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子的故事

1.

很久以前，西側公園就住了一隻毛茸茸的棕色小狗。牠其實不胖，只是毛太蓬鬆了，遠遠看去圓圓的一團，結果大家都叫牠波子。

波子沒有出生時的記憶，以前年邁的爺爺倒是有提過父母的事，但即使是爺爺，也病倒離開很久了。結果，波子也只懂得留在這個曾經與爺爺同住的小公園裡，偶爾出去翻點食物，有時來玩的孩子也會給牠點食物。

說實話，這個公園雖然小，但對波子這樣一頭小狗來說，卻也甚麼都有。要睡的時候，可以到公廁的簷篷下面；要洗澡，可以偷用公園的水龍頭；還有很多小動物玩伴，像喜歡玫瑰的小花貓、不太會說話的松鼠、黑色一團夜裡會看不見結果被牠啄頭的烏鴉；小孩們還會襯父母不注意時跟牠玩。

在這個小公園裡，波子甚麼都有。但牠最喜歡的，還是每個星期都會經過幾次的一個男人。

波子是頭狗，牠不懂判斷一個人類帥不帥，只是每當那個男人在公園裡出現，都很惹人注目。男人倒從不理會那些熾熱的目光，直直走向波子跟孩子們待著的沙池。

「瞧你又玩的一身沙啦。」

他從不嫌波子髒，總是彎下身來兩手一夾就把他抱起來往懷裡塞，並不介意全黑的衣服沾一身毛和沙。

夕陽為男人的銀髮染上很多種層次，橙橙黃黃的，有點像有時垃圾筒翻到，波子很喜歡的芬達，又像有時清潔工會送牠吃的乾糧。

「汪！」

牠開心地吠了一聲，想要像對其他動物同伴示好一樣舔舔男人的臉。男人低下頭，拉低了一直覆在額下的黑色布條，露出一雙晴天一樣的藍眼睛，斜陽映在上面閃爍如孩子們打的玻璃彈珠，倒映的全是波子棕棕金金亂七八糟的皮毛。

男人可能就住在附近吧？他每個星期都會來幾次，有時要下大雨，還會偷偷把波子帶回他那乾淨的家。但是他的家裡很少物品、很乾淨，讓波子每次去到都忍不住到處蹭蹭，要幫那裡添些生氣，

男人給牠帶好吃的、有時又會幫牠洗澡，但波子最喜歡牠摸摸自己的頭，溫暖的掌心壓在頭頂揉啊揉的讓牠特別安心。

在這個公園裡，波子甚麼都有，波子喜歡這樣的生活。

2.

日復一日、周復周。遠看公園裡總是不變，但世界卻一直在變。

喜歡玫瑰的花貓被一個溫柔的女人帶走了，她一直很喜歡花貓，來照顧牠很久了，波子知道牠會過得很好。喜歡啄牠頭的烏鴉似乎要處理族群的事情，牠很擔心波子，但波子讓牠放心，牠會一直在這裡。

男人似乎變得很忙，來的次數也愈來愈少，有時只匆匆摸一摸波子的頭，說聲「對不起，今天很趕」，放下些食物又回到停在公園門口的車子。

終於入秋，孩子們開始買萬聖節裝飾了。每年波子都很期待這個時候，有些孩子會裝扮好來公園，還曾經有孩子讓波子扮甚麼召喚獸。

男人這週只來了一次，他把波子高高舉起，讓秋日溫暖的陽光撫在皮毛上。

「小太陽。」他說。「等遲些搬新家了，那裡可以養寵物，就把你接過去住。」

他收緊雙臂，把波子擁在懷裡。那裡很暖，心跳規律而柔和，是波子除了公園之外的另一個世界。

「等我喔。」

男人像以往一樣揉著牠的頭，低沉的男聲是滿滿的期待。

這樣說著的男人，從此再也沒有來過。

萬聖節早就過去了，冬天降臨，來玩的孩子也開始變少。雖然冷是比較冷，只要不下雪，強壯的波子總能像往年一樣活下來。

聖誕節過了，又到正月，人們參拜時都會路過公園門口。清潔工這次給了牠罐頭，權當新年禮物。

男人還是沒有來。

但是不要緊，波子相信他。男人舒適宜人的體溫不會說謊。反正波子總會在這裡，波子會等他。

3.

「喂、這頭狗看上去不錯，能賣幾個錢吧？」

——波子喜歡人類，但最麻煩的，有時也是人類。特別是醉酒的那種。

被兩個一臉醉醺醺的男人圍住，其中一個還蹲下來，伸手想要抓住波子的前腿。波子不喜歡他們——直覺告訴牠這些人並不是平日來玩的善類。

「看上去滿小一頭挺可愛的⋯⋯說不定真能賣到錢、嘿。」

牠盯著男人們，小心地後退，但男人們卻一昧趨前，直至把牠迫到角落。男人再度蹲下，伸出那隻油膩又散發著汗氣和酒味的手。

他們要把波子帶走。那可不行，波子一定要待在這個這裡。

終於，波子第一次對人類張嘴，咧出了牠的撩牙，狠狠咬下。

在男人的慘叫聲中，波子也迎來頭上一記劇痛。牠沒有鬆口，不管滿口腥血一直牢牢咬住，直到男人踉蹌退後，一手把牠摔到地上。

昏眩的牠只能躺著，被漸漸流下的血水覆蓋的視線中，看到另一個男人手持破爛玻璃酒瓶，扶著被他咬過的男人倉皇離開公園。

也不知道明天早上，來啄食的烏鴉，會不會有那頭總是左擔心右擔心像老媽子一樣的黑鴉。

但至少，牠會留在這個公園裡面，無論以怎樣的形式，生，或者死。

4.

結果，活了下來。

波子頭痛了很多天，早上來到的清潔工雖然很焦急，卻沒有錢帶牠去看獸醫，只能委託園丁借了他的工具房，讓波子好生休養。

波子在鏡子裡，看到自己頭頂結出一道很大的疤，從額前一路落到鼻側。那裡再也長不出毛，連同嘴角那道隱約看得見利牙的裂傷，加上毛這邊掉一堆那邊掉一堆，確實有點猙獰。

他知道自己傷口裡面還有沒清去的碎片，但也只能這樣了，也不能再讓清潔工負擔更多。揮之不去的痛楚會伴隨牠一生。

如果這個時候，男人可以來摸摸牠，就好了。波子已經不再是以往那頭可愛的毛球，男人還會摸著牠的頭，叫牠小太陽嗎？

波子不知道。但波子會等他。

他一定還會來的。

5.

天氣開始變暖，孩子們又再多來了。

還沒好全的波子遠遠地看守著玩得愉快的孩子們。其中一個小男孩從沙池爬上來的時候摔了一跤，膝蓋擦在地上，一泡眼淚看著就要忍不住掉下來，跟草叢下的波子對上了眼。

波子像以往一樣，歪了歪頭吐出舌想逗他笑。不痛、不痛，不要哭。

誰知孩子一愣，嘩的一聲爬起來朝父親跑去，放聲嚎啕大哭。

「嗚、有怪物！那裡有怪物！」驚懼的孩子緊緊抓住父親褲管，手裡指著的方向，正是波子。

那頭怪物，是波子。

家長抱住小孩，「不要怕、不要怕」邊拍著孩子一抽一答的背，投過來的眼神盡是厭惡。

波子蜷縮回樹叢之中。彷彿一旦再次走到陽光下面，就會被昔日怡人的日照灼傷。

滿身的疤隱隱作痛，最痛的是頭上的疤。這個時候，牠只能想念著男人，想念著男人掌心的溫度，想念著他揉亂自己的皮毛，就這樣回憶他彎下身來時為牠擋雨，想著他的懷抱，在涼得滲人的陰影中，入睡。

「對不起、但是，你真的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清潔工一臉歉意，他對準自己的掃帚卻沒有半分顫抖。

「有家長向市町管理投訴，實在沒辦法了，你不走的話，他們會帶人來抓你的。」

牠想要待在這裡。如果牠不在公園裡面的話，男人來到卻找不到牠，怎麼辦？

雖然，波子不肯定男人還會想帶牠回去，但至少——至少，牠想再一次見到男人。就算男人不會再摸牠的頭，那看一眼也行。

牠退到了公園門口。

清潔工看著，嘆了一口氣。

「等我打掃完回那邊，希望不會再看到你了。去哪裡都好，別回來啦。」

牠識趣地、乖巧地蜷縮在牆角，希望自己能變得更小、更不顯眼。

暖春讓牠有點睏，半眯著眼的。如果，可以在這僅餘的時間裡重遇男人就好啦。

6.

「⋯⋯？」

波子在人類溫度靠近時醒來，對上了一對暗金色的眼睛。

是一個有著粉色短髮、看上去風塵撲撲的少年，一道深肉色的疤像蜈蚣一般從額底爬到鼻側。

牠拿鼻子頂了頂少年半伸出來，停在空中猶豫不決的手，掌心滿佈小小的疤，還長了一個又一個厚繭。

「你也有疤。」少年怕被甚麼人發現似的，壓低聲音說。

波子低哼一聲，不知少年有沒有懂。但他小小的笑了，嘴角那道疤特別顯眼。

「他說過，想養頭狗。棕色的，小小一團毛球，像你那樣。」少年的聲音有種不安的空靈。波子站起來，挨到他腳邊。

「好像公寓也買下來了⋯⋯還特地選能養寵物那種，說要一起住。」

少年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波子的後頸，但他的眼睛看著遠方，沒有焦距，像在看著一個不存在的人一樣。

「我一定要⋯⋯」

波子聽不清那句話。少年也很快就閉上了嘴，不再作聲，讓沉默填滿一犬一人之間的空白。

良久，少年終於站起來。

「或許，原本可以一起的。我猜。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他看著波子，但波子在他的眼睛裡看不到光。那裡深㧘燃燒著的是烈焰，卻不是光。

「再見。」

在向誰道別？

波子永遠不會知道。少年錯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正如波子也終於邁出步伐，離開了再也不能待著的公園，把還能遇上男人的希望，留在身後。

♦

逃命吧！不可回頭看，也不可在平原站住，要往山上逃跑，免得你被剿滅。

——「創世紀」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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