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伊丽莎白五岁时发生的事。圣瓦伦丁节的下午，她从幼儿园回来，发现妈妈在家——之前听大人们说过，月底之前她应该都不会回来才对。就连都子阿姨也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大声说着“哎呀！夫人！哎呀！”领着伊丽莎白过去打招呼。伊丽莎白愣愣地想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时间，路迪和沃尔抢先一步，一左一右挂在妈妈身上。

“妈～”

“妈咪～”

撒娇是儿童的特权。在多子女家庭，亲近母亲也是一种天然的竞争。双胞胎还小，谁也不肯让步，几乎同时往上爬。妈妈俯身一手抱起一个，然后对伊丽莎白笑——她的妆还没有卸掉，大概一会还要出去。小女孩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只见妈妈用涂着艳丽口红的嘴唇亲了两个弟弟的脸蛋，在上面留下明显的唇印。

“妈咪！这边！这边也要！”

“妈咪～妈咪～亲亲～”

两个小家伙一个用手去扳妈妈的脸，另一个勾紧妈妈的脖子，哪里还有伊丽莎白的位置。她叹了口气，看向都子阿姨，都子阿姨只是笑，放开了伊丽莎白的手。

“夫人也真是的，怎么也该告诉我一声吧……我都没有买菜，我现在去。”

“不用不用，普通的就——”

“那怎么行。除非先生和夫人出去吃——现在大概也订不到好地方了，在家吃吧。我去买菜，你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不用麻烦——”

“算了算了，夫人喜欢什么，我心里有数。茜茜，今天多陪路和沃尔玩。”

都子阿姨摸摸伊丽莎白的头就去厨房拿购物袋，然后出门去了。伊丽莎白一直目送她离开。

“什么嘛……”

只要妈妈一回来世界就是围绕她转动的。不止双胞胎弟弟，就连都子阿姨也是一样。伊丽莎白觉得有点寂寞，绕开人形圣诞树，不顾妈妈在后面叫着“茜茜”“茜茜”的声音，提着琴箱上了楼。莲叔叔说过，音乐永远不会抛弃任何人。就算妈妈回来抢了伊丽莎白在家里的地位，她也还有小提琴。她刚开始学习没多久，还在拉空弦练指法，远远比不上妈妈和莲叔叔，但就年龄而言她的钢琴已经弹得很好了，不到六岁就得了好几个奖。可是，谁不会弹钢琴呢，钢琴算得了什么。爸爸妈妈主修的乐器都不是钢琴，莲叔叔也不是，他们都会弹钢琴，都子阿姨也会弹钢琴，就连弟弟们那么小也会弹钢琴。莲叔叔的妈妈是有名的钢琴家，伊丽莎白上次见到她的时候还没有过五岁生日，那位奶奶倒是鼓励她好好弹钢琴，但我们的伊丽莎白才不想做谁都能做的事呢。

“真是的……”

心情糟糕的时候就连空弦也拉得很难听。莲叔叔说过，小提琴不像钢琴，指尖不要太使劲，太使劲就会发出类似锯木头的声音，但伊丽莎白还不能很好地掌握。莲叔叔从小学习小提琴，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应该已经拉得很好了吧？她有点后悔自己学的第一种乐器是钢琴，要是妈妈没有那么忙，能像蕾娜和安妮以及其他小朋友的妈妈们那样就好了——她知道妈妈是小提琴家，经常要演出，莲叔叔也是小提琴家，也经常要演出，他们只有在有空的时候才能教她小提琴。伊丽莎白虽然是小提琴家的女儿，小提琴家的朋友，平时也只能和大家一样在外面的小提琴教室里学习。她又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

“她到底为什么要回来啊……”

这个时间本该和双胞胎一起，一边喝下午茶，一边看都子阿姨在厨房里准备晚饭的。都子阿姨烤的巧克力饼干好吃，黄油曲奇难吃——可是路迪爱吃，他的口味好奇怪。伊丽莎白第一次吃就不喜欢吃，沃尔也不喜欢吃，只有他爱吃，总让都子阿姨做曲奇——曲奇还是妈妈做的好吃，可是每次都被爸爸给吃光了，根本存不下来。

妈妈。伊丽莎白其实并不讨厌妈妈，只是讨厌妈妈在的时候大家的态度。回来的路上路迪和沃尔还茜茜这个茜茜那个的，一看见妈妈就把姐姐忘了。

“茜茜！茜茜！”

路迪在外面叫。一边叫一边拍门。伊丽莎白放下琴，皱起了眉头。

“烦死了！”

“茜茜！茜～茜！”

一听就是路迪，沃尔才不会这么冒失。虽然是双胞胎，性格却完全不同。伊丽莎白粗鲁地拉开门，弟弟冲了进来。

“茜茜！”

“路！你上来干什么！”

“妈妈让我叫你吃点心！妈妈带回来的，国外的点心！”

“我才不稀罕！”

“反正我叫你了……算了，茜茜的份，我和沃尔分了！”

路迪转身就走，伊丽莎白一把扯住他的衣服。

“……什么点心？”

“你不是不要么……有点像年糕，里面有馅……叫什么……麻糬？糯叽叽甜丝丝的，还挺好吃……”

“我要吃！”

“那我们快点，别被沃尔独吞了！沃尔那家伙，要不是妈妈在旁边，肯定早就暴露本性了！”

“说得也是。”

伊丽莎白连小提琴也顾不得收，跟在路迪后面飞奔下楼，只见沃尔坐在妈妈身边，一脸乖巧地吃点心喝茶，脸上的口红印早就不见了。妈妈也换了家里穿的衣服，卸了妆，把头发梳成马尾，那种明媚耀眼的艳丽消失不见，看起来和蔼可亲多了。她鼻头一酸，扑进妈妈怀里。

“妈妈……”

“茜茜，乖，好孩子～妈妈本来想去接你们，可是路上耽搁了……不过茜茜一回来就练琴，真的好刻苦呢～”

“也没什么啦……”

她有点心虚。虽然勤快还是勤快的，但伊丽莎白真的没有妈妈和莲叔叔那么刻苦。她洗了手，也在桌边坐下。妈妈给她倒了茶。

“尝尝这个。今天的点心，不知道茜茜喜不喜欢。妈妈在机场买的，据说是特产……之前没吃过，所以只买了一盒。要是你们都喜欢，我回来的时候再买。”

每人一个小碟子。路迪和沃尔的碟子已经空了，伊丽莎白面前的碟子里有个看起来既像马卡龙又像水果班戟的奇特点心。她用茶匙戳了戳，两个弟弟眼巴巴地看着。

“这是麻糬……？”

“对～路迪告诉你了？据说是客家和闽南的小吃，看起来很像年糕就买了。好像是不同的馅，路迪吃的是芝麻的，沃尔吃的是红豆的。”

难怪两个人都盯着看。小男孩的好奇心旺盛，没见过的食物，不一样的馅料，要是她闹别扭不肯下楼，这个麻糬肯定要被他们两个瓜分掉了。伊丽莎白犹豫了一下，拿起来一口咬下去。

“是什么是什么？”

“茜茜！茜茜！”

两个头马上凑过来异口同声地问。伊丽莎白被点心粘住了牙，嚼了两下，才将将咽下去，艰难地开了口：

“是……我也不知道……又甜又咸，这是什么？”

妈妈走过来尝了一小口，露出笑容。

“是咸蛋黄肉松呀。我在酒店里吃到过这种馅，原来也会包在麻糬里面～”

“咦，咸蛋黄……肉松？”

好奇怪的名词。伊丽莎白下意识重复一遍，发现两个弟弟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赶紧又咬一口，把剩下的那半放进碟子里，用勺子切开，推到双胞胎面前。

“我不爱吃，你们吃吧。”

沃尔马上把大的那块拿走塞进嘴里，路迪反应慢了一步，不过也在沃尔再次伸手之前拿到了自己那一份。两个男孩嘴巴塞得鼓鼓的，同时被噎了一下，又同时拿起茶杯。

“还……不错……”

“谢……谢茜茜……”

那样子实在太滑稽，就连担心看着的妈妈都不由得笑了起来。伊丽莎白像大姑娘一样优雅地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愣住了。茶也是没喝过的茶，一股很香的什么花的味道。

“这茶……？”

“啊，是花茶，茉莉花茶……怎么了，不好喝？”

“不……”

伊丽莎白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非常香，是特别的香味。妈妈突然回来也不错，她会买礼物，而且都是平时没吃过见过的。爸爸除了书和CD什么都不买，都子阿姨也只买些食材和饮料，朋实姑姑会买新奇的小玩意儿，但似乎都是大人的东西。

“明天妈咪送我们去幼儿园吧？”

“笨！妈咪都回来了，还去幼儿园干嘛啊～”

“万岁！不用早起啦！”

“你们两个小家伙！妈妈白天要练琴……”

妈妈把大家的碟子收成一摞，放进洗碗机里。

“对不起，妈妈明天一早的飞机……等演出结束了再回来陪你们，对不起。”

这次不止双胞胎，伊丽莎白也像被坏巫师施了魔法，张口结舌了。

“对不起，妈妈是偷跑出来的，还要回去，所以……”

“为什么还要回去啊！”

“明明跑出来了为什么要回去！妈咪已经连续工作那么久了，就不能休息几天——”

正在这时，妈妈的手机响了。

“安静，乖乖，我接电话……喂，抱歉，抱歉，我临时有事……嗯，不会误的，我算过时间……对，早上五点的飞机……”

妈妈边说边离开餐桌，一只手掩着话筒到别的房间去了。三个孩子面面相觑，路迪攥紧拳头，沃尔面无表情，伊丽莎白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该劝慰弟弟们，还是该保持沉默。某种意义上，妈妈比爸爸和朋实姑姑更自由，但这么随心所欲还是伊丽莎白记事以来的第一次。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有什么急事，或者是因为什么重大的纪念日——是圣瓦伦丁节，在幼儿园，老师给大家讲了圣瓦伦丁的故事。圣瓦伦丁是一位可敬的先生，可是又和妈妈有什么关系呢？

“讨厌……”

“讨厌……”

“真讨厌……”

“真讨厌……”

“为什么妈咪要这么辛苦啊，爸爸怎么……”

“是啊，菲利，阿尔，别人家，从来都是爸爸出差……”

“爸爸懒死了……”

“连班都不怎么去上……”

矛头莫名地转移到了爸爸身上。伊丽莎白必须要阻止，她喜欢爸爸。

“你们说什么，爸爸是老师，哪有老师飞来飞去到处跑的！”

“可是他也不每天都去上课啊！”

“早上也起不来！”

“除了吃就是睡，就靠妈咪赚钱养着！”

“太差劲了！”

“我长大以后可不要做那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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