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穗子觉得她应该对加地更好一点。所有的付出都应该得到回报。她的天平一向公平，不该她拿的她不要，只要伸手就会给予等量的付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志水太好，对加地又不够，这些她的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该改变了。既然加地不计回报一直对她好，她就不能让他一直这样等待下去。

“加地君……”

她想要说告白的话，却在开口前就红了脸。“喜欢”也好，“想要交往”也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这样太糟糕了。刚放弃了一个，就要向另一个告白，简直是人渣的所作所为。她自我厌恶起来。加地什么也没说，只伸出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看似暧昧，实际上只是单纯的安慰，没有任何其他含义。他什么都知道，她不由得想。他明明可以趁她脆弱的时候得到她，却没有那么做。他的品格如此高尚，仿佛一位高贵的骑士，这让她更加敬慕他的人品，也更加愧疚——如果她能心无旁骛爱这个人该有多好，那样的话她也不会这么辛苦。正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面前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人物。

“啊，午安……”

场面十分尴尬。这一定是神明的恶作剧，加地第一次揽香穗子的肩，就被志水撞见了。她很难解释，还有一种三心二意被正室抓包了的错觉。不过她和志水不是那种关系，也不会变成那种关系；她和加地不是那种关系，但正在往那种关系发展，所以其实没什么需要解释的。志水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说是扑克脸也好，说是发呆也好，可是香穗子注意到了某种异样——她不由自主地难过起来。

“志水君也来买东西吗？一个人？”

“嗯……想给家里人买礼物……”

“这样啊，真是体贴。志水君还有关心家人的一面，有点没想到呢……呵呵，打算买什么？”

“还没想好……”

虽然更像加地单方面的询问，但就对话本身而言毫无问题。加地不着痕迹地把手收了回去，不知道是他本人害羞，还是怕香穗子难堪，然而她想的是完全不同的事，并没有注意这一点。她一言不发听着男生们说话，心想志水是在说谎，他居然会面不改色地说谎——她在感到惊讶的同时，大脑习惯性地开始组合各种线索进行分析，事实到底是不是如此，以及他这样做的理由。虽然志水一向坦率，想到什么就会说什么，不像会说谎的人，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他说给家人买东西，只不过是在找借口。加地不清楚，她却能意识到。就像是推理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以某种特定的方式，传达给特定人物的信息一样——可是如果真是这样，他想要传达给她的信息究竟是什么呢？

周六的时候他在水族馆已经买过东西了。再怎么关爱家人，也不至于前一天刚买过第二天又要买。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说呢？没有任何理由，除非是那种可能——怎么会有那种可能。她又想起他拉住她的衣角，问她是不是讨厌他，那个时候，她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当时志水是怎样的表情呢？是不是也是这种异常的——她很不愿意去想，又忍不住想，一想到他们的心情或许相似，就不由得心中刺痛。明明不是那样的，他喜欢冬海就不要再找她，必须要二选一，想左右逢源是不可能的——她不喜欢纠缠不清的关系。

“那个，我不太熟悉这附近……可以跟着学长学姐一起吗？加地学长或许能给我一些建议，拜托了。”

“志水君，虽然我很乐意帮忙，可是今天在和日野小姐约会，有点……”

加地一脸苦笑。香穗子抬头看看他，他几乎把“请放过我”写在脸上了。能让加地这么害羞的人说出“约会”这个词，他大概也是豁出去了。

“那个啊，志水君……”

香穗子觉得她该说点什么，不能让加地一个人承担。然而志水的目光转向她，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承受不住。那是怎样纯洁清澈的眼神，就像小孩子或者小动物一样，她根本无法拒绝。

“香穗学姐，拜托了。”

他深深弯下腰去。正常人看到青年男女二人同行都会自觉规避不去打扰，尤其是在加地当时还揽着香穗子肩膀的情况下，而且他已经婉言拒绝了，只有脑回路异于常人的人才会执意要当电灯泡。香穗子看看加地，加地看看香穗子，两个人一起败下阵来。

“好、好的……”

“谢谢学长学姐。”

志水直起身，露出了笑容。香穗子不由得想，他的礼貌和笑脸真是无往不胜的利器，轻而易举就让他们缴械投降、让她的约会泡汤了。加地又为她承担了一次，她必须给予补偿。可是她甚至无法向他传达这种想法，在志水的注视下，一切眼神交流都难如登天——她终归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虽然她和志水并不是恋人，也不可能再成为恋人，但她无法当着他的面对其他异性表示好意，甚至她还想向他解释，说她和加地之间并没有什么。真是糟糕，这样一来她更有变成人渣的错觉了。

接下来三人同行的时间非常尴尬。志水会不会尴尬香穗子不清楚，但她和加地明显很尴尬——加地努力扮演好学长的角色，推荐各种价廉物美的特产给他，但求他早点选好走人，而志水只是微笑点头，一一认真记录，却如她所料什么也没买。其间香穗子和加地几乎没能说上一句话。每次加地转向香穗子，志水都会适时提出问题。可要说他是故意捣乱，他的问题又都合情合理，完全符合他正在挑选本地特产的外省人的身份。香穗子觉得加地有点可怜，却无可奈何。如果不让他去应对，而是由她来做向导，把加地晾在一边的话，他的处境更糟。她不介意被忽略，倒不如说她更希望他们不要注意到她。每当两人一起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的时候，她都有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自己是什么逃犯，正在被两位刑事共同押解归案一般。

吃午饭的时候如此，吃下午茶的时候也是如此。不论加地如何暗示，第三个人就是没有主动离开的打算。他像打定主意要一陪到底——香穗子连志水的眼睛都不敢看，根本说不出让他离开的话，加地更是说不出口。结果一个坐在她身边，另一个坐在她对面，虽然气氛不至于剑拔弩张，甚至称得上和谐友好，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就连侍者看她的眼神都充满同情。更要命的是两个人的外形无可挑剔，一路上吸引了众多女性的目光，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们关注的焦点。直到黄昏时分，这漫长的一天结束，志水才总算说了道别的话。

“今天真是太感谢加地学长和香穗学姐了，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他站在车站前，一脸乖巧低头致谢，无论是加地还是香穗子都只能继续保持好学长好学姐的姿态，让他不要放在心上。毕竟这种巧遇十分难得，既然碰上了也没有办法。但是接下来志水转向香穗子，说出了令她心跳差点停止的话：

“我送香穗学姐回去。”

他毫不迟疑，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一般，就连一向口齿伶俐的加地也愣住了，没有表示反对。大概是把两人的沉默当成了默许，志水向加地点点头，自然地牵起了香穗子的手。

“学姐，我们走吧。加地学长再见。”

香穗子心里乱成一团，她的脸直发烧，连和加地告别都差点忘了。就是再没神经也不应该到这个地步。志水的所作所为，就像他和香穗子是正在交往的男女朋友一样，这让她以后还怎么面对加地——太尴尬了，就算加地不介意，她也会介意。

“香穗学姐……”

一路上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志水又是一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表情，香穗子也无意搭话。到了她家门前，他才慢慢开口。

“请问，你对加地学长……是怎么想的？”

原来志水一直在想这个——他怎么会想这个。香穗子又产生了错觉，就好像他喜欢她，所以才会在意这种事。她瞪着他，他又是那种让她捉摸不透的神情。

“不讨厌……”

但也没有到喜欢的程度。她没有说出后半句，因为那样就像是解释——她在闹别扭，不想向他解释。他自己喜欢别人，凭什么不让她和其他男生发展。她甚至想赌气说她喜欢加地，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是吗？”

“是的！”

她为什么要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有什么资格问她这些。香穗子莫名其妙地生气了，连再见也没说就走进去关上了门。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要看到那张脸情绪就变得不稳定起来。她明知道志水不会看人脸色，明知道他不善于表达，也明知道他实际上也没有做错什么。若是以前的香穗子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可她一旦在意了开始郁闷，心里的块垒就梗在那里消除不掉。她知道自己不够成熟，有更圆融、更隐蔽的疏远他的办法，她却根本做不到。

周四，放学后的枫楼大厅。

“小香穗，来一下，来一下～”

香穗子刚准备练琴就被天羽抓住了。这一周她都待在志水不会来的地方，偶尔去练习室、森林广场或天台，也是约了其他男生一起，或者是几个人合奏，就连放学也和其他人一起走，完全不给他单独相处的机会。约会失败的周日当晚，她给加地打电话道了歉，并顺便约了下一个周六的见面——她主动约，加地答应了，而且体贴地没有多问。她越发觉得加地好，至少不添麻烦，不会让她难过。可是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意，想躲是躲不开的。

“小香穗……我问你啊，你知道志水君最近怎么了吗？”

“哎？怎么了？”

香穗子倒确实不知道。她没再关心志水的事，他也没主动联系她。她连自己的心情都没整理好，哪有闲心去管别人。天羽盯着她看了好半天，似乎是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最后失望地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小香穗一定知道呢。志水君最近那个样子，让人有点担心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就……”

“……所以到底怎么了？”

香穗子开始焦躁起来。这不干她事，但既然已经提起话头，事情总不能只说一半。天羽看看香穗子，故弄玄虚地又叹了口气。

“那孩子啊，最近好像很没精神的样子呢。”

“瓶颈期？”

“不太像。志水君遇到瓶颈的样子我也见过，确实会有点钻牛角尖……但那时候他是很焦虑地写，拼命尝试作曲，现在则是一直发呆，而且看上去很难过的样子……话说回来，你们关系那么好，小香穗真的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香穗子摇摇头。她心里针扎的一样，不由自主想起他问她对加地的感觉，但她不想告诉好奇心过于旺盛的好友这件事。

“……只是一般的熟人罢了。还是去问小笙吧，她或许知道什么。”

“哎！？那个啊，等等，小香穗和志水君难道不是——”

她坚定地摇摇头。

“不是。我不喜欢比我小的男孩子，而且志水君和我一起的时候总是在说小笙的事。如果菜美是我，你会怎么想？”

她总算可以亲口说出来了。之前的都是错觉。天羽也好，香穗子自己也好，她们都会错意了。这几天的避而不见让她更加坚信了这件事。如果他真的喜欢她，不会让她哭着回家；如果他真的喜欢她，不会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连争取都不来争取；如果他真的喜欢她，这么多天就不该一个电话一封邮件都没有。她还是早点认清现实比较好。

“不会吧！？那么过分——小香穗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原来如此，那我去问问小笙好了～”

“嗯嗯～以后拜托不要再和我说了，我不想听。”

这样就会传话过去。香穗子觉得她真是个好人，为彼此有意的一对璧人牵线搭桥，免得某个人总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祸害别人。她练了一会琴，有些不在状态，注意力不能集中到曲子上，索性提起琴箱来到森林广场。她喜欢这里，哪怕是冬天，风景有些萧瑟了也还是喜欢。她第一次遇到志水就是在这里。她还记得那时候的事。

这一次志水也在这里，背着琴站在花坛边，望着远方，不知道在看什么。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向他走过去。天羽的担心不无道理，他看起来确实不太好，漂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就连香穗子走到他身边都毫无反应。她想话已经替他传过去了，如果进展顺利的话，以后应该会好起来的。

“志水君，午安。”

“啊，香穗学姐……午安，今天天气真好呢。”

香穗子不由得苦笑。他们又不是英国人，见面寒暄要从谈论天气开始。以前的志水可不是这样。他总是对她说这样那样的事，最近看到什么，吃了什么，在看什么书，在练什么曲子，哪天在哪里有音乐会要不要一起去，找到了少见的乐谱，买了不错的弦或好用的松香……他什么都不说让她觉得有些寂寞。明明不是那么回事，明明她已经放弃了，一旦他不再和她说这些她还是觉得寂寞。她有点后悔主动打了招呼，关心也轮不到她关心——可是她讪笑着打算离开的时候，他又开了口：

“请问……「不讨厌」和「不讨厌」之间，有没有区别？”

“啊？”

“「不讨厌」和……「喜欢」……之间，又差多少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音节仿佛呓语一般难以分辨。香穗子愣了一会，总算把这些零散的音节拼接起来，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了。那是她之前的回答，他在思考，就像他真的很在意。她想了想，还是给出了她的答案。

“日语是一种暧昧的语言，而且东方人会习惯性地使用暧昧的表达方式，真心话和场面话是有区别的。就拿「不讨厌」来说，在不同场合下有不同的含义。对特定的人来说，「不讨厌」就意味着……喜欢。”

她特意加重了“喜欢”这个音节。她多少有些害羞，对明白这些话含义的她本人来说，这已经相当于是在表白，但似乎太过隐晦，对方没能理解她的意思。

“对不起，说了奇怪的……请忘了我说的，再见。”

志水跑掉了。他从来都很稳重，不是随随便便就慌了手脚的类型。可是他一而再从她身边逃开，让她有一种伤害了他的错觉。他们的心意并不相通，她的痛苦他无知无觉，他的痛苦她也爱莫能助。香穗子想她以后还是不要主动搭话比较好，那样至少不会让她自己感到纠结——他轻易地会错了意，还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

周三，妖精像前。

香穗子找莉莉买练习用的魔法道具。托专注练琴的福，她的BP攒了很多，搬空商店不成问题。但是困难模式下钱要花在刀刃上，不该花的钱不能乱花，哪怕是练琴合奏就会有的BP也一样。她一边买东西一边和莉莉斗嘴，莉莉嬉皮笑脸地让她买红线，她坚决不买。

“买吧买吧，然后找志水桂一练琴去～”

“不买！不去！你这个奸商，休想骗我买根本用不着的东西！”

“日野香穗子你傲娇个什么劲啊～明明很想去，却口是心非，我真搞不懂你们人类是怎么想的～”

“……你信不信我现在拿苍蝇拍把你打下来？”

“不信～”

“你等着——”

少女和妖精正在打闹，有人从背后拍了香穗子的肩膀，吓得她瞬间跳了起来。

“啊——”

“怎么了～”

“怎么了～”

“在等谁吗？”

“在等谁吗？”

就跟二重唱似的。香穗子拿出刚买的乐谱胡乱挥舞，莉莉奸笑着消失了。

“小香穗注意点形象，这样可不太淑女啊～”

“从来没淑女过好吧？”

她的好友叹了口气，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莉莉说了什么吗？”

香穗子摇摇头。她很庆幸天羽听不见妖精的话，不然她真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周六和加地一起约会，全程提心吊胆生怕遇到志水，但是他直到约会结束都没出现，她又淡淡地失望——自从在森林广场见过那么一面之后，她有将近一周的时间没看到他了。就连偶遇见面打招呼也没有。她想或许冬海去找了他，然后他们在一起了，那样的话她确认过结果就可以彻底放弃。但是她明明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去问天羽甚至冬海本人，却像在逃避现实一样不去面对。她还是喜欢他，不想放弃他，但也还是不想主动。或许真如莉莉所说，她只不过是傲娇罢了。

“虽然小香穗之前让我不要再提，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一声……”

“我不想听——”

“我说啊……你真的不想管这事吗？”

天羽收起笑容，认真严肃地握住香穗子的双肩。

“志水君现在很痛苦，比之前的状态还不好。我问过小笙了，她说，虽然她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应该是和小香穗的关系出了问题，志水君才会那么难过的。”

“……不要把责任推给我啊。”

香穗子皱起眉头。她心烦意乱，莉莉也好天羽也好都让她去见面，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一定注意到了什么。她不是不想见志水，也不介意主动，可是一想到他说——

“小笙说，志水君在她面前也总是说小香穗的事。她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孩子大概是不明白，恋爱中的少女是很敏感的……你还是当面找他问清楚吧。如果真的是想两边都占，我第一个不同意，保证以后他的事我都不找你了～”

“……我知道了。谢谢。”

“不用客气。”

天羽弯起嘴角，放开了手。

“去吧。相信你自己的感觉。”

香穗子重重点头，向樱楼的方向跑去。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是一听说他痛苦的根源可能在她，她就很想去安抚。志水不在教室里，他的同班同学说他约了练习室，于是她又跑到练习室，一间一间地找，最后总算找到了——他又在练习室里睡着了。

练习室里开了暖风，但毕竟是冬天，睡在地板上会着凉的。她支起他的上半身，想要叫醒他，不料他倒进她怀里，像幼儿依恋母亲，脸和耳朵贴在她的左胸上。她又羞又窘，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把他叫起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她，笑了笑又把眼睛闭上了。她忍不住想，他在哪个女生身上都能睡得这么安心自在吗？

“你快醒醒——”

“嗯……”

睡迷糊的声音软软甜甜的，就像猫在打着呼。他总算坐直身体，一边揉眼睛一边摇晃。香穗子又产生了错觉，仿佛他们抱在一起睡的觉——她的脸又烧起来了。

“香穗学姐，早安。抱歉，我睡着了，耽误了学姐的练习。我这就走。”

志水一定是以为香穗子是下一个预约者。香穗子不知道他的预约到什么时候，但是他这样出去被冷风一吹会感冒的，所以她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他的袖口——他重新坐下，打着哈欠，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学姐？”

“……会感冒的。等一会。”

“……好。”

两人相向而坐，气氛有些尴尬。志水的眼睛半闭着，不过坐得很规矩，没有再往香穗子身上靠。他安安静静的，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引出话题。直到下一个预约者来了才打破了僵局。那个人香穗子不认识，看领带颜色是一年级的——不知道对方看到两个人什么都不做，就坐在练习室的地板上发呆，会不会觉得奇怪。

“我……想和志水君谈谈。去天台上吧。”

“……好。”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说好。他的眼睛已经睁开了，但从中读不出情绪。香穗子强压着心中的不安，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率先推开天台的门，找了张角落的椅子坐了下来。志水一言不发在长椅另一头坐下，两人之间隔着相当的距离，而且他目不斜视地望着远方，就像一尊美少年的雕像——他之前不是这样的，之前他都会挨着她坐，这样生分还是认识以来的第一次。她把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上，不久之前他的头就靠在那里，她一低头就可以吻到他——她有点后悔那时候只顾着害羞，没有想到要去吻他。亲吻是拉近距离最直接有效的手段了。

“那个啊，我是想问，之前志水君问的问题，关于「不讨厌」和「喜欢」的……是不是我说的，更早以前的问题的回答……”

“……是。”

“很在意……？”

“很在意。”

“……为什么？”

志水转向香穗子，伸出手，但是没有碰到她——他的手保持着向她伸出的姿势，在空中悬停了一会，又缓缓垂落下去。

“碰不到。”

他停了一下，在她表示疑惑之前做出了解释。

“我想触碰，所以伸出了手。可是，没有碰到。学姐在那么远的地方，我碰不到。不讨厌，不等于喜欢。两者之间有质的不同。有人可以理所当然地待在学姐身边，可是我伸出手也碰不到。”

他张开手掌，注视着空无一物的掌心，有些落寞的样子。她走到他身边坐下，他没有躲开。

“确实，不讨厌不等于喜欢。可是有的时候，无法直接开口说出喜欢的时候，会用「不讨厌」这样的话来掩饰。我不够坦率，至少在喜欢的人面前，会使用迂回的表达。在意对方的人际关系，也不能好好说出口。我知道这不好，对方有其他选择的话，大概就不会选择我。”

“我也一样。香穗学姐之前说过，可能是东方人的暧昧——或者，是日语的暧昧。拉丁语系就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比如在英语中，「I love you」和「I like you」的含义完全不同，不会发生混淆。可是明知道是暧昧的表达，我还是忍不住一再去思考，就算找不到答案，就算思考本身就会让我感到痛苦，我也……”

“那样的话，就去对答案好了。”

“……对答案？”

“直接去问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比如我就很想知道，志水君是不是喜欢小笙。如果喜欢又不好意思自己告诉她的话，我可以帮忙去说。”

她一口气说了出来。志水睁大眼睛看着她，半晌低下头，别开了视线。

“学姐……为什么……我看起来，像是那样吗……我……不要……学姐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可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过香穗子还是听到了一句“我喜欢的是学姐”。那很可能是她的错觉，但她宁愿相信他确实这么说了。她悄无声息地伸出手，碰到了他的手指。他的身体颤了一下，随即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香穗学姐……！”

“这样，就能碰到了。”

她又主动了。在她心爱的少年面前，她又心软了一次。不过她并不真的在意这种事。少女的矜持什么的，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半个多月没有好好相处，她很想多亲近他一点。她喜欢他的手温，喜欢他皮肤的触感，喜欢他触碰自己，把她的手贴在他胸口上。之前被切断的纽带又连接上了，她很满足。

“我好郁闷，香穗学姐一直躲着我，却和加地学长那么亲近……看到你在加地学长面前那么自然地微笑，我心里就变得很奇怪……如果学姐喜欢的人不是我，而是加地学长的话……只要那么想，我心里就好痛……根本没有办法忍耐……好奇怪，好奇怪啊这样……”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她想起很早以前——春天，或者夏天的时候，天羽跑来坏笑着提供情报，说他连初恋都没有过，感情方面一片纯白，让她抓紧机会。她当时只付之一笑，这种无凭无据只靠当事人自己说的情报不能采信——可是现在看来的确如此，他连吃醋都还不明白。她根本不介意，也不会觉得麻烦，甚至还有些开心——她自己也比一片纯白好不到哪去。

“因为志水君总是提小笙，我还以为……”

他摇摇头。

“不是的。如果学姐问我，我会告诉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

她盯着他的脸看。他醒着坐在她旁边，两个人重新心意相通，她变得更想吻他了。她凑过去，又有些不好意思，在中途就停了下来。

“我没办法问。或者说，我害怕知道答案。如果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我要彻底放弃了，我害怕那个结果。即使如此，其实刚才我也还是问了。”

“嗯……”

他点点头，抚摸着她的手，那指尖的触感让她心里痒痒的。她继续说下去。

“告白和诀别，有时候很近的……得不到，就是永远的失去。如果告白不成功，便是诀别。如果志水君真心喜欢小笙，那我还是远离比较好。之前我是有意疏远你的，对不起。”

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不是。不要。我……这段时间和冬海小姐走得比较近，是因为……”

他没有说下去，只恳切地看着她，目光中包含着某种她很陌生又莫名觉得熟悉的感情——她又产生了错觉，那就像是爱，就像是她憧憬中的爱——她又情不自禁地凑了过去。

“香穗学姐……我……”

他闭上了眼睛。香穗子几乎以为他在索吻——他们靠得很近，他又这个样子。可是在她犹豫要不要吻上去的时候，志水的眼睛睁开了。

“要是我说，我是想知道香穗学姐的事，想知道怎么才能让你开心，才去向冬海小姐请教……你们两个关系好，我不太清楚该怎么做，所以觉得她的意见或许可以作为参考……如果我不是因为难为情一直说不出口的话，学姐是不是就不会误会我了？”

她点点头，伸出空着的左手抚摸他的脸。他笑了起来，抬起右手，轻柔地叠在她的手上。这样他们的双手就都握在一起了。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拉着手，四目相对——这不就是恋爱小说的经典场面吗？

“以后，我会注意。如果学姐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对，也请直接告诉我。但就算是生我的气了，你也不要去找加地学长。我不喜欢你和加地学长在一起。”

香穗子想起在练习室的走廊上看到的情景。她又开始闹别扭了。

“可是我没有总是在志水君这里提加地君，而且我也没有和加地君特别亲近——”

“学姐会和加地学长单独出去，会让加地学长揽着你的肩膀。我没有做过那种事。”

“我怎么知道……”

他凑过来，她一动不动。他在即将碰到她的时候停住了，她心里忐忑，却毫不动摇。他又坐了回去。

“我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亲近过其他女孩子。之前天羽学姐问起，我对她说过——可能太隐晦了。要是我直接说，我喜欢香穗学姐就好了。”

他说了“喜欢”。香穗子有点不好意思，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抓着不放。之前她以为的错觉并不是错觉，她的直觉始终指向正确的答案。她决定相信自己的感觉，哪怕毫无根据，无法证实，给他和她自己一个机会——

“我……”

“我也想知道学姐的真心。之前学姐说，不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男人，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小几个月也不行吗？”

有人把话传给他了。不知道是天羽还是莉莉，还是他自己听到的。香穗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确实不喜欢年纪小的……”

在志水的表情暗下来之前，她鼓起勇气，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但是，志水君，例外。”

她很快地、小声地说，低头不敢看他的脸，不知道他的反应，只是他还拉着她的手，两个人的手指交缠在一起。

“……可以吗？”

不是错觉。他说了什么。她抬起头用目光询问，他的脸微微发红，眼神游移，看起来更不像平常的志水了。

“我……那个，还是第一次……被家人以外的人，亲了……嗯……有点，那个……我也可以吗？同样的事，我也想……试一下……”

他的脸越来越红了，但眼神不再闪躲，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是承受不住这样炽热的视线，香穗子闭上了眼睛。

“可……以……”

单凭语言不足以表达感情的时候，行动是更好的选择。志水不善言辞，香穗子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她示范了另一种表达方式。而他的表达比她的示范更热烈，以至于她柔顺地倒在他怀里，再也不怀疑他的真心了。

一周后，学校咖啡厅。

“小香穗今天也没带便当？一起？”

“嗯，不过我约了人……菜美不介意的话，见面之前可以一起。”

“好奇怪哦～该不会……对了，今天小笙说，她也觉得志水君的状态不太对劲。她可真是后知后觉。之前问她的时候还说没事不用担心，今天居然主动说起来……不过听她描述，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呢。”

“……志水君又怎么了？”

“小笙说，志水君开始无缘无故一个人笑了……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吓人？该不会真的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了吧？之前那么低落，突然就变了一个人似的，问也不肯说……一个劲地笑……真吓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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