语，榊便拔脚走出人群。

听到那再熟悉不过的，深沉中带着些翻弄的笑声，是在帷幕重掩的休息室的门口。

“看你都有精神开玩笑了，应该是真的没事了吧。”陌生的女声清脆地附和。听到这话，榊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嗯，多亏了你。” 他听到土岐这样含笑回答；明明是春风一样的声音，却把榊的脚步死死地钉在门外原地。

“如果今晚再感觉不舒服，要联系我哦。” 衣衫摩擦的声音。

“欸……还有名片呢，准备真周全。姓氏，要怎么念呢？”

“不是吧？我家在关西这边还算挺有名的哦。” 她教土岐念她的名字。

“打不到车的话，我家车可以送你回去。还有，你提到的歌剧院企划，我们约时间详谈。”

“多谢。”

女士率先离开。片刻后，土岐从帘中刚刚现身，就被黑暗中的榊一把截住。

“你……” 他上上下下打量他，直到土岐轻轻拿开他的手。

“没事。” 眼镜后透出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异样，反倒露着丝丝狡黠，信步便走。

“要去哪里？” 榊压低了声音问。

“还能去哪？坐榊君开的车回去呀。”

“有什么不满的吗，榊君？”回去的车程，他听到他这样问。

“也没有，只是——” 他用余光确认土岐的身形。只是这样瞟到他，都会把榊带回8月21日那个夜晚。这是榊的秘密。

“只是对心脏不好。” 榊看回前方，却没有埋怨的意思。名为土岐蓬生的人其实并不需要他的拯救。那个夜晚是如此，每个夜晚皆同。

土岐没有回话。天边的淡月勾起他嘴边朦胧的笑意。

【九月 群青】

再次见到睽违的风雅从容，榊本该欣慰，却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这天回到家里，土岐敞着门正在打包什么东西，榊毫不犹豫地探进身去。

“要出远门吗？” 他忍不住直看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上一次，土岐一言不发离开这个公寓的时候，自己也仅隔门听到行李箱滑过地板的声音。

土岐抬头，表情稍显惊讶。“打算搬出去了。没跟榊君讲过？”

榊感觉全身被撒了一层灰似的。“没，没有啊。” 话在嘴边打结巴。

“是时候了。打扰你太久总不——” 他那礼貌得近乎漂亮的语气如同小桃*的尾巴拂动着榊，使他心有不安。

“你在说什么呢？” 双脚先于他的思想迈了出去，两人的距离陡然缩近，仿佛卧室里可供站立的只有一隅。土岐的眼中蒙上疑惑。榊这才发觉自己的语气那么生硬。

他太清楚了，土岐的目光有意无意眺望的是自己所不能及的彼方。如果不说出来，他会再次朝着那个方向消失无踪。

那只行李箱几乎挨着他的裤脚。他必须开口。

“我一直都在等。”

“等什么？”

作为回答，榊伸出手去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被撇开的准备。不论土岐的意愿是什么，他都不想、也不能够强迫于他。可意想不到的是，土岐一点也没有用力，只是完全任凭榊拽住自己。原来至近距离间他的眼睛那样透亮，自己身影像是倒映在琉璃的宫殿，在悠然的何处奏响的二重迷宫。

像是吃了个酸葡萄一样口中生津。眼眶硬硬的，有点想哭。

“看着我，好好看着我一次……不行吗。” 连我自己都害怕的真心，你真的会屑于一顾吗，真的不会将之捉弄得破破烂烂吗。

在畏惧与疑虑的交缠中，土岐缓慢地迎上了他的视线。一只手拉动了紅殻格子的窗扇。

“当然可以，只不过，” 土岐伸出手指，在榊的脸颊上牵动出如此温柔绝望的线条，“看久了，好像就会被融化，从很久以前就……”

榊亲上土岐的嘴唇，托付着最柔软的东西以唤回那双失神的眼睛。这是此刻他仅知的阻止心碎的办法。

落入他怀抱的土岐深厚地、自嘲地笑了，在每一个侵袭的间隙细细感叹：“果然，只有这样做，才能让榊君印象深刻地记住我啊——”

“我不要记住。谁要记住啊！我要每时每秒都忘记，然后每时每秒都与你亲自确认你的存在。”

他感到他浑身震了一下，感到他的退缩。在那之前，温热的眼泪和亲吻像露水一样降落下来。“是真的，是真的。”

他把脸埋进他的肩窝，薄紫色在模糊的视线中如万花筒的碎片变幻。“别走。试一次看看吧……两个人一起。”

作为回答，土岐的手安稳地抚摩着榊的头发，从头顶到后颈，一下又一下。

*小桃：榊家的小狗もも

【一年前的九月】

律带领星奏取得大会优胜后的第二个周末。榊和同学下了学塾，从残暑之下逃进了凉快的家庭餐馆。他掏出手机启动，就着桌沿的遮掩查看起邮件，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隐秘的期待落空了，比萌生时更悄无声息。

小日向奏的名字恰在这时闪现在屏幕上。

“大地前辈好。这周开始的周末合奏团训练，来不了也没关系。神南的两位前辈说会来帮忙。请先专心学业吧，加油！”

既然神南要来，自己若能参加就好了。——好生奇怪的念头。

食物陆续上桌，盘子清脆愉悦的声响把榊从看到“神南”二字时的黯然中拉扯回现实。

“等考试结束了我就打通宵。谁要连机？”

“你也不数数这还有多少个月。”

“考完那天下午我老妈就带我飞夏威夷。真等不及了！”对面的男生往餐桌底下伸了伸腿，碰到榊的鞋子。

“大地最想做什么？”

“啊……” 他端起水，凝视着当啷摇晃的冰块。对面，不知道是谁点了一杯草莓牛奶，像夕阳浸润的水粉云彩。

“或者说……最想见的人是谁呀？” 连同空调的冷气也连带着捉弄他。

“整天忙得颠三倒四，根本来不及想呢。” 他笑着说谎话。

其实那一刻，在榊的脑海中浮现的是土岐蓬生一头薄紫长发、脸上带着叆叇不可测的表情长身玉立的模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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