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哪怕是残缺不全的我们，也会有耀眼得让真人为之侧目的时候就好了。”

巨大的梯降了下来，希莫洛斯带着爱梅上去。

他的视线瞟向刚才他与爱梅说话的地方，忽然意识到，那一天爱梅特赛尔克也站在同样的地方，说了许多话。

他张大了嘴，咽喉里发出抽气的声音，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哈迪斯说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就会充满活力。哈迪斯说他也有家人，也有朋友。

希莫洛斯这才意识到，他刚才说的那些话跟哈迪斯曾对他说的那些是如此相似！

哈迪斯和他都对自己世界的人拥有一致的感情。

哈迪斯和他也同样都是在拯救世界，也都愿意为了拯救世界付出一切。

可这一举动是必须要达到对岸才能成功的独木桥，哈迪斯从那一头来，光之战士从这一头去。

然后他们在桥的中间相遇。

一个人必须要给另一个人让路。

所以哈迪斯让开了。

“谢谢你给我这个拥抱，爱梅，这样就没有人能看见我的脸了。”希莫洛斯忽然紧紧抱住了身旁的爱梅，把脸埋在他怀里，不让任何人看见。

光之战士的整个身体不断颤抖着，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曾经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我笑起来是最好看的。从那天起，我就不敢再哭了，面对多大的危险和困难我都会拼命忍耐。”

“但是……但是现在没有别的人在，所以我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了吧？”

8.

旅途的最后一站是黑风海之下的亚马乌罗提。

没有俾斯麦的帮助，希莫洛斯没办法带着爱梅到达如此之深的海底。但好在爱梅特赛尔克在创造这座城市的时候，还十分贴心地创造出了以太之光。

战士搂抱着爱梅，通过以太的共鸣，在瞬间穿梭至黑风海的深处。

希莫洛斯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梅特赛尔克专门为他准备传送点，但目前也只有他一个人会用得上这个。

那无光而幽静的海底最深处，幻影都市亚马乌罗提静静在妖灵的吐息里伫立着，没有丝毫海水敢于进犯此处。

曾经那些在都市之中四处行走的古代人大个子们几乎都消失了，所剩无几的居民们只是呆滞地站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早已说过的话。

失去了爱梅特赛尔克的以太，这座城市愈发变得死气沉沉，它终将因时间的流逝化为虚无。

希莫洛斯尝试在这巨大的都市中寻找希斯拉德的身影，希望从那位与其他幻影大不相同的古代人口中获取更多的指引。

他一无所获。

或许那个在爱梅特赛尔克心中最鲜活最亲近的身影早就在他沉眠于此时随他而去了。

希莫洛斯叹了口气，他很难过，但嘴角微笑着。

也是啊，朋友们要在一起才是好的，只有聚在一起才能在冥界的永暗里度过一天又一天。

哪怕是光之泛滥后肆意掩盖了夜空的无尽光也无法经过漫长的旅途，来到此处。

但这座城市确实正依靠暗之使徒的以太明亮着。

都市的光缓缓向天上之海游移，最终得以抚摸那些被气泡隔绝在外的海水，荡漾起形状柔和的波浪。

爱梅就站在马克连萨斯公共休息区，仰望头顶缓慢流动的深海。

光在他的眼里，也在他的心里。

“爱梅。”希莫洛斯喊了一声，真的只是无意义地喊，作为他越来越长的自言自语的开头而已。

可那具肉身竟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看他。

爱梅接下来没有任何反应，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他好像只是纯粹地对那两个音节有了反应，毕竟希莫洛斯带着他走遍了半个第一世界，并且每天晚上都会再把这个名字告诉他一遍。

奇迹并未发生。

缺少期待的希望就像缺水的植物，正在慢慢枯萎。

“是吗？你还是不愿意醒来啊。”希莫洛斯叹息一声，“我一直在回想你在升降梯那个地方告诉我的那些话。你说达成和解就是胜者能够达成愿望，败者也能获得尊重……想做到这一点，胜者需要不蔑视或怜悯败者，而败者也不能对胜者心怀仇恨。”

“我们之间的战斗是否也如此呢？我当然达成了愿望，也无比的尊敬和怀念你。”

“我没有蔑视你，但我不确定你恨不恨我……”

“我们真的有通过战斗和解吗？”

这些话语在空无一人的海底都市游荡，可无人听闻，也一如既往地得不到回应。

希莫洛斯，得不到回应的感情。

战士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颓然地躺在地上，仰望头顶那几万里的深海。

这一刻，他终于感到了海底的寒冷，还有彻入骨髓的孤独。

希莫洛斯终于可以稍微理解一点哈迪斯的痛苦了，可曾经那个希望得到理解与合作的无影早已消失不见。

爱梅忽然朝希莫洛斯主动走过去，他低下头，从战士的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巧可爱的雕塑。

希莫洛斯愣了愣，爱梅从不会主动去做些什么，但这次却一反常态地主动表达出了做什么事的愿望。自从来到亚马乌罗提以后，爱梅带给他的意外真是接踵而至。

可随后希莫洛斯就意识到为何这具身体会这么做了。

之前他去寻找希斯拉德的时候，在路上捡到了一块细小的碎片。希莫洛斯能认出来，这大概是封印了哈迪斯的白圣石碎片吧。所以爱梅才会第一次如此主动地想要得到什么，因为那是存放他部分灵魂的物品。

人造肉体将碎片握在掌心，但他没有学会如何操纵以太，因此他也只是握着，没了下一步动作。

希莫洛斯想了想，便帮助爱梅把这些以太灌入躯体，直到白圣石因能量耗尽而粉碎。

他天真地希冀着哈迪斯会因此而复活。

其实光之战士还没有想好如果哈迪斯活过来以后要跟他说什么，他也清楚爱梅特赛尔克是个难缠到自己不想与之对峙第二遍的男人。

抛开那些萦绕在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心绪，希莫洛斯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样一个为目标努力几千年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消逝，实在太过于可惜。

9.

白圣石在希莫洛斯的手中化为齑粉，细腻的白色粉末从光之战士的指缝间滑落。

可是爱梅并没有恢复神智的表现，反而是那颗白圣石的碎裂使维持亚马乌罗提的能量源消失，展现出幻象的以太狂暴地涌动起来，宁静的亚马乌罗提扭曲着开始崩塌。

原来那碎片里存放着哈迪斯最后的以太，这些以太默默维持着幻影都市亚马乌罗提的存在。

天啊，他又搞砸了。

就像他曾亲手杀了哈迪斯那样，他又杀了爱梅特赛尔克遗留的乌托邦。

光之战士只能埋头狂奔，若他不想被气泡破裂后倒灌的海水压死，就只能离开这里。希莫洛斯犹豫了几秒，立即拉着爱梅的手朝以太之光疯狂跑去。

那些高楼大厦崩塌的声音如此震撼，仿佛是爱梅特赛尔克用夸张的动作演奏着最恢宏也最疯狂的交响曲，大声斥骂道：“从我的故乡滚出去，不完整的怪物不属于这里！”

他与以太之光相接触，想借助这颗大水晶的力量将自己和爱梅一同送出去。

眼看着传送的魔法即将发动，咏唱已然到了最后关头，爱梅，那具一直以来都乖顺异常的肉体却忽然以极大的力气推开了希莫洛斯。

传送魔法发动了，却只带走了一个人。光之战士在被传送走之前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爱梅，不，爱梅特赛尔克回过头目送他离去，背景是那即将崩碎的亚马乌罗提。希莫洛斯看见的是丧气的眉头，略显得意的嘴角和那双凝聚着千万年悲伤的眼睛。

丧气大概是因为被再次唤醒的疲惫，得意是因为出其不意地袭击了光之战士，而那双眼睛里刻着承认自己败给残缺品的不甘。

可哈迪斯不会反悔，他说过只有胜者的历史才能延续，而败者要背负永远的恶名。

真理天使向来言出必行，更何况希莫洛斯也已经完美，甚至超额地履行了承诺。

哈迪斯让这位战士记住，他们曾在这个世上活过。

于是那个从来不懂得拒绝别人的战士从加雷马偷走一具索鲁斯的复制品。希莫洛斯让水晶都的人知晓“爱梅”是暗之战士如影随形的搭档；让夜之民知晓“希莫洛斯”与“爱梅”互相交换了真名；让鼹灵集市的人知晓“爱梅”管着暗之战士的钱袋子。

他们在这世上活过，而且很多人知晓，很多人记得。

这难道还不够吗？

海水咆哮着压破了俾斯麦的气泡，亚马乌罗提的灯火永远熄灭了。

在最后关头被干扰的传送让希莫洛斯的依旧身处海中。但这里离海底很远，远到听不见建筑物倒塌的声音，远到看不见亚马乌罗提的光芒，却已经可以看见天上的光。

希莫洛斯忽然愣了愣，他翻找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口袋。

不在。

他曾在上路客店不得不切下爱梅的无名指，希莫洛斯觉得那是自己的错，于是将其当做一个警示，悄悄收了起来。

但此刻，那截拇指已经不在了。

在如此苍茫的大海中寻找半截手指，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大海捞针了。

希莫洛斯失魂落魄地上了岸，他想回望那海的深处，想再次见见那优雅如梦幻般的亚马乌罗提。

可是海浪忽然将一截无名指冲上了岸。

人们结婚的时候都会将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因为他们相信无名指连接着心脏。

他有些恍惚。

在空无一人的夜里，希莫洛斯好像又听见爱梅特赛尔克熟悉的声音在耳旁轻轻回响：

“不许回头。”

战士再一次崩溃了，他跪在海潮中亲吻了那截指骨。

“哈迪斯啊，你认可我了吗？”希莫洛斯悄声呢喃着。

有海风从远方来，吹拂他的发梢。

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他，所以他在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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