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市立图书馆门口。

“学姐借了什么书呢？”

“梵高的画集。志水君呢？”

“我借了《旋律的产生》。梵高啊……学姐，喜欢梵高？”

“嗯……”

香穗子点点头。她暗想自己本来是想借最新出的推理小说的，可是已经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只好退而求其次。作为推理小说迷，图书馆里的绝大部分推理小说她都能讲出个梗概：从阿加莎柯南道尔，到夏树静子凑佳苗，以及绫辻行人三津田信三……在众多推理小说中，她最喜欢本格推理，借由破解故事中的谜团，锻炼自己的观察力、记忆力和逻辑分析能力，就像一种头脑体操——可这些和月森加地聊还可以，志水对此又没什么兴趣。她不想空手而归，就随便选了本自己喜欢的画集——梵高给她一种纯粹的感觉，就像眼前这个少年一样。

“绘画和音乐一样，都是艺术的表现形式。看着名家的画作，自然而然会浮现出旋律……之前和柚木学长不动老师他们也聊过一些，像是穆索斯基的《展览会上的画》，我有东京交响乐团演奏的版本……我不太懂绘画，但是喜欢梵高的色彩。据说他最偏爱黄色，明亮的黄色象征太阳和大地，代表着光明和希望——难怪香穗学姐会喜欢梵高，你一定也感受到了……不，不对……”

志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香穗子看。香穗子想说她没有像他想得那么复杂，只是单纯被画作光亮明快的美感吸引——像是《星月夜》、《向日葵》、《夜间的露天咖啡座》等等，鲜明的大色块和对比色的运用给她一种直率单纯的感觉。这种纯粹也好，直率单纯也好，不是柔和驯顺软绵绵毫无个性的，而是带着一定的力量和强度，能够直击人心，产生灵魂层面上的共鸣——她不讨厌这种感觉，就像她不讨厌和志水在一起。即使她有时候不太能理解他的跳跃性思维，比如他这样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她就不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

“啊哈哈……其实我也不是很懂……”

香穗子敷衍地笑着，想要转换话题了。一旦谈及艺术，志水总能把话题引到艰深的方向去，她要搜肠刮肚才能勉强接上话。他认真得过分，探究欲和研究心十足，知识面又广——虽然并不是不好，但在周末她还是想要放松一下，不太想上课。

“香穗学姐的感受性……嗯……很自然的……如果去美术馆的话……”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志水总是如此，说着说着话就开始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香穗子苦笑着，想拉他离开——至少不能一直站在图书馆门口，会影响别人。可是手刚碰到他的外套，一听到从他口中漏出的名字，她就停住了。

“冬海小姐说美术馆是个好地方，有很多美丽的画作，可以开阔视野……那样的话……”

原来他想到了冬海啊。就连在她面前，他喃喃自语想事情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提起冬海啊。最近总是如此。冬海小姐说这样，冬海小姐说那样，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没完没了地说，是在暗示她、打算让她知难而退吗？香穗子自嘲地笑笑，心想要是换个人她绝对会生气，哪有人在约会的时候还一直叨念着其他女孩子的——可是他们这是在约会吗？不过是周末一起练琴，练完顺路来图书馆转换心情罢了。志水一定不会认为和一个只是半吊子小提琴手的普通科学姐一起到图书馆借书是约会。只是她厚着脸皮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他就顺从地跟来了而已。她又不是冬海，对他没有任何帮助，没有共同语言，也没有相似的成长经历，就连他在说什么她有时候都听不太懂。何况志水从来没有主动约过香穗子。或许她能把他约出来陪她一起练琴，只是他出于对和冬海关系亲密的朋友的礼貌——她还得寸进尺起来了。

“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就在这里说再见吧。志水君回去的时候，也要注意安全。”

香穗子摆出学姐的姿态，用明朗的语气说道。虽然她只比志水大几个月，但毕竟是学姐，她有自尊心，不想让他发觉她一瞬间的心理挫折。本来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她也没打算主动追求他——香穗子并不喜欢比自己小的男孩子，也不想总是把自己摆在照顾人的姐姐的位置上。作为思春期的少女，她也憧憬甜甜的恋爱。如果真的要谈一场恋爱的话，对方必须要主动，必须先对她动心，也必须是可以让她安心撒娇的对象——而志水显然不满足这个条件。

“等一下——”

少年突兀地拉住了少女的手。

“我送学姐回去。”

一路无话。两个人都戴着手套，隔着手套感觉不到对方的温度。志水还是一副思考着什么的表情，也没有放开香穗子的手——他很可能只是单纯地忘了。香穗子则在想，她不能产生多余的意识，如果意识到对方是年轻漂亮的异性，就显得过于暧昧——他们又不是那样的关系，过多的想象只会让自己显得可笑。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总算找到了正当理由。

“谢谢志水君送我回来。再见。”

“……再见。”

香穗子转过身，她的脸笑得都僵了——开门进去的时候，她偷偷回头瞄了一眼，志水还站在那儿。她的心跳声突然变大了，以至于自己能清晰地听见，耳朵也开始发热。这是怎么回事呢？明明心里有点酸涩的，意识到这个人很有可能在暗恋自己的好友，哪怕是为了避嫌也应该赶紧躲开——可是她又莫名其妙地想着他，想他怎么还不走，怎么还在这里。她努力克制回头的冲动，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关上了门，脱下鞋子和外套，摘掉围巾和手套，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从窗户往下看。可是志水已经不在门口了，他就像一只猫或者一个精灵，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叹了口气。

“真奇怪。不要再想奇怪的事了。”

香穗子这样告诫自己。她知道那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关系也不错，就算是他们交往了她也不会感到惊讶。她决定以后要注意和志水保持距离，不去挡别人的恋路——那才是好学姐该有的样子。明白了人家喜欢的对象另有其人，还没有分寸感，那可就太糟糕了。

周一，午休。

“喂喂，小香穗～一个人？”

香穗子早上起晚了，忘了带便当，在咖啡厅买了午饭。刚坐下，面前就出现了天羽的笑脸。

“嗯。菜美今天也……？”

“嘿嘿嘿……我可是特意来找小香穗的。有免费的情报分享给你，要不要听？”

天羽咬了一口披萨，一边夸张地叫着“好吃”，一边毫不见外地从香穗子的盘子里挑了一点意面放进嘴里。

“意面也好好吃～要是有披萨和意面在一起的套餐就好了……小香穗，要不要分着吃？披萨，给你一块？”

“没问题。正好我也想吃披萨。吃多少自己动手，我还没动过。”

天羽的笑容愈发灿烂了。

“哇！天使！不！女神！真的女神！加地君果然没说错，世界上真的有仙女存在——那我就不客气了！啊啊～披萨配意面～我还买了新出的栗子慕斯，一会一起吃吧？”

“好。这个盐酥鸡貌似也是新品，菜美要不要？”

“要的要的……嘤嘤嘤，小香穗真是善解人意～要是能把你娶回家当老婆就好了……”

香穗子不为所动地笑笑。

“上次菜美可也是这么说小笙的。”

“你们两个都是温柔体贴的好太太类型嘛。就像红玫瑰和白玫瑰，各有各的好～如果能一起娶回家就好了。我要是个男人，一定要左拥右抱～一个也不放过～”

“……不可能的，你就死了心吧。”

香穗子的心里被刺了一下。天羽不是故意的，这只不过是个有点过了的玩笑。她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始终保持笑容。她不会和冬海抢，如果冬海想要，她就退出——香穗子做不到共享，而且她觉得冬海大概也做不到。

“啊哈哈……不开玩笑不开玩笑，我跟你说，今天我遇到志水君，成功打听出他喜欢的女生类型了。怎么样，想知道吗？”

香穗子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又赶紧摇头。

“……不。”

天羽瞥了她一眼，坏笑着自顾自说了下去。

“志水君说，他喜欢清纯可爱又坦率的女孩子～我本来以为他不会回答这类问题，没想到那个热爱音乐的志水君居然也到思春期了呀～如何？小香穗有没有想到他说的可能是谁呀？”

“是小笙吧。”

香穗子回答得毫不犹豫。虽然有点难过，但也只是难过而已。事实就是如此。冬海算不算坦率她不清楚，或许在志水面前是坦率的——她又不知道他们交往的情况，而且一点也不好奇。可是冬海绝对是清纯可爱的。大家都这么认为。既然志水能对她和天羽说，大概是希望她们代为传达——男生们也会有羞涩的时候嘛。

“哎？是小笙吗？”

“不然呢？菜美觉得是谁？”

“呃……”

天羽瞪大眼睛，不过没有再说什么。香穗子平静地吃着午饭，心想吃完还要练小提琴——每天给她练琴的时间太少了，只有在学校这么一点时间。据说音乐科不乏每天练习八小时以上的人，像是月森和志水——他们可真努力啊，她怎么比得上。

放学后。

预约的时间结束了，香穗子从练习室出来，看见志水和冬海在走廊上谈论着什么。两个人都在笑，和谐得仿佛一幅画一样——她想悄悄绕过去不打扰他们，却被打了招呼。

“学姐每天都十分刻苦地练习呢，真了不起。普通科还常常来练习室的人，貌似只有学姐一个。一看校服颜色就知道。”

香穗子被志水夸奖了。与其说她在意被年纪小的学弟夸奖，不如说她更在意的是这个毫无神经的家伙居然在心仪的异性面前夸其他女孩子——万一被误会了可怎么办。她故意没理他，只看向冬海，而后者只是温柔地微笑着，甚至还附和地点着头。

“是的，志水君说得没错，香穗学姐是了不起的、很棒的人……如果我也能像学姐这样就好了。我会努力的。”

真可爱。香穗子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冬海的头。冬海红了脸，粉嫩的双颊一边漾起一个浅浅的小酒窝。

“不用像我。小笙像小笙自己就好了～你超级可爱的！”

“是、是吗……香穗学姐……”

冬海的脸更红了，神色也越发忸怩起来，向香穗子身边靠近了一步——在她凑过来之前，志水面无表情地开口了：

“谢谢冬海小姐。毯子，很可爱。”

“啊……是、是的……”

香穗子心中苦笑。这是在吃醋吗，怪她把冬海抢走了。她还是不要继续在这里当电灯泡的好——志水一直盯着她，她读不出他的情绪，只隐约感觉他似乎不太高兴。不过她这才注意到冬海怀中抱着印有可爱动物图样的毯子，颜色柔和，看起来又软又暖——她也想买一条。

“这个，是水族馆的……之前，我和父母一起去了水族馆，在那里买的……”

“水族馆啊……”

“是、是的……有很多可爱的动物，很多种鱼，海龟，北极熊，还有企鹅和海豚……如、如果有机会的话——”

香穗子有点想约冬海一起去，可是想到冬海已经去过了，而且她被志水盯得心里发毛，就没有说出口。冬海也像顾虑着志水的感受一般，时不时往他那边看一眼。作为推理小说迷，她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发生了什么：一定是志水又在练习室里睡着了，冬海借了毯子给他，然后还毯子的时候她出现了——真不是时候，难怪他不高兴。

“你们聊吧我先走了——对了，咖啡厅新上的栗子慕斯不错，可以试试。”

后半句是对志水说的，稍微有点讨好的意味——毕竟是好友的暧昧对象，关系僵了对她不好。说完香穗子光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神明就像故意和她开玩笑一样，才决定要保持距离，就出现了修罗场。然而人见人爱的香穗子才不想纠结这种事。她还可以在周末约其他人，比如月森，比如加地——加地不用去上辅导班的时候，有时会约她出去玩。偶尔她主动一次也未尝不可。

周二，放学后。

香穗子在校门前不凑巧又遇到了志水。她一天没看到他，本来以为这一天都不必看到他了，可是冤家路窄，走到校门口就看见他站在妖精像前面，想绕开已经迟了。志水不仅耳朵灵敏，眼睛也很尖，直直向香穗子走来，她只好堆起标准化的笑容。

“香穗学姐，可以一起回去吗？”

他们又不顺路——香穗子最多陪他走到车站，也不算勉为其难。她点了头，对方的表情柔和下来。

“那么，我们走吧。”

一路走到车站，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以前不是这样，即使志水不说话，香穗子也会主动挑起话题。可是周六从图书馆回来以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了。她不想再主动说什么，之前每次都是她主动——她不介意主动，但她非常介意他和冬海的关系。既然他那么喜欢冬海，她就一点也不想主动了。

“香穗学姐……”

志水开了口。她以为他要说再见，连“路上注意安全”这句话都等在舌尖上了，结果是意料之外的内容。

“喜欢……”

香穗子的脸腾地红了。怎么回事？他特意等她，为的是告白？她之前的判断错了吗？其实志水喜欢的人不是冬海，而是她香穗子？

“……水族馆。”

一瞬间大脑短路之后，香穗子总算反应过来了。她怎么忘了，志水的语序有时候有些奇怪。她兀自因为他的一句“喜欢”激动起来，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幸好她没有说奇怪的话，否则以后真的无颜面对他了。

“嗯，我喜欢水族馆。”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香穗子说了完整的句子。志水的脸上浮现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看到他的笑脸，她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那么，周日一起去吧。这里的水族馆，我还没去过。听冬海小姐说过以后，我也想去看看。”

原来还是因为冬海么。冬海去过了，所以他也想去——就让身为横滨本地人的好心学姐当向导。她和冬海关系好，和她一起去冬海大概不会介意。大概就是这样一回事。可是香穗子才不愿意去当这个好人——她已经有约了。

“抱歉，周日我有事所以……”

志水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暗下来，他的期待和失落那么明显，让香穗子的良心受到了谴责。或许他没有更熟悉的本地朋友，她自己也想去水族馆，又同样不好去约冬海，既然他主动邀约，两人一起去做个伴也不坏——她甚至还有点开心他主动约她。虽然她已经知道了他喜欢的人不是自己，但开心还是一样会开心的。

“不过周六有空——”

“那就周六吧。谢谢香穗学姐，我很期待。”

志水的脸上放晴了，香穗子却有些懊恼自己的没出息。为了逃避这个人，她接受了加地周日一起练习的邀约——当然每次和加地一起练习之后，他总会提出去玩。加地知道很多有趣的地方，也很擅长找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而且他们之间有相当的默契，和他在一起香穗子一点压力也不会有。这样一来她又要和志水单独见面了。周六刚一起出去过，才周二他就主动来约，这样很容易让思春期的女孩子产生他在追求自己的错觉——然而不是的，她心里清楚得很。

要不是他总在提冬海，她和冬海说几句话他都不高兴，香穗子真要误以为志水喜欢自己。“不喜欢我就不要缠着我——”她很想这么说，可是话一到嘴边就说不出口。可能因为她心里实际上是愿意的，才会给他机会。不论如何，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周末见面的请求，哪怕原因是冬海也足够让她心如鹿撞。香穗子想她大概有一点喜欢志水，如若不然她可以拒绝得很干脆，才不会这样犹犹豫豫的。

“学姐……”

这次该说再见了。香穗子扬起笑脸，双唇微启，正要说“再见”的时候，在她眼前出现了世间难得的绝美风景。那是天使的笑容，自带圣光和纯白羽翼，自带赞美诗合唱和教堂管风琴的音色，仿佛天国之门缓缓开启——没有信仰的香穗子一瞬间感受到了神的存在。

“天黑了，女生一个人走不安全。请让我送你到家门口，可以吗？”

香穗子很想吐槽到底是谁会不安全。这么多年她像野草一样坚韧地生长，从来没有被当成温室里的花朵看待。虽然她是女孩子，但从不娇滴滴的——就算被以前的同学嘲笑像男人婆一样，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她在志水面前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有些难为情地接受了他的好意。明明已经告诫过自己不能喜欢他，他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仍旧会产生他对自己有好感的错觉。尤其是在温柔的夜色里，在走路的过程中，他的手背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她的，她甚至暗暗希望他能主动牵她的手——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的话，她大概就很难再掩饰她的感情了。

“那，明天……没，没什么，再见。”

走到香穗子家门口的时候志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就跑掉了——香穗子注意到，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就像是害羞了一样。然而那一定是她的错觉。志水因为什么要害羞呢，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一路上也没说几句话。可是这一晚上她总是想着他，吃饭的时候想，写作业的时候想，洗澡的时候想，甚至临睡前看着梵高的画集都不由得想起那张脸来。梵高的自画像和志水的面孔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但看着梵高的脸她就会想起志水的眼睛。他稍微亲近她一点，她就不由自主地一直想着他。这样不好。她都决定放弃了，这样对谁都不好。她试着去考虑周日与加地的约会，应该穿什么衣服，练哪首曲子，想着想着，突然收到了新的邮件——是志水发来的，简短而礼貌，只是表示感谢，并确认周六约会的时间和见面地点，此外再无其他，一句亲近的话也没有。即使如此，她还是读了一遍又一遍，斟酌了很久才回复。

当晚香穗子做了一个梦。她周六去赴约，偌大的水族馆内空空荡荡的，没有灯光，一个游客也没有。香穗子仿佛独自一人置身于暗无天日的海底，水槽里的海洋生物全盯着她，嘴巴一开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那是一个无声的世界，本来应该存在的声音都被水和玻璃吸走了。志水没有来，只有她一个人，就算大声呼喊也得不到回应。然后水槽变形了，把她也包进去，像珍珠蚌包着一粒沙子或一只寄生虫。她被困在里面，求救无门，眼睁睁看着自己变得透明，变成了水槽的一部分——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香穗子醒了，额头脖子到处是汗，她稳住心神，下楼喝了杯水才勉强缓过来。她想自己一定是恐怖小说看得太多了，如果是志水肯定不会做这种奇怪的梦——虽然梦里他没有出现，可她还是想着他，幻想他对她说没关系不用在意那只是一个梦。然后她平静下来，又慢慢地睡着了。

周六。八景岛。

水族馆是个好地方。虽然在香穗子的梦中是个令人不安的场所，但实际的水族馆并不如此。因为是周末，情侣，同性朋友的小团体，带孩子的年轻父母，游客模样的外国人……各种各样的组合，热闹非凡。

香穗子不知道在别人眼中她和志水看起来像什么，大概比起情侣，更像是年龄相近的姐弟——他安静得过分，她也无意寻找话题。她的注意力完全被绚丽多姿的海洋生物吸引了。美丽的，丑陋的，巨大的，娇小的，安静的，活泼的，独行的，成群的——她热心地看，就像在观赏另一个世界。当几条鲸鲨从她头顶上缓缓游过的时候，那特征性的带着小斑点的花背和扁而宽的头令她着迷。虽然鲸鲨性情温顺，毕竟还是鲨鱼中体型最大的一种，居然能像这样养在水槽里供人观赏，实在是很难得。而双髻鲨的头部像哑铃一样，看起来奇特又有趣，实际上却是凶猛的捕食者。虽然一般来说鲨鱼给人凶猛的印象，但她待在安全的地方，从下往上观察那些白肚皮和摆动的尾巴，倒觉得它们有些可爱。她想买一些鲨鱼的周边带回去。比起海豚企鹅之类被公认可爱的动物，她更像是鲨鱼——竭尽所能变得强大，然后用尖利的牙齿武装自己。作为顶级掠食者，只有她做出选择的份儿，没有人或其他什么能把她当作猎物——她也不喜欢被当成猎物的感觉。

参观过程中她几乎没有和同行者闲聊一句。他们之前也有在一起互不说话的时候，但那时候他们相处得很自然，带着某种默契，此刻却像是完全断开了连接，接收不到任何信号。她能从玻璃的反光看到他，甚至能感觉到他看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如果是以前的香穗子，早就忍不住给予回应了。可是她没有，正如在学校她也不再主动了一样。这可能是她的任性，一旦认为自己变成了别人的可选项就变得消极，一点点努力也不想再做。

自从那天放学一起回去之后，香穗子就没怎么见过志水。普通科和音乐科是不同的世界，就像陆地与海洋。他们没有要合练的曲子，就没有一定要见面的理由。香穗子忙着练琴，忙着排解纠纷——不是月森和土浦互相看不顺眼，就是柚木和加地又不对付，连最和气最不容易出人际问题的火原都出了状况。每个人都需要她去做万能胶，所以香穗子只能劝了这个劝那个，顾了这头顾那头，完全没有闲下来去偷看志水的时间。除了在这里那里偶遇匆匆打个招呼之外，她连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当然很大程度上也是香穗子故意的，她一直很忙，但想见他就怎么也会挤出时间，可是她看到冬海在他身边，就自觉回避不去打扰他们。原本周二傍晚稍微有点动摇的决心，在周三中午再次目击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又变得坚定了。既然那两个人关系那么好，她又是何必呢。

海马爸爸很奇特，珊瑚和水母很美，海豚表演很精彩。能亲手触摸到海洋生物，更是让香穗子开心不已。其实如果不怕寂寞，一个人来水族馆也没有问题。而且她的确不是那么怕寂寞。若是真的怕寂寞，也不是没有可以告白或接受告白的对象——但是为人亲切和容易被亲近是两回事，若是可以和任何人亲近，那亲近就显得廉价。她不愿意随随便便就和谁好，尤其是在对方不懂得珍惜她感情的情况下。她给过机会——虽然只是她单方面自认为的，但已经够了，需要去竞争的感情她不需要。与其在意着纠结着撕扯着内心疼痛，不如干脆放弃。她笑着向那个美丽的投影伸出手，就像试图去触碰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不论那是恶梦还是美梦，她的梦也该醒了。

在纪念品商店，香穗子如愿以偿买了鲨鱼的挂件。小小的一个，不占地方，也不难打理。她打算拿回去就挂在琴箱上，随时提醒自己要像鲨鱼一样生存。不可爱的生物有不可爱的生物的生存方式，不讨人喜欢也没办法，自己变强就可以了。志水也买了这个系列的挂件，但不是鲨鱼——他不会喜欢这种呲牙咧嘴又凶又不可爱的东西，看样子大概是海豚之类的，海豚表演的时候他看得很专注。他认真地挑选，买了好几种东西，貌似要给家人带礼物，不知道哪种才是他自己想要的——香穗子拼命忍住想交流的欲望，装作不关心，装作不知道。那些都不干她的事。

幸好是水族馆。香穗子想，以后她不会再和这个人单独见面了。这样见面实在令人难过，是怎样的美景和热闹也无法冲淡的难过。明明很喜欢，明明很想亲近，却要强迫自己保持克制。如果周日和加地约会顺利，就多给他一点希望，然后慢慢地转向。她确信加地对她有意，即使算不上爱，至少是有好感；而她也不讨厌他，甚至还有些依赖——如果能顺利交往，哪怕没有结果，也一定不会纠结至此。那样就好。对大家都好。她也不必再勉强自己了。

可是在车站前面告别，香穗子转身离开，却被拉住了衣角。那动作非常轻，若不是她一直绷紧着神经，就很难觉察到。仿佛只是风吹动衣角，仿佛只是她的错觉一样。她站住了，犹豫要不要回头确认的时候，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句：

“学姐，讨厌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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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瞬间僵在原地。志水从来都淡淡的，从不关心他人的喜恶——他有感情，表达也很直接，她一向知道得很清楚，但她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她从没凶过他，公式化的笑容和对话也还是表现到位的，他居然能感觉到不同。

“香穗学姐，我……”

她不能让他说下去。如果他再说出什么更要命的话，她大概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所以她装作迷惑不解的样子，笑着摇摇头。

“哎？没有啦，不讨厌……我怎么会讨厌志水君呢？真是的，不要想些有的没的嘛～”

“……是吗？”

“是的。”

香穗子回答得毫不迟疑，当然也是出自真心——她的确不讨厌志水，所以没有一点勉强。他松了手，她稍稍转身，笑着点点头，然后离开。她能感受到背后的视线，可是没有回过头去。她想或许应该更周到一点，比如对他宽慰地笑一笑，那样更让他安心——但她没有那么做。就像她很想告诉他其实她喜欢他，但也没有说一样。既然已经决定告别，就干脆一点，不要拖泥带水，不要优柔寡断，那样只会造成更严重的伤害。她想她选择的是正确的道路，所以不能再回头。

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哭了。走得足够远，确信对方不会再追过来以后，握着她买回来的鲨鱼挂件，边走边落泪了。这个挂件并不是柔软的材质，被握在手心里，她稍一用力就会感到疼。就像这段还没开始就被宣告结束了的恋情一样。

周日，商店街。

正如香穗子所预料的那样，练习之后，加地状似随意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逛街。他说春季新品已经发布了，暂时不买也可以先看看了解一下。至少在逛街买东西这件事上，加地是绝好的陪同者。虽然是男生，但加地的流行触角相当敏锐，品味也不错，知道不少美味的甜品店和餐厅，又很会规划行程，在她疲倦之前就适时提出休息，然后自然地为她推荐午餐和下午茶地点。自从他秋天的时候转学过来，就一直特别优待香穗子，身边也没有暧昧不清的女性关系——虽然他很受女性欢迎，甚至时常被告白，却从来拒绝得滴水不漏。对精神洁癖很严重的香穗子来说，加地这方面可以说表现得无可挑剔，她并不迟钝，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她不是没有意识，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她也不是一点心动的感觉都没有。只是她早已心有所属，所以本能地抗拒，他也并不勉强。然而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她的防守放松下来，他就比平时更殷勤了——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日野小姐今天特别美丽动人，天女下凡也不过如此～平凡的我能有幸和如此耀眼的你走在一起，啊～简直就像是在做梦……”

“谢谢……只是心血来潮化了一点妆，看起来不奇怪就好。”

“怎么会！虽然平时的日野小姐已经很美了，这样稍加妆饰更显得魅力十足……就像让水手们为之倾倒的美人鱼一样，无论是外表、音色还是心灵，都那么清纯，那么美……不愧是我的女神，令人无法把视线移开呢。”

还真是加地才会有的表达。香穗子暗自苦笑，她是因为把眼睛哭肿了才用化妆掩盖，加地这样的人精不会看不出来，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提出他的担忧。她想他应该能猜到一些，不过她并不打算和盘托出。这种事不应该告诉攻略对象，她还没有傻到什么都说的程度。

“啊哈哈……真的一直看着我的话，我会很不好意思的。”

加地读懂了她的暗示，体贴地笑笑，并未纠结于此。和聪明世故的人讲话就是舒服，他不会令她难堪，任由她待在自己的舒适区里，只迂回地推进——在她心里确定有人的情况下，还能把好感刷到这种程度，也只有加地才做得到。她能下决心不再去亲近志水，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有这种被小心谨慎培养起来的信任。所谓恃宠而娇，说到底是因为她有的选。她可以相信，无论发生什么都有加地这个避风港，而他也甘心情愿做她的避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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