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吵吵着，玄关处传来开门的声音。是都子阿姨买菜回来了，让她听到弟弟们吐槽爸爸可不好。伊丽莎白把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三人一起伸长脖子，门口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我回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不是都子阿姨，是爸爸。即使是口无遮拦的双胞胎也不会当着爸爸的面说他的坏话，毕竟他们已经不是什么小宝宝了，前不久才过了四岁生日——就连他们生日那天妈妈都没回来，她到底是因为什么突然赶回来的啊？

“茜茜，路迪，沃尔，都子阿姨呢？”

“买菜去了～”

爸爸有些惊讶，看看餐桌，又左右看看，然后转向伊丽莎白。

“朋实姑姑来了？”

孩子们哧哧笑着摇头，目光一齐投向他身后。爸爸回头看去，妈妈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捂着嘴。

“啊！”

爸爸并不懒散，伊丽莎白知道的，实际上他反应很快，也非常敏捷，玩躲避球从来没有被打中过。他大步走到妈妈身边，眼睛里闪着光，笑得合不拢嘴。

“香穗——你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我去接你——啊，没关系，只是——”

“嗯……”

和开心的爸爸正相反，妈妈看起来就像个犯错误的小朋友，眼睛瞟过来瞟过去，笑容也十分勉强——伊丽莎白当然知道原因，当听说妈妈是偷跑回来的、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去的时候，爸爸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了。

“……也太勉强了。谁能想到第二天还要演出的小提琴家会从酒店偷跑出来，独自一人飞到另一个国家，到了才告诉那边。主办方和经纪人都要吓死了吧？”

“我知道了啦……”

“我不是想要责怪香穗，我是心疼……你打个电话，哪怕发个邮件都好……我知道，我知道的……你每年都……那个，这样，我也……”

爸爸突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了。妈妈笑了，把空着的手放在爸爸肩膀上。

“我想你和孩子们了，就回来看看。我可以在家休息一晚上，四点半到机场就行，没事。”

“香穗，香穗，我说什么好，你总是这么——”

爸爸向妈妈低下头，一定是要——伊丽莎白赶紧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一条缝偷偷地看，什么也没发生。

“……嗯，我知道。”

妈妈的脸红了，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伊丽莎白疑惑地望向弟弟们，双胞胎同时摇头。

“爸爸好像说了句什么，在妈妈耳边说的，然后就这样了。”

伊丽莎白的耳朵非常灵敏，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听见。爸爸妈妈亲密无间地站在一起，手拉着手，就像一幅画一样。又过了不知多久，妈妈像是终于意识到姐弟三人一直在旁边看，抽回了自己的手，回到桌边坐下。

“我在机场买了叫做麻糬的点心，要不要尝尝？我也留了都子小姐和朋实姐的份。朋实姐明天来不来？明天不来的话，桂一记得给她送去。”

“好。”

伊丽莎白的家庭日常又恢复了。妈妈提出问题，爸爸回答得异常简短而且模棱两可，她也没有追问。他们之间始终存在某种默契，不管爸爸说什么奇怪的话，哪怕伊丽莎白和双胞胎听不懂，妈妈也能明白；不管妈妈做什么任性的事，哪怕孩子们都觉得她太随心所欲，爸爸也能理解。大概夫妻就会如此——她想。妈妈从壁橱里拿出一个塑料盒，里面有六个装点心的凹槽，其中三个已经空了。

“来，想要哪个，自己拿。”

可是爸爸没有动。

“香穗自己没吃吗？”

“啊，我……和茜茜分了一个。我在酒店吃过，买也很方便，再说，明天去那边——”

妈妈在撒谎。她只尝了尝，就那么一小口——伊丽莎白想，妈妈太笨了，就算自己不说，弟弟们也会说。正想着，爸爸拿起一个麻糬，毫不在意地放进嘴里。

“还蛮好吃的。里面的馅，是……嗯……”

他又咬了一口，然后露出笑容。

“好吃！”

“你喜欢就……”

下一个瞬间，爸爸把另一半麻糬塞进了妈妈嘴里。

“是栗子。栗子馅，还有小块的栗子。日本好像没有这种口味，至少没有这样的搭配……很有趣，谢谢。”

“嗯……不用……就……”

妈妈嘴巴塞得鼓鼓的说话含混不清的样子实在太过滑稽，双胞胎哈哈哈地笑了，伊丽莎白也笑了。

“小块的栗子和粗砂糖。本来以为是普通的栗子馅，虽然普通的就很好吃，但是变化更让人惊喜。纤细优雅的长笛，然后是弦乐，大提琴，低音提琴……突然来了小提琴的独奏，啊，小提琴——接下来又是木管和铜管，大合奏……”

爸爸又开始了。无论什么，他总能联想到音乐。有一次都子阿姨突发奇想照着网上的菜谱做了菜，骄傲自豪地问大家感想，结果爸爸长篇大论给她讲了好半天和声和曲式，此后她再也没问过。其实还蛮好吃的——以伊丽莎白和双胞胎贫乏的词汇量，也就能说“好吃”“味道不错”，完全没能治愈都子阿姨的心灵创伤。

“最近又在构思交响曲吗？”

妈妈终于咽下硬塞进去的麻糬，喝了一口茶。她嘴角上还粘了一点馅，大概是塞进去的时候粘上的，本人却无知无觉。伊丽莎白想告诉她，但要是没人阻止，爸爸到晚饭的时候也不会停。爸爸笑着点头，用手指揩去妈妈嘴上的馅料，然后像猫一样舔进自己嘴里。

“是的，我是想……可是前田先生说交响曲卖不出去，不让我写。”

“别听他的。”

妈妈又喝了一口茶。

“桂一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肯定没问题。上次我就和前田先生说了，卖不出去我想办法，不用他管。”

“真的卖不出去怎么办？”

“不会的。我知道交响曲不好卖，不行就找土浦君，他也差不多能做一点主了。上次我去问他，他就说不用担心。”

“……噗，土浦学长该找我抱怨了。上次就打电话说，’管好你老婆’，什么的……”

“啊！他居然暗戳戳地这样说我！下次他的活儿我不接了！我不接！我不去！哪怕他跪下求我，我也不去！找我合作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么说的。’香穗子，香穗子，拜托，我不想找月森啊’，是谁啊～反正日本人小提琴手有的是，让他找王崎学长和卫藤君去！哼！”

“别这样别这样……土浦学长刚接棒不久，我们别给他添麻烦嘛……”

“哼！还’管好你老婆’，他连老婆都没有，教训谁呢～”

“好啦好啦别生气……”

爸爸妈妈说着让人很难理解的话，伊丽莎白觉得有点无聊，打个招呼就上楼练琴了。不一会儿就听见双胞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茜茜呢？”

“好像真的去练琴了……”

“我不练琴，我要画画。沃尔你呢？”

“我去练一会儿。妈咪也要练琴了，到时候练习室不够用～”

“好吧……幸好爸爸现在不用钢琴。”

“嗯，路也加油～”

声音远去了。伊丽莎白拉琴的时候听不见，但她只是在调音，还是半吊子的，所以听得很清楚。双胞胎声音很大，想注意不到都难。慢吞吞地调好音，她在琴弓上擦松香，妈妈进来了。

“啊，茜茜在用……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听见声音还以为……”

“松香没了。莲叔叔说，小提琴家要时刻关注琴的状态，不然琴声不会好听。”

“莲叔叔说得对。茜茜记住了，真厉害～那我去别的房间，练习加油～”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管……”

伊丽莎白又烦躁起来。妈妈还拿她当小孩子，她已经是大姑娘了。朋实姑姑说，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茜茜就是家里的女主人，就连姑姑也要听茜茜的话。可是妈妈一回来就没人听伊丽莎白的。自从看到了妈妈，爸爸的目光就一直跟着她，一眼也没有看伊丽莎白，一眼也没有。她知道妈妈是爸爸的妻子，可这也太过分了。

伊丽莎白喜欢爸爸。和双胞胎弟弟不一样，伊丽莎白更喜欢爸爸。所有人都说她是小提琴魔女日野香穗子的女儿，以后一定能继承妈妈的衣钵，只有爸爸和莲叔叔不这么说。比起莲叔叔，还是爸爸更帅一点——她曾对爸爸说想做他的新娘，可是爸爸笑着说他已经有妻子了，那就是她的妈妈，爸爸爱妈妈就像爱音乐一样。她当然知道爸爸有多痴迷音乐，所以她在爸爸心目中的地位永远也不可能胜过妈妈，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放弃把妈妈当作假想敌的想法。莲叔叔还说过，人要有一个目标，可以是长期的目标，也可以是短期的目标——目标是可以变化的，从一个，到另一个，这样才能不断进步。伊丽莎白的目标就是成为能超越妈妈的独立小提琴家。妈妈自己也承认，在伊丽莎白这个年纪，妈妈还完全没接触过小提琴，甚至连钢琴也不会弹呢！

“我还是有希望的。我是作曲家志水桂一和小提琴家日野香穗子的女儿，小提琴家月森莲的学生。我的起点已经比爸爸妈妈高多了。”

她喃喃自语给自己打气，夹好琴，举起琴弓。虽然还年幼，但不服输的性格已经确确实实表现出来了。未来的著名小提琴家并没有低落太久，练琴本身就能为她带来快乐——练一会小提琴，再练一会钢琴，然后再练一会小提琴，再练一会钢琴，小提琴和钢琴她都喜欢。很多音乐家不止精于一种乐器，莫扎特会拉小提琴，中提琴，也会弹钢琴。上次全家一起去看莫扎特铜像的时候，伊丽莎白刚开始上小提琴课，当时从心底深处升起的感觉是——

她喜欢音乐。志水家的人，没人不喜欢音乐。就连朋实姑姑也喜欢听伊丽莎白弹的贝多芬和肖邦。其实伊丽莎白更想弹爸爸写的曲子，可是爸爸非常害羞，说什么初学阶段还是多弹车尔尼、李斯特和肖邦的练习曲，把技术提上去再说。爸爸是音乐大学的教授，他说的肯定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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