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卡农

情人节的第二天下午，我送走了阳介。临走前，他向我保证半年内找到东京的工作。

因为下午是临床实验，我没冒险选择翘课，还是向教授请了假，“有些家里的急事……”我平常的成绩还算不错，和教授的关系也还好，他就批了我的假。

谁还没个急事呢？我想。

不过阳介也可以算是家里的急事吧……

又从东京站坐回来了……我迈上地铁站出口的最后一阶台阶，来到了地上。熟稔地往小区方向走时，看见在我的前方，也许是和我坐同一班地铁的凑，戴着耳机背着吉他，双手插兜地走着。

“凑！”我边紧走了几步，边喊了他的名字，“有里凑！”我实在是担心他戴着耳机听不见我喊他。

凑听见我叫他了。他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摘掉一只耳机，让耳机垂到胸前，等我走到他身边，“回来了？”

“嗯。用我给你拿吉他吗？”

“吉他我还是背得动的。”凑将背带往肩上提了提，又看向了回家的方向，“走吧。”

“好。”我跟着他的脚步。不管怎么说……在凑面前，我的气势就没那么强了。多少我还记得他是值得尊敬的前辈……虽然对他做的事就不一定了。

“怎么了？”凑感觉到我可能太沉默了。

“没——没事。”

实际上，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下午……我还没和凑单独地说过话。他要上他的课，我要上我的课，而且阳介要回去了，阳介的优先级比较高……认真的对话就截止在昨天下午的摇篮曲了。

凑的态度还是一样的，话语里没什么热情，仿佛昨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我想着再之前，凑摆出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很眼熟……

想起来了，是我与他的初夜过后。他坚决地否定了我的话，“不知道不记得我才没主动”。

明明就是趁着酒劲……隔天我提起这事，他却一反常态的暴躁，把我想趁热打铁的念头全打消了。

——既然知道凑的态度更像是掩盖某些既定事实，那我这次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追击了。

——说不好，就因为晓无视了凑的矜持，才让凑承认了他的感情，答应了晓的要求。

“晚上要吃什么？”

凑的话把我从繁复思绪里拉了出来。嗯，也没错，和凑的对话，更多是生活上的交谈，“勒布朗风味咖喱？”晓把勒布朗风味咖喱的菜谱发给我了，说是在不商用的前提下获得了佐仓先生的允许，我算是编外弟子了。

“好。要去超市采购吗？”

“嗯……有几种香料要单独买。”我犹豫着把后面的话说出来，“顺便再看看零食什么的……”今天的话，超市门口搞不好会出售打折的、没卖掉的情人节巧克力啊……我用眼角看了一眼凑，希望他没有意识到，我还没送他巧克力。

当然往年也没有送过，凑估计不会想到那里去。

凑果然疑惑地扫了我一眼，不知道我有什么好犹豫的。

——今天送的话，不就成义理巧克力了？

——不不不，还是要看送的方式吧？

凑在摆了打折巧克力的桌台前停了下来，桌台后的促销员立刻热情地和凑搭起话来，“这里的巧克力全部半价！不管大小不管口味！先生喜欢哪种？”

“啊不……我先看看。”凑挠了挠后脑勺，本来在发旋附近翘起的那缕头发立得更直了。他拿起离他最近的一个透明的礼物袋打量着。那个袋子系着缎带，里面装着圆形且不太光滑的褐色巧克力，像是手工制作的。

“你要这个吗？”我站在他身边。

“就是看看。”凑把手上的圆形巧克力放了回去，又拿起一个装饰了白色糖霜的黑色方形巧克力，“想起来我也收到过不少巧克力……虽然不明白我哪里会吸引女生。”

“比如说，虽然二十三了但看上去还像是十六七的童颜？”

凑回过头，中灰色的眸子凝视着我，“你觉得夸我童颜我会高兴？再说了，那不就是纯看脸长得怎么样了吗？”他把方形巧克力放了回去，“唔，我可不认为这是个好现象……”

“嗯……”我想了一下。

收到情人节巧克力，那应该是凑十六岁以前的事儿了。沉默寡言也没有特长的凑，光靠脸就能收到巧克力……确实，本人拿到这种巧克力也不会太高兴的吧。

“你说的有道理。那如果是很了解你的人送的巧克力呢？”

因为我的语调带了些暗示的尾音，促销员用礼貌且好奇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凑微笑着，“我会很感激地收下，虽然时间晚了点。”

“多谢。”我松了口气。

促销员一副明了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

“啊，还是先买东西吧？”凑向超市迈去。

“嗯。”我跟在他身后。

虽然凑并没有像晓一样提出不要在公共场合做亲密动作，但为了避免吸引路人的不必要注意力，我也保持着和凑该有的社交距离——当然，能从对话里听出些端倪。

提篮挎在我的胳膊上，已经装好我要买的几种香料了。接下来要买的就是我和凑的日常生活用品了。

凑的忌口只有甜到发齁的甜点，其他他都能吃……我往提篮里丢了一包全麦面包片。超市卖的果酱太甜了，上次我做的草莓酱凑还挺喜欢吃的……不过这个季节，还是拿超市的花生酱比较合适吧？等春天再说做水果酱……我拿了一瓶花生酱，放进了提篮里。腌黄瓜在打折？可以做三明治或者汉堡时放进去……我又拿了一瓶腌黄瓜，放在了花生酱旁。

凑东瞧西看地不知道溜到哪个货架前去了，我只好走到过道上，等他过来找我。

最终，凑怀里抱了一大堆零食，用着轻快的步子走到我身旁，全丢到我的提篮里了——一下子就满了。早知道就推个购物车了……但是两个人能把这么多东西拎回去吗？应该开车来的……

我翻了翻，“薯片、酸奶、苏打饼干、冻干水果……你是喜欢吃零食的JK吗？”我意识到我用了昨天阳介用过的槽点。

“一直都这样啊？又不用你掏钱。”

“哈啊……”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还想着买洗衣液和卫生卷纸呢。”

“诶？用完了吗？”看来凑没注意到。

“快了。下次来再说吧……”

最终还是勉强地买了洗衣液和卫生卷纸。我和凑拎着四个大袋子，装满了战利品，进了电梯。我把袋子撂到地上，刷了门禁卡，摁下二十八；凑也像我一样，把袋子暂时放在了地上。

先是电梯加速的超重，然后是电梯减速的失重……

实际上，像我这样买高层的本地人很少见。就算是六年前，东京房价还没连续涨价时，也是少见的。为什么会选择高层呢……我没想太明白，大概只是觉得高处看得更远一点。

可以离那些烦心事远一点……

其实将空房间租给大学生也能回一定成本，只不过我想有不了解内情的人干扰我的生活。

我记得凑说过很有意思的一句话，“总司住在这么高的地方，要是电梯停电了，就该体会当时我们爬塔尔塔洛斯的艰辛了。”

“我应该还挺擅长爬楼梯的……”接着我问了他，“你还记得你是怎么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凑摇了摇头，“不记得，不过没摔死就是了。”

“哈，虽然好不到哪里去。”

凑也应和着我的话，笑了起来，“是啊，好不到哪里去。”

我低头看着凑的侧脸，能感觉到他的活力，比我刚遇到他时的外强中干好多了。

凑复健困难，也是因为没有什么生存的欲望了。没有活下去的欲望，当然也不会将复健放在心上。也就是，他的身上出现了类似于“无气力症”或“废人化”的症状。于是简单的身体协调性和肌肉复健硬是拖了快三年才勉强达成目标。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凑摸了摸他的脸。

“……没有。”我没说出来我的心情。

回到家，先把东西分类，该放冰箱的放冰箱，该放厨房储藏柜的放厨房储藏柜，该放卧室储藏柜的放卧室储藏柜……

“吉他班的课程如何啊？”在我安排着战利品的位置时，我问了一句。

凑在准备做咖喱需要的食材了，“还不错吧，吉他挺好上手的。我又没那么不协调。”

“哦，是嘛……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弹啊？”我会弹些贝斯——业余水平的。阳介也是弹吉他的，要是想组乐队得让阳介或者晓去学架子鼓和电子琴……等等，为什么要组乐队啊？

“搞不好，到时候我会看不上你的贝斯。”凑把马铃薯倒进了沥水篮，用洗碗布清洗着马铃薯，“总司，来打香料。”

“好好……等我放完手上的东西……”我拿出一粒薄荷黑巧克力，放在手里，“你饿了吗？”我走到他身后，自然地搂住了他的腰，下巴放在他的肩头上。

凑僵了一下，“我想……还没。”

撕开了包装，送到他嘴边，“张嘴。”

凑低头，把我手中的巧克力含在嘴里——柔软的唇碰到我的手指了，品味了一下，“嗯？这不会是情人节巧克力吧？”他忽然反应过来了。

“对。”

“嗯……”凑小心掩饰着期望落空的表情，“这不就是你平常在吃的吗？”

“对啊。”我用唇蹭着他的后颈，“如果我做手工巧克力，你肯定会知道的啊？”

“也太没有惊喜感了。”

“我看不见得。”我伸手关掉了水龙头。

凑这下知道我要干什么了，他拿起抹布擦了擦手，“……怎么觉得总司今天好像很热情……”

我给他留出转身的空间，“不该热情吗？”等他转过身，我的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再次搂紧了他的腰，“我等了两年了，凑。”声音都不可避免地有点颤抖，手向上游移，“我还以为你就要这么铁石心肠地对待我了……”

凑眨了眨眼睛，挪开了视线，过于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点血色，“……我只是……难以接受我会喜欢上男人的事实。我还是挺受女生欢迎的……大概随便找个喜欢我的女生就行了吧，虽然我不会多喜欢她……”

“那不对……”我的声音低沉沙哑了起来。我想要他，但他还有话没说完。

凑被我的热情感染到了，他的语速也快了起来，“确实不对。但……我不懂他们说的，会心动的感觉是什么意思……我想，我能再撑多久呢，沉溺于漫画、小说和游戏营造出来的虚拟世界，渐渐对现实生活麻木……只是因为这该死的身体……当然我比残疾人要好得多，但落差太大，我为此感到愤怒和燥郁……”

我静静地听着凑的心里话。他对我敞开了心门，我不想关上它，我想更多地了解凑的想法。

“周围人的关心只会让我清楚地认识到我是弱者，但我也不能拂了他们的好意……那都是和我并肩战斗过的战友，我又怎么能把对自身无力产生的愤怒发泄在他们身上？”凑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也搂住了我的腰，“……一开始，我真的讨厌你。”

我的指尖不受控地抖了一下。

我从来没发现这点……所以读不懂空气的，难道是我吗？

——或许，凑的批评是对的，我其实相当的自我主义……

“为什么都是有不羁之力的愚者，你就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明明我拒绝你了，你却固执地带着温暖接近了阴冷的我……就像是太阳慷慨地将光分给了月亮。你的快乐都让人觉得烦躁了……”凑不再和我抵着额头，离我远了些，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轻笑了两声。

“我知道总司的过去……既然总司都能熬过来，我也没理由做不到……我想起了那些约定……去看没看过的景色，去有意义地度过每一天……”他摸着我的唇，“当我终于睁开眼睛生活时，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一个接一个地映入眼帘……但我亲口说的不会爱上你的，我如何能开口？况且还要考虑阳介……嗯……接受晓要容易的多……”

“如果我没理解错，”我轻声地说，“你已经坠入爱河了。”

凑脸上的红晕扩散了，“你没理解错。”

我得逞地笑了，“虽然很有兴趣继续听你的心路历程，不过……你饿吗？我好饿……”

“总司真是欲壑难填啊，对吧？”凑搂住了我的脖子，我托着他的臀部，把他抱了起来；他的腿，环着我的腰。

“最近称体重了吗？”抱着凑，往我的卧室走，用余光注意着不要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好像沉了点……你小心别撞到头了。”

“长了一公斤。”凑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好高……两米了吧这得……话说为什么你们都喜欢抱着我进卧室？”

我笑得更厉害了，“凑相对来说比较娇小。我才不抱晓呢，他沉得要死。”可以抱，但是时间长了我有点抱不住……

“唉……”凑无奈地叹了口气。

身高是最矮的，体重是最轻的，年纪是最大的。外貌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也用着少年才会用的自称；经常被售货员认成高中生，接着会被推荐一些具有强烈学生风格的东西；也会在工作日时被警察盘问是哪所高中的学生，是不是翘课了之类的……凑一开始烦得不行（他好像只对自己的年龄问题和童颜问题敏感），后来就淡定地从兜里掏出来驾照来证明他已经成年了——就算没开车，也会带着驾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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