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蛋面

雨一直下。日和從未覺得心情應有這般好，最後那顆帶紅線的釘子插進牆裡，一幅畫就在閃電中浮現。在地圖上作畫，用食人或將食人者的屍體，四歪八扭的過爆光照片伸延了鐵銹的氣味。他過去嗅了嗅，確信血液滙聚之處不會有別的地方了，餮足地笑起來：是畫就有筆觸，有筆觸就有走勢，有走勢就能知道連環殺人犯下次作案的地點。

總是會有這樣的天才的，用相似的氣味和犯罪走出相同的路徑，推開這堵牆，或許對面也在笑，間而劃過的閃電照出張蒼白佈滿青色的臉，一張、兩張、三張⋯⋯密密麻麻，復復於靜。日和仍然帶著得勝的微笑，因為他在燈下，而不是黑暗的奴隸。

英智在後面煮咖啡。貴公子們自有辦法把生活變成享受——萬惡的資本主義，不過他不靠資本無法活下去，因此倒是可以原諒的。他把杯壁攬得叮叮噹噹突突響，數日和什麼時候忍受不住來起個吵架的頭，可惜日和——分局的警司——今日心情陽光燦爛，被人煩也不在乎，鞋跟扣在地上咯咯噠噠，走來走去欣賞自己的杰作，間或幾聲意得志滿的笑，說不好誰更煩人，便如此叮叮噹噹共咯咯齊飛，呼呼呵呵共哈哈一色，終於是夾在中間的敬人忍無可忍，眼鏡那麼一拍！中止了28歲們的重返校園青春時光。

「英智！」他先喊，「你的咖啡要喝到什麼時候？」繼而：「巴日和，你又打算走到什麼時候？地圖畫完了就告訴我們你到的打算。」生份。

日和早有準備把文件朝桌上一扔。藍色像膠封皮飛一般地旋到局長和副局面前，圖文並茂邏輯絲滑格式嚴密，一看就不是巴警司本人的手筆。甚至日和竟然連PPT都備齊了，白色的幕布像戲劇開演一樣徐徐落下，大刺激、大尺度，紅色構成主要元素的各種照片猛地鋪開，在青白色的幽光下泛起別外讓人不適的粘膩，像水面上凝固已久的油脂。他的臉被這些紅的奶白的黃的所分割，變成了剝皮的肉，或精心準備的甜美蛋糕。英智和敬人都不再為死人的遺體動容，但仍然不感到舒服，不舒服不是因為它們死狀如此酷烈，而是如此酷烈的死狀最後被平攤進電子的平面上：一個展覽。

日和的神情從頭到尾都是冷淡的，雖然他在笑：他也是不適的一員。

「我不用像個老頭一樣逐張細說他們中了多少刀吧？簡單總結，死者都是在有意識的情況下被分食而死的。」

敬人打開文件夾：「大型Fork團伙作案？」

「嗯嗯，這個是媒體標準答案呢，要是那倒好辦。可惜現實沒有那麼簡單——不是。而且正相反，死者的神經和味蕾組織異常，全部都異常。他們都是Fork。」

「報復行為。」

「不知道，因為從沒抓到人。」他終於捨得翻面，第二頁的PPT煥然一新，藍底的方塊左右托著現場環境的照片：停車場、公園、施工中的建築物、廢棄遊樂場，底下還有不知誰做的小地圖用紅圈標示了地點，散亂繁華到接近城郊的地方，充分顯示這城市如何地不關心他人。但警司想說明的不是這個，他想說的是：

「案發在繁華地段的工程樓，對方顯然不想被人發現，卻又有必須在這個範圍裡這麼做的原因，其他地點也是同樣。所以我把地點納入了考慮範圍，以現有的案件為圓心，伸長直徑，在觸碰彼此之前停下，最後得出這個結論：西區，這是個空白的地帶。」

敬人道：「你想要增援？」

日和道：「Bingo。增援當然要，怎麼看這都不是單獨作案，我可不打算親自出勤然後被犯人擒賊先擒王呢！麻煩你們多派幾個人手來保護我，就成立一個專案的安保小組怎麼樣，我的個人建議是不要解散了就這樣編制下去吧？嗯？一直沒有說話的應該超懂的英智君怎麼說？」

英智道：「不用做出這種暗示，我可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呢。」他的咖啡杯擱進碟裡，「我有眼睛，還有腦袋。能記得你剛剛在我們面前畫的地圖和這份不一樣。滿臉陽光把自己當成愛的使者的你看來倒是有更深的共鳴啊，不說說看？」

日和沉默了一下。好像他沒有只叫蓮巳敬人而把天祥院英智也叫來不是為了這個似的，那樣地表露了猶豫，但馬上他就下了決定，戲劇的帷幔重開，露出底下的一顆赤誠之心，銀的釘拉著紅的線縱橫城市，儼然是城市糾纏的神經線，日和對著自己的作品——新的展覽道：

「嗯嗯，以上是我完全不同意的專家組的意見。我的看法是，這不是全部。自信是好事，但過多就是自滿了，沒有直面過罪犯的專業人士總是不明白，罪犯也是人，人就保有理性，不然怎麼解釋他們對地點的選擇？假設我們得到的是吃完飯不抹嘴的人留下來的殘渣，遵從餐桌禮儀的人其實更多，他們的軌跡就該是這樣的。」

就該是這樣的，他日日夜夜把自己代入食人者的角色去考慮，連在餐廳就餐都在思考對面滅燈的大樓是否可堪一用，如果是，如何用。有血肉的死者被他舔舐到剩下白骨，心理學家向他形相定會指出這是種不自覺的強迫性行為：一種疾病。其實他們全錯了，日和有自覺得很，他是他自己的心理醫生，清楚了解病灶的真實所在，因此，他同時明白清除病灶的所需，因為它是——

恐懼。

關於恐懼，「人的存在是受屈辱的。唯一真實的是整個存在結構中的『憂慮』。對於迷失在世界中的人，以及他所從事的種種活動，這種憂慮是一種轉瞬即逝、捉摸不定的恐懼。然而，當這個恐懼意識到自身，它就變成是一種痛苦，是清醒之人永遠擺脫不了的氛圍」。*日和時常想：他的恐懼並不由心自發，而是被外界所寫。12歲他受到襲擊，在社會性別上被植入Cake的記號之後，這種恐懼就深植在他的家人之中，出於愛，或者是容納了一個弱者的屈辱，雙親和兄長的目光總帶著沉鬱的責難，最記得是有一次，他放學回家晚了，面對暖黃的燈光打開大門是父母和兄長三個人一道圍牆：「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晚？」這種責難對日和也造成了深刻的屈辱，但沒有引起恐懼。它引起的是別的東西。

雨還是一直下。日和給自己下了個面，廉價鐵鍋裡翻滾的面餅和煙把水染成淡淡的白，顯得更加掉檔。這玩意很快要進入我的胃了，日和繼續想，然後他們覺得我會進入誰的胃？這樣想方便面就變得可接受了，他完全沒有必要便宜那個未知的人會吃掉他的人嘛，大家都會同意的。

他倒入味精，就著小火的鐵鍋吃了起來。

這個有一個疑問：難道他在因為一些未能敘明的原因虐待自己嗎？當然不是的。巴日和怎樣可能那樣做？巴日和在出任務。他和一群警探集體窩在某棟樓觀察周遭已經有三天，這三天他承受了大學都沒承受過的十六人大通鋪和男人的汗氣與齷齪，這是很難忍的，他的屬下一定和他同樣難熬。巴警司的貴族作風和他的功績同樣遠近聞名，這樣的人不會是集體生活中舒服的相處對象，實際上，他確實不是。三天間日和發出的挑剔已屆三位數之多，暗中看他不起並將以此掩耳盜鈴地捍衛自己自尊的人亦將突破十位數，他們彼此忍受互相折磨，為的是同一個目標：親手抓住毫無人性的連環殺人團伙。屬下們也許是為了混口飯吃以及難以在日常生活中得到的自豪感，日和卻是為了自己的人生。為了自己的人生有些事他必須親自做，此乃其一。

差不多的事也在另外的樓裡上演，天祥院英智給足他指揮的權力。同時奉送相應的責任：失敗就從現在的位置滾下來，他這樣暗示了，因為是笑著的，讓人難以分清是否一個過火的玩笑。日和懶得理他，巴日和不會失敗，他如此地自信，但又不是自滿，在專家的建議地區也分派了同等的人力，自然是小孩子才做選擇題，成年人全都要。

等了又等，三天又三天，雨不下了，天在放晴。有的警員希望雨繼續下，因為殺人案總是在雨夜出現。那是劇集的技巧，其實只要時機到了，它什麼時候都會出現。這就發生在一個晨昏過烈的時候，一名員警在樓道裡抽煙，一邊抽一邊注視對面那堵白色磚牆上正方形的陽光，隨著它的緩緩傾斜，警員的眼神移向二十一樓的窗戶，待反光過後，他看到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施暴。

他迷惑了一陣，不確定那是幻像還是現實。他用對講機通知了樓上。

巴日和說：「嗯，知道了。」

過了一陣，他還是沒聽到有類似千軍萬馬的腳步聲從天花板蕩下來，於是他站起來朝欄底下看，有幾個人頭匆匆跑進了對面，女人的頭髮也從窗戶滑了下去。家暴案，他想，那殺人案在哪兒？

殺人案在三公里外的工廠裡。那時殺人犯們正把一支粗鐵柱立在正中央，地板用混了油墨、礦石、狗血和人血的紅色顏料畫著些難以理解的東西，至於柱上則緊緊縛住一個赤裸的男人，因為綁得太緊，男人的肉被擠在圈外，那泛青的白皮就像是水注過的豬肉。臉上神情恍惚，不知道今夕何夕。

地上跪著的黑衣人們也不需要他知道。有些殺人犯喜歡了解受害人的恐懼或焦慮，於是得到踐踏他人的興奮，這次的這群卻完全不是那種類型。當男人被綁在柱上之後，在他們眼中他就失去了做人的資格，降格（或升格）成了某種程序的一環。這個程序是這樣的：一、物識對象，二、清洗對象，三、喂飼直到完全符合食用標準，四、用指定的顏料繪畫法陣，五、向神明誠心跪拜，六、贊頌神明的慈悲與力量，七、分而食之。另外進食前記得斷糧一日，使用的小刀必須以銀鍛制。

現在程序經已進入第五環，如無意外將如前數次般順利。然後意外就來了。劃破長空的警笛聲自遠及近，歸於神境的人們心中戚戚，再來還有巨大的煞車聲，叫罵聲，不知哪個偷偷跑去窗口的人率先叫起來：「警察來了！」這句話像浪一樣捲席了人群，犯人們驚疑地想著：「警察來了？」

警察來了。他在樓下喝罵膽敢挑上來扭警車軚盤的男人，不久前提過，此時正是烈日當空的正午，所以他罵了幾句就覺得氣喘，抬頭看湛藍如洗的天空打算冷靜一下，然後就發現許多烏鴉棲息在窗邊，頭再扭扭，原來不是烏鴉，是群黑衣黑帽的怪人。撲敕敕地縮回洞裡。經驗老道，本就在追捕連環殺人團伙的刑警頓生疑心，連日等待的煩躁更是植入了寧可殺錯不可放過的沖動，他也給日和打了電話。

日和說：「好，知道了。」

聲音帶著輕微的顫抖。

顫抖，從聲帶開始，連動回曠的胸腔，左右心房像喇叭的兩邊一樣滾滾而開，他從十二歲知道自己是Cake開始就在等待這天的到來，十二歲，他在公園玩耍的時候被人襲擊，手指留下磨不掉的傷痕，更深的刻在心裡撞成震盪的音箱，父親說：「你怎麼是Cake？」母親說：「你一定要萬事小心，這世上有許多人想要吃你。你怎麼不以為然？」還有哥哥，哥哥摸著他的頭髮說：「放心，即使這樣哥哥也絕對會保護你的。」

十二歲，他被定為弱者，家人的恐懼想植入他心裡，可惜生於他體內的另一些東西和這個身份產生了嚴重的沖突，情況就像哄騙一個人是一個蘋果卻忘記收走房中的鏡子，於是夜夜他對著自己的臉問：蘋果是這樣的嗎？並因此受辱。

蘋果是怎樣的，終於他今日就會知道。

巴日和在樓裡奔跑。這棟新修的大廈尚未通電，外頭掛了厚厚的防水布，從烈日猛地紥進這樣的黑暗會使人失去時間的感知，在樓梯間無窮的迴環裡錯覺他追這個人不止三天，而是六天、八個月、十個月、一年。他不顧一切地拼命跑著，知道這樣下去無滯於事，對方的速度實在太快了，他的體力卻在急促下降，再不做點什麼他會失去這個人的蹤跡。他猛地在轉角停住，屏息以待，四周便萬賴俱寂，徒留心跳聲咚咚，慢慢地他推開樓梯間的門，盡頭有條相對的樓梯，他在那門前坐下來。

心跳第四百七十次的時候，他聽到腳步聲，很沉，也慢，是運動鞋會有的那種噠、噠，從身後湧過來。

他把手機扔出去趁對方反應過來之前扣下了電擊槍！多麼可鄙，他附到獵物的耳邊，「捉到你了。」媽媽的電擊槍。

他知道對方正在麻痺說不了話。用腿壓住膝蓋，貴族做派似地，好整以閑似地，為了證明他是遊刃有餘而非底牌盡出地：「你是誰？」

身下的肢體正重新著力，對方還是不說話。

日和握住他的脖子——本該如此的，但中途他發現對方的嘴正在咬合，電光火石間他只來得及把自己的手塞進去，劇痛，那排牙齒還想再咬下去，不死不休的死士態度，但馬上它就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根柔軟的舌頭，纏在咬得最深的無名指根，含吮舔舐的繾綣，戀人一樣，日和愣了愣，道：「你是Fork？」

沒有人回答。

「⋯⋯」

血液倒奔逆流，是命運的法則在運行，讓預兆沖破鏡片來到現實。不可思議。他想，你吸食的方式就像個嬰兒。

「你不知道自己是Fork。」陳述句，「⋯⋯啊哈哈哈哈，這還真是有趣呢！」興奮地，「很好吃吧？很美味吧？這樣的味道還會有很多！」掐住脖子，「只要你跟我走，臣服於我！沒錯，臣服於我⋯⋯怎麼樣，要不要跟我走？」

回覆如下：重返的劇烈的痛感，出生時的陣痛像道終於拍岸的滔天巨浪，霎那間地動山搖，太不鋒利的人的牙齒減慢了它潮退的速度，神經和骨肉分離的斷裂感則是裙邊的白泡。他痛得表情扭曲。但有些弱不能示，感激這無光的場所吧，對方一點也看不見。他把呼號和眼淚吞回肚子裡，為了日後長久的自由，承受同樣長久的咬噬，直到他右手的無名指脫落，他也鬆開手，略有點氣喘地：「好吃嗎？」蘋果的肉。

黑暗裡傳來急促的，獸類一樣的喘息：「好吃。」

「⋯⋯你是甜的、咸的、辣的，還是酸的？」

「不知道，正常人誰吃別人的肉？」

「我要這個。」

「⋯⋯」日和笑：「好啊。但是你已經吃下代價，所以現在，你屬於我了。」

和他達成交易的人名叫凪砂，沒有姓，孤兒，小時候被教團撿來養大。據他聲稱，同樣命運的孤兒還有好多個，至於人數，「⋯⋯不知道。」他咬著日和請他的漢堡說，「我沒有興趣知道他們。」

牛肉漢堡鮮美多汁，但凪砂感覺不到。那些滴到餐紙上的褐色汁液在日和的想像裡變成了自己的血，隨著手指從半空摔在白色的紙上，一陣陣的暈染，蔓延，但只夠蔓延極小片的地方，此外還有無極無盡的潔白。凪砂的人生也如此，教團沒有教會他任何事，也可能只是被他過濾了，認識的第四個小時不夠日和判斷出答案，他繼續問：「十六歲之後呢？」

「十六歲之後我們就要搬出來生活，肚子會餓，身上有時候會癢。我徘徊在街道和街道之間，有些人會把我撿回去，給我食物和熱水，直到夜晚才提出真正的要求，好像那些事不能在白天說明一樣。我很好奇原因，但是會做，因為活下去需要食物和水，即使它們根本不吸引我。也有些人在夜晚就去睡覺了，留下我在客廳裡面對黑暗，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那裡，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在那裡，天亮我就會離開，然後去新的街道。我記不住他們的臉和名字。我知道有人為此傷心。」

「但是你不在乎。」

凪砂說：「他們給我食物和水，我達成他們的願望，這很公平。除此之外還要有什麼？」

日和說：「是嗎？你根本不明白什麼叫公平。但是我沒有興趣再繼續這個話題了，說回正題吧，那個教團是做什麼的，名字、目的、教義，任何你知道的情報都告訴我，如果你記得以前住過的地址就更好了，雖然我看你根本不記得？」

「我記得，吃完這個可以帶你過去。你為什麼想知道這些？」

日和說：「因為我是正義的伙伴，所以要代表太陽消滅陰渠裡的老鼠，把世界變回清淨的樂園，這個答案應該足夠了呢？」

凪砂說：「你說了很多讓人聯想到光明的詞語，但你的表情⋯⋯離開大廈的時候，看起來只是想殺了我而已。啊，不用告訴我答案，我沒興趣知道。『家』沒有名字，教義太長了，如果你記不住我要不停復述那很麻煩，有紙和筆嗎，我可以寫下來。」

日和說：「我記得住。」

凪砂看著日和，審視著，便在這讓人不適的注視裡吃完了最後一口漢堡，當食物被吞下去，聲音也就發出來，沒有感情起伏的長篇教義在快餐店回響。從神創造世界講到人類的使命和可悲，日和好笑地發現有幾大部分明顯照搬基督教，一字不差，使得剝去表象變得和吃漢堡一樣簡單，該教團的本質是：很久以前有一群瘋子，他們認為食人者即是人上人，為了變得可以這麼做，他們祈求唯一的超越人的人——神，賜下食人的能力，好消除世界根植給他們的良知和道德感，達至永恆的極樂水平。在早期，天生更具有食人「天份」的Fork是他們的崇拜對象，神的使者，但經過一連串的抽搐和痙攣後，他們轉而把Fork當成神賜的祭品分而食之。

日和思付了一下：「他們沒發現你是Fork嗎？」

凪砂說：「我似乎善於讓人對我失去興趣。」

日和說：「問太多問題的孩子惹人討厭，這點在哪都一樣呢。」

凪砂說：「走吧。」結束了在餐廳的對話。

他們在路上交換了更多的情報，可惜下次的祭祀地點無法確認，留有理性的瘋子是最麻煩的，何況還是一群。凪砂帶日和到達了一棟近郊的舊樓，據他回憶十二年前他「可以在二樓到四樓自由活動」，現在舊樓的地鋪變成冷冷清清的麵店，陳滿水漬的玻璃後煙霧彌漫，看不清煮面的廚師。他們登上磚砌的樓梯，因為天氣的悶熱，家家戶戶只關著鐵閘通風，電視和紙張翻面的聲音伴著空間在狹窄的走道飄蕩，盡處有人彈吉他，歌聲比起唱更像是在呼叫，完全不好聽。走到這裡，凪砂忽然停住，好像一顆飛在天空的氣球，突然明白了自己的飛翔是因為斷線。他回頭看著日和，帶點迷茫的神色⋯⋯凪砂生得很好看，如果是在蚌裡出生，將會成為最名貴的珍珠，可惜往往在垃圾堆裡被人發現，那就只配最裝在最廉價的衣服上。日和完全理解為什麼總有人想把他帶回家，他故意不說話，只是站著。凪砂在中斷的歌聲裡說：「不同了。」

日和說：「嗯？」

凪砂說：「和我小時候見過的，完全不一樣了。」

日和說：「你是不是記錯了地址？」

凪砂說：「不可能。」又說：「為什麼會不一樣了？」

日和說：「作為流浪漢徘徊街道這麼多年，難道你沒有發現過變遷嗎？」

凪砂說：「我總是去新的地方。」

日和說：「嗯嗯，問題就是這裡。沒有哪怕一次你回頭看自己的身後，如果你有，現在也不會如此驚訝。這樣的你到底是誰，應該歸於何處，有沒有想過這些問題，還是一直在想卻找不到答案？你想要家嗎，不是那些你不覺得是的，而是別的東西？」

凪砂沒有想過會在這種時機、這種地方被人問這樣的問題。他感到被傷害了，但還未知曉傷害原是這副模樣，因此不明白這是一種傷害。他看了看左右，左邊的屋子有人在燒飯，右邊有小學生在桌上算他的題。他問自己想要這樣生活嗎，如果不是，他到底想活成什麼樣子呢，於是更多屋子的面貌掠過他眼前，其實他進入過很多人的生活，只是沒有一處使他停留。他想了許久，說：「我想要這樣的生活。」

日和問：「你這樣說誰能明白？想要什麼就好好地、具體地說出來，不然誰能聽到你的聲音呢？」

凪砂說：「我想要你剛剛對我做的那樣的生活。明明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卻碰到我的內裡，怎麼做到的，是這樣嗎：你到底是誰，應該歸於何處？」

「⋯⋯」日和不快地說：「你在反抗我嗎？如果是，倒要誇獎一下你的學習能力了——我是巴日和，希望你記住我的名字呢！公寓在警局出來右轉走一條街的地方，18樓06室，我家就不告訴你了。不要問我這樣的問題，和你不一樣，我是有家可回的人。」答非所問。

凪砂點點頭，也不知道是在認同哪句。倒他沒再說什麼，和日和走出了舊樓。出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日和要他的聯絡方式，但凪砂沒有電話，於是日和只好要求凪砂等著，就在他剛報的那個地址。警局匆忙得依舊燈火通明，日和的辦公室裡藏了一個大大的驚喜：天祥院英智把真皮的辦公椅轉得溜溜的，停下來第一句就問：「用了我這麼多人，先不提額外的利息了。回報率是？」

日和嘭的把門關上：「利息？我還沒算你工傷呢！投資給我當然是還你十倍的回報率，你沒看見這次抓了多少人？咦？難道你的眼睛已經瞎了所以看不見？好可惜！」

英智道：「如果不是還有三個會要開，我應該會很樂意在這裡和你鬥嘴的，可惜我有，所以直入主題吧。我沒興趣知道你抓了多少人，我只關心它還會不會發生，告訴我：這個城市還會有普通人因為被吃而死嗎？會，還是不會？」

日和道：「什麼時候你開始把這樣的問法套在我身上，惡心得我剛剛的漢堡都要吐出來了。普通人會不會吃普通人你不明白？普通又怎麼算，誰就不普通？Cake被吃了就可以算了，Fork被吃更加無所謂？那普通真是高貴啊，干脆開個養殖場把Cake和Fork關進去自生自滅好了，議會不就最喜歡用這樣的議題吵一大輪嗎，你不會說你沒動過心吧，天祥院家的英智君？」

英智道：「別把氣撒在我身上，我沒有義務為你的情緒負責。你的身份和你家的過保護是你自己的問題，麻煩你把它們處理好再來查案，我也不需要知道議會是怎麼想，我只要你的保證。現在我再問你一次，會還是不會？」

日和哈哈大笑：「真——是方便的態度呢！這麼想人把情緒和工作分開你去找機器辦案不就好了，試試看？把你剛剛的問題輸進電腦裡看看AI會回向你什麼？99%的會和1%的不會，因為人類已經無可救藥，你喜歡這個回答嗎？我也沒有義務不帶情緒工作，因為我工作的成果論不到你來質疑，你也收收你的小孩子脾氣吧，理性至上主義一百年前就不流行了！」

他們還是開始鬥嘴，多少有真怒的成份，這才是人類應有的反應，凪砂那樣的接納是不正常的。這個白布般的人在約一個小時後看到怒氣匆匆的日和，日和臉帶愣然，好像很奇怪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似的。凪砂起身把椅子和書還回隔壁的門裡，日和怒極反笑：「你還挺會生活的呢？」

凪砂嗯了一聲：「總是有人幫助我。」

日和說：「是嗎？我也是嗎？」

凪砂也很奇怪地看著他：「我們不是交易嗎？」

日和說：「⋯⋯他們都是怎麼做的，給你食物和熱水，然後就跟你上床？」

凪砂說：「你也喜歡我的臉？」

喜歡，當然喜歡。日和喜歡一切璀璨美麗的事物，那些東西能加倍拱托出他的魅力，最好還要易於控制。凪砂不管哪點都佔了，他當然喜歡。但事情不是這樣進行的，日和28歲仍然希望和戀人從校園相識，初中開始就不錯，先告白後牽手，繼而接吻、結婚、上床，有兩個小孩，純潔而彼此知根究底地老去，是睡前才會讀的童話繪本，但凪砂把他的髮繩解下來放在桌上，走進浴室：「那給我熱水。」

笑聲。

他的身體很熱，要命的是還很熱情，無論被怎樣撞擊，都緊緊攀附著親吻日和的嘴，日和其實沒有打算和他接吻，架不住Fork迷醉的執拗，最後放棄抵抗和他糾纏到一處了。他一直警覺著，提防捕食者任何可疑的舉動，但除了下面那張嘴咬得很緊，凪砂什麼都沒做，如果有，那就是整場交合都是可疑的，完全沒有這樣的必要，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像吞吃蛋糕一樣陶醉。

他看起來也是灘甜美的甜點。

暈開的眼睛如同煮熟的蘋果肉，揮發出本來不應有的味道。日和看到自己的汗從下巴滴下去，被繃直的，嫣紅的舌頭接住了。舌頭欣喜地顫抖。

最後他如願以償把凪砂做到失態。這個事實比性愛本身更讓他戰慄。巴日和：Cake；凪砂：Fork；日和征服了Fork；Cake征服了凪砂。一場終於降臨的勝利，他愣愣地感到從前所有屈辱都被此刻翻案了，帶著這樣的證據他終於可以嚴詞拒絕強加的恐懼，那種痛苦的氛圍。

他不禁想到過往留連在凪砂身上的人是否也有這樣的戰慄，繼而再想到一件事，這件事才使他真正恐懼了，即：凪砂真的會被征服嗎？

他看著凪砂把他的體液珍而重之地吃下去，都會為某種降臨的、可怕的希祈發抖：

但願人像狗一樣，是可以馴服的。

凪砂抬起頭對他笑。

「你的案件，查得怎麼樣了？」

「啊——」日和摔進沙發裡：「抓到了大部分，但都是些炮灰。把下屬推出去死真是沒教養呢！⋯⋯算了，要求這種組織的領導者明白禮儀才是太苛刻了，稍微也該體諒一下腦子不好的人，嗯嗯！」

「不會再發生了嗎？」

「會。頭目這個位置本就代表了很多東西，教團能發展一次就能再發展第二次，何況逃走的不是一個。而且成員改變，行動模式改變，預測很難了。再不聰明的人也會知道小心行事，我倒是希望既然不聰明就干脆再不聰明一點！」

「你想抓到他們嗎？」

「當然。還有別的答案？」

「為什麼？因為你是正義的伙伴？」

那天清晨凪砂沒有離開，選擇了棲居在日和的公寓。第一次的停泊他做得很糟，日和有次回家竟然看見客廳被水淹了，凪砂拿著拖把在地上抹，但是他太累了，就算公寓變成海他還是要倒頭就睡。夢裡夢到處身深藍，一條鯊魚沖過來把他肢解，他抓住自己的手指看到它有琥珀色的眼睛。第二天一早他沒出去吃飯，癱在沙發看凪砂搗鼓廚房，最後拿出兩塊炭化的面包。他笑著帶著凪砂去樓下的漢堡店。但後來面包的焦黑開始減少，分成兩半，芯像白飯一樣柔軟，煎蛋蓋在上面，兩片生菜，一根火腿，再來點芝麻，所有東西都淋有牛油，他才恍惚發現時間過得如此快，或是人的成長原是這般驚人，他們開始用聊天排解欲望，不再總是只有性行為。

所以日和回答了真話：「因為我要解決我的憤怒。」

凪砂說：「所以你才想殺了我。」

日和說：「別亂說話，我一點也沒想要殺了你。」

凪砂說：「那你擺出那樣的表情，是想要什麼？」

日和說：「想要什麼，我怎麼知道？難道你能時時刻刻明白自己所需嗎？那樣我得拍手稱贊你一番呢，但很遺憾，我們其他人活在世上最搞不懂的就是自己，你的問題不是條條都有答案。」

凪砂繼續研究：「和你之後對我做的事有關嗎？其實和其他人沒有區別，為什麼我會留下來？⋯⋯啊，因為你很好吃？」

日和說：「哈哈哈，是呢！我很好吃，就算是Cake也是最高等級的，你賺大了，明白嗎？」

凪砂問：「你吃過其他Cake嗎？」

日和說：「怎麼可能？」

凪砂說：「那為什麼？」

日和耐心地解釋：「因為我是「我」，「我」必然是最高規格的，明白嗎？不明白你用嘴不是能確認嗎，還是你已經失去味覺？」

凪砂說：「我覺得你『好吃』，但我沒法和其他東西做比較。⋯⋯我總覺得，我留下有別的原因，到底是為什麼？」

日和說：「這要問你了。」

凪砂說：「我不知道，我只是還想要。」

日和笑：「是嗎？要是我不給你？」

凪砂說：「會很難過吧，我想。雖然我不知道難過是什麼。」

日和說：「但你現在知道了什麼是『好吃』，還知道了怎麼做飯，再學下去，總有一天你能自己生活。」

凪砂恍然大悟：「因為你不想我離開。」

日和難以置信：「⋯⋯我？我不想你離開？」

凪砂說：「你們總是想要但不說。你想要殺死我的時候，表情和那些人一模一樣。」

一種前所未有的侮辱，劈頭蓋臉摔到他臉上。巴日和從來沒有如此憤怒過，椅子和餐盤被他傾翻在地，他怒不可遏地看著凪砂，聲道因為暴怒的堵塞而無法發聲，漫長的幾秒裡他只能扭曲著臉龐，直到呼吸重回，他才拾回聲線：「⋯⋯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凪砂說：「你和那些人一模一樣。」

不歡而散。

凪砂還是留在他家裡，日和卻再也不在公寓久留了，長期自發加班大大加速了案件的進程，最大的問題卻依舊懸而未決：那些頭目的下落？他們還會不會作案？最後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了答案：那天晚上日和回家拿換洗的衣服，發現凪砂失去蹤影，桌上留下了兩個痕跡：一碗面，看起來是拌面，蓋著半熟的雞蛋和兩塊午餐肉；一張紙條，上面寫了郊外的地址和「我想道歉。他們在這裡。」的字樣。日和自然又是怒不可遏。他想找凪砂出來罵一頓，但凪砂沒有電話，所以他跳起來沖出門吹了會夜風之後。只能屈辱地回到警局直踩天祥院英智的辦公室，局長在裡面和別人視頻電話，看見他進來也不停下，從屏幕後伸出頭：「真沒禮貌，日和君，雖然一個人的教養高低和他的階級息息相關，但你至少敲敲門吧？」

「我知道他們在哪裡了。」日和把紙條拍在桌上，它在本應是無名指的那個缺口露了出來，「雖然你總愛跟我玩但我希望現在你能懂事一點先把娛樂放到一邊呢？這裡，我要求增援，沒什麼事就麻煩你馬上說Yes。Yes，要我教你嗎？」

英智饒有趣味地看著他：「你的紗布拆了多久？」

「昨晚。怎麼了，對我的手很有感情？」

「不。只是我所知的報告裡，手指的殘缺是邪教的體徵。」

他倒完全沒想到這茬。他是負責的警司，比天祥院英智更知道這點，但完全、徹底地沒有考慮過會和自己聯繫上——那怎麼可能？然而社會是不講清者自清的，社會要求證據，這又是另一個惡魔的議題，證明某物和某物有關係容易，證明不存在任何關係則困難得多，何況他想到不知去向的凪砂，那就是一份鮮活的證據，確鑿證實他和邪教有所聯繫。凪砂會為他辯護嗎，會在離開之後就忘記他，所以說：「我不認識這個人。」像對其他人做的那樣？他絕望地發現自己並不想在被告席上聽到這樣的辯護，他不希望他們的關係在法庭裡被判為沒有，應該有，即使以他的入獄為代價。

另一個問題是：凪砂的手有殘缺嗎，他想不起來。在他無所障礙地背下一段教義的記憶力中，那雙手卻始終是模糊的。他又想到那碗面，如果吃下那碗面，如果知道得更多，他是不是就能知道凪砂有沒有被割下手指？

「你懷疑我？」日和把眉毛挑得老高，「工傷，你要我說多少次，我還發了索賠申請呢！好了，不用回答我也知道你沒看，真沒禮貌，你的階級和你也不怎麼相配呢。現在我認真對你說一遍：」他欺近英智，「我要是邪教，我要是想，你都不知道死多少遍了，天祥院英智君。」

英智藍得如電腦屏幕的眼睛看著他，簽下增援的申請書。他拿起對講機風風火火火，路上拖住無辜路過漣純的領子，七種茨早在外頭待命，只要一聲令下隨時能帶人沖進去。但他要求整個行動綿密無聲，不要打草驚蛇，而要在今夜永絕後患。至於凪砂怎麼知道的，裡面的人又在做什麼，他不去想。

各煩車款從警局的車庫裡爬出，在接近目的地幾公里的地方齊齊掩起警號燈。四方的出入口封鎖了，附近的車道設障了，連旁邊的天台也安排了人監視，沒有一點動靜能逃出這張大網，像經驗豐富的老奶奶織的毛線，成衣只待最後一拉。

他和同伴敲了敲門。

剎那間彷彿連蟲鳴聲也停了，日和數了十秒，猛地踹開了門！情況比上次好得多，他的行動夠快夠隱秘，儀式只進行到唱頌聖名的部分，人祀仍然完好，沒有展開肋骨歡迎他們的到來。這一眼之後是片無聲的混亂，罪犯奔逃，警察追捕，在他反剪了雙手的某人的背上，他只來得及看見祭品的左手缺了根食指。

啪啦一聲，凪砂把食指扔回盒裡，震盪帶動其他的指骨也發出噹噹的聲響，他把這一盒玩具似的骨頭埋回原位。返回去向面店的老板道謝。老師把用過的鏟子擱在牆上，吐了煙頭問他：「以前的東西找到了？」

「找到了盒子，但沒有找到我想要的東西。」

「哦！真可惜。要不要來碗麵？剛下的雲吞。」

「不用了。我要回家。⋯⋯老板，什麼東西去腥味最好？我回家要下面。」

「你要做魚湯？」

「我不知道。我試試吧。」

「自己做，找賣魚的幫你去鱗去內臟，下水前用薑和料酒煎香，放水裡煲到爛溶，加料，差不多了，料我這還有賣剩的，太晚不會有人來了，都給你吧。去！拿好！」

「⋯⋯我應該給你什麼，錢嗎？我沒有錢。」

「剩料而已，拿了快回家吧！」

「⋯⋯」

他沒有什麼東西可給的，所以什麼也沒給就走了，走到一處燈下停了下來，昏黃的燈染濕他迷茫的臉。這場意外的贈予瓦解了他賴以生存的所有邏輯。接收、返還，一比一，公平。可是他什麼也沒給就走了，比無收取的施受更使他不解的是他的不還，他沒有錢，確實，但沒有錢他不是也活了許多年嗎？用他自己來付，肉體、勞力，有時僅僅是活著，為什麼這次什麼也沒有給出去？他捧著自己四散的邏輯，感受到一股原始的沖動就藏在影子下面，他回頭看自己的影子，無邏輯的、遠古的巨獸睜著密佈蛛網的眼睛看著他，那是一種饑餓，一種⋯⋯因為想要更多而給予的饑饑趕快回家。他完全明白了。趕快回家，他想，我要趕快回家。

缺少的紙條顯示日和回來過，所以日和今晚應該是不會回來了，放下料菜到臥室睡覺。第二天早上他買了魚，魚在油裡翻騰的時候拿完好的手朝窩裡比劃了一下，如果不是昨晚的經歷，這時在鍋裡的就會是他的手指。他低聲地，高興地笑了起來。

日和回來了，起初沒有任何聲音然後：「你怎麼回來了？」

「我想給你下面。」

「⋯⋯啊？」

「我本來想把手指放下去還給你，我們的交易就兩清了。」

「⋯⋯但是？」

「但是現在我不想這麼做了。」

「⋯⋯」

「昨晚抓到人了嗎？」

「一個也沒漏。」

「本來那個祭品應該是我。」

「⋯⋯你是走到一半突然不想去了？」

「嗯。」

「原因？」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想。」凪砂放下蕃茄魚片和菜心說：「我不想對別人付出，只想待在你身邊。我想⋯⋯我想虧欠你。我可以虧欠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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