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展览的时候，已经是年末的十二月中旬了。

　　还是那个港区，还是那间仓库，海风却由清凉变得刺骨，让人即使捂得严严实实也忍不住瑟瑟发抖。这次，小百灵不再是混在人群里，而是站到了仓库门口。阿顿依然穿着甲胄站在门边，连武器也放在了一旁，老鲍则在稍远点的地方维持秩序。背后的仓库里，灰伞和另外两名可靠的志愿者维持里面的秩序、为里面的人答疑解惑。之所以这次用的人增加了，那是因为这次的人比上次多得多——上一次展览结束的时候，每一位参加者都被允许邀请最多三个人来参加下一次的展览。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这个额度用到极限，但是这次来了八十多人，也比上次多多了。

　　八十多人在仓库门前排起了长队，比上次多拐了两个弯。他们的打扮基本上都是把自己裹得只剩下眼睛，不过这次除了隐瞒身份的原因外，可能寒冷是更主要的原因。小百灵也穿着类似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此时的她可做不出跳窗而逃那种高难度动作了。即便如此，还是觉得冷风不断地从衣服的各个薄弱之处钻进来。这让小百灵迫不及待地用冻得发僵的双手检查着木牌，期待他们赶快进去。

　　“没问题，请进吧。”小百灵对每个通过了核验的人这样说，然后从下一个人手里接过木牌。偶尔，会有人回应一句“谢谢，上帝保佑你，孩子。”声音虽慈祥，小百灵却不由得会想起海瑟被符腾堡的教会驱逐的事情，在回礼的同时惴惴不安。起初小百灵还会抬起头看下一个人的眼睛，多数人的眼睛并无特别之处，但是有的人却目光锐利，仿佛在审视着小百灵，这也让小百灵后来逐渐不太敢看对方的眼睛。

　　终于，验票工作结束了，小百灵和老鲍一同最后进了仓库。“那就拜托你了哦，阿顿哥。”小百灵对阿顿鞠躬说道，然后老鲍从里面关上了仓库大门。

　　这次，雕像的数量又增加了。在上次六座的基础上，又增加了新雕的两座，甚至还跟雕像的买主联系、从以前已经卖出去的两座雕像中租回来了一座，加起来有九座了，以横三纵三的方式排列。而且，这次为了确保每个雕像都与四个火炬相邻，用上了十六支火炬，让整个仓库整体都亮堂了许多。火炬驱散了黑暗，让雕塑上丰富的细节更加清晰了。在周围雕塑的簇拥下，摆在正中央的那座从买主手里租回来的雕塑就显得地位非凡。

　　和最近这段时间海瑟紧张赶工的作品不同，正中那座是当初海瑟刚来威尼斯不久的时候雕刻的，耗时四十五天，从工期上就相当豪华了。这座雕像的基座上刻着它的名字“盲目的双子”，正如其名字所写的那样，是两个妙龄少女背对背捆绑在一起。其中身材较为丰满的一个通常认为是姐姐，而另一个身材较为纤细的姑且称为妹妹。姐姐身上穿着华美的短袖连衣裙，海瑟不厌其烦地在上面雕刻了精密繁复的花纹，让沉重的石头竟然表现出了白纱那轻盈层叠的感觉。这件衣服的最不可思议之处在于，明明是如此高贵典雅的衣服，其胸口竟然是完全敞开的，一对圆润的丰满的胸部毫无遮挡地坦露在那里，末端突起的乳头细节尽备，与白色连衣裙的高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姐姐分腿跪坐，只有小腿肚以下从连衣裙中探出，其他部分只能靠连衣裙褶皱下面的轮廓来看出其姿态。妹妹与姐姐相反，上半身穿着一件简约的胸衣，只能遮住小巧的乳房，而全身其他部分均不着一缕。不过，由于妹妹采取的是并腿的跪坐姿势，神秘的私处依然无法观赏到细节。姐妹二人的双手都是背后上举、小臂交叉，然后捆绑起来的样子，这让两人正好可以右手对左手、左手对右手地十指交握。姐妹俩的流水般长发被混合在一起，编成了一束粗大的麻花辫，挤在两人身体之间。而二人的眼睛上都蒙着一块布，让她们无法看到外面的世界，她们的整个世界就唯独剩下了彼此。而从眼罩下面的嘴部来看，姐姐微笑，妹妹口唇微张好像在喘气，大概姐妹俩很沉醉于这种束缚而又紧靠的感觉吧。

　　“我的上帝，她们一定是天使。”一位两鬓斑白的参观者盯着雕像自言自语，“为什么遭遇这样的对待却笑得这么幸福呢，是因为相信主的安排吗，还是说是盲目让她们远离了烦恼呢……”

　　“想啥呢，老爷子。”老者身边一个中年女性发话了，“谁被绑成这样还能笑得出来啊，就是妄想的世界里才有这种事情呢。”然后，声音变得低沉舒缓，“人生过了多半，终于能够亲眼看到妄想的世界了。”

　　“……是啊，看到了。”老者回应道，随后两人再次沉浸于对雕塑的欣赏了。远远地看着二人，小百灵虽然知道他们两人大概是素昧平生，但又觉得两人好像对彼此都很了解；至少，是了解了对方内心里不能对旁人轻易言说的、最秘密的妄想。

　　小百灵漫步于参观者中，发现他们讨论的基本都是作品相关的内容，完全没有涉及到雕刻者，她对此感到不可思议。不过，在讨论中，也听到了一些不满的声音，比方说，抱怨这次的参观费比上次高了一半，抱怨这个环境还是太黑暗狭小，抱怨名额太少没法带人来，其中以“下次再有展览也买不起门票了”的最多。对此，小百灵很想凑上去反驳“之前的门票钱只够雕刻家的生活费、算上这次的钱都还没还清石材的成本呢”；但是之前灰伞已经特别提醒过她了，提醒她如果跟其他参观者说了关于海瑟的事，那就可能会出现和上次一样的情况，被人追问。所以小百灵只得忍住了想要阻拦的冲动，只是偶尔劝说“毕竟这是冒着危险的工作啊”，被劝说的人一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不久小百灵退出人群，来到旁观的灰伞那里。“灰伞姐，今天来参观的这些人怎么这么乖啊。”她问灰伞。

　　“当然是有所应对才能这样的。”灰伞回答说，“这次卖票的时候就跟他们说好了，说雕刻师也是冒了很大危险才能开办这样的展览的，让他们不要讨论雕刻师的事情。并且说，如果了解得深了，不仅对雕刻师没有任何好处，万一雕刻师出事了，还会牵连到他们。”

　　“牵连……”小百灵有些担心，“那，灰伞姐姐你，以及老鲍叔叔、阿顿大哥，你们几个对这件事就参与得很深入了吧，你们会不会被牵连啊？”

　　灰伞轻轻一笑：“什么牵连，吓唬他们呢，别担心。你看他们这不是都乖乖的吗？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干嘛找咱们的麻烦，不会有事的。”说着又开始抚摸小百灵的脑袋。

　　小百灵低头沉默了一会。灰伞看着小百灵的侧脸，问道：“怎么回事，我问过海瑟了，你是不是有一阵子没去他那了？吵架了吗？”

　　“也……也没有吵架。”小百灵纠结地说，“就是从他那逃掉了，不知道怎么去见他，就一直这样到现在……”

　　“逃掉了？！”灰伞皱紧了眉头，扶着小百灵的双肩让她朝向自己，同时压低声音，“怎么回事，那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家伙，对你言语轻浮，图谋不轨？难道说，还动手动脚？”

　　小百灵则扭头回避灰伞的目光，嘴唇动了动，声音细若蚊呐：“没，他没有……或者其实，不如说是，反、反过来……”

　　灰伞盯着小百灵的眼睛，确认她说的是实话，突然嗤地一下笑了出来。她松开手，重新抚摸着小百灵。“行啊小百灵，长本事了。”她声音温柔，“刚才想到海瑟可能对你图谋不轨的时候，我脑子里边一瞬间可都已经想好怎么给他投毒了，可是怎么，知道是你想动手动脚的时候，我倒挺高兴的呢。我也是够偏心的啊。”

　　“别，别投毒啊……”小百灵轻轻抓住了灰伞的一只手，“海瑟今天也来了吗？”

　　“是啊，也来了。虽然今天大家都穿得这么严实，但只要听见你的声音，肯定能认出你来。”灰伞轻声说。

　　小百灵稍微用力抓住灰伞的手：“那，那么……”

　　“嗯，我知道的。”灰伞理解了小百灵在想什么，“回头他要是跟我说了什么，我肯定第一时间转达给你。”

　　就这样，时间过了约一个小时，到了该散场的时候了。观众们也心有灵犀地觉得差不多该是这个时候了，等待着活动组织者结束的宣言，以及对下次活动的预告。就在这样期待的目光中，老鲍搬着一个板条箱走近了人群，然后把板条箱放在地上，自己站了上去，让自己显得高一些。果然，一站上去，人群很快就安静了下来，纷纷看向了他。而在看清老鲍的相貌之后，又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因为，老鲍已经摘下了防寒的厚重头巾，那下面竟然戴着一副金光闪闪的造型夸张的面具。有些脑子快的观众，已经猜到这是什么意思了，心跳骤然加快。

　　“谢谢大家来参加今天的展览！”老鲍调动起热情大嗓门喊道，小百灵怀疑这声音从外面也能听见，“上次展览是第一次试水，虽然收入只够一个多月的生活费，但最重要的是给了我们以自信，让我们看到办展览这条路确实是可行的；这次展览呢，人也多了，参观费也变高了，不仅能多覆盖一些生活费，也能弥补一部分石材成本了。”

　　下面窃窃私语：“…就是说其实现在还是赔钱的是吗…”

　　“虽然雕刻师本人今天没有到场，但他让我向大家传达他的感谢之情。既然大家这么喜欢，这样的展览肯定还会有下一次，下一次肯定还会再请大家来！而且，”老鲍接着说，“因为你们的喜爱，给了他勇气。在商讨后决定，下一次展览，将会在狂欢节的时候，免 费 开 展！当然，如果能有所捐赠，那是再好不过的；没有捐赠，也可以毫无顾忌地随便看，毕竟狂欢节也不是很远了，届时估计不会有比这次更多的内容。所以，我们来年的狂欢节再见吧！”人群随即爆发出了欢呼之声。

　　“狂欢节……”小百灵跑回了灰伞身边，抓着灰伞的衣袖，“海瑟他会来的吧？”

　　灰伞略有些诧异地看着小百灵，“狂欢节那得是开春了，你还真能等啊。好吧，我相信他肯定会来的，这样的盛况他能不在场吗？如果他没来，我就拽他来。”

　　小百灵信任地点点头，疏忽之间就已经走得很远了。在任何一名其他客人之前，率先离开了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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