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从海瑟家逃走已经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小百灵一次也没再去过。这段时间里，她常常后悔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坦率点向海瑟道歉，而不是逃走，这样就不至于不好意思再去了；但是时时，她也埋怨海瑟太没耐心了，对她也太粗暴了，还揣测她是来做这门生意的什么的，简直是可恶……直到今天，晨光里站在港区吹着海风，她内心里还是在纠结这些。

　　此时已经入秋，天气凉起来了，尤其是这个小雨刚停、层云未绽的清晨，站在海风徐徐的港区，不在衣着上注意一下保暖和防风是不行的。因此，小百灵穿着一贯的朴素连衣裙，同时罩着有兜帽的斗篷，这个遮脸的打扮也不显得奇怪。不过，如果同样打扮的人多了的话，怎么说也还是有点怪怪的。此刻的这个港区角落，原本应当寂静无人的时刻，现在聚集了超过三十人，而且还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和小百合类似的带兜帽的斗篷。他们互相之间都不怎么认识，就算认识也看不出来，唯有尴尬地沉默着，期待库房的大门赶快开启。如果有不知内情的人由此经过，或许真的会感到惊异并赶快走开呢。

　　他们面前的仓库是一栋石砌建筑，容量并不大，但是有着堡垒般的坚固筋骨，即便是那些最娇贵的货物也可以在这里得到令人放心的保管。放在平时，从东方的海面上升起来的太阳应该已经可以越过其他仓库的墙山、将阳光洒在它的房顶上了；然而今天，乌云一直没有散开，太阳升到什么位置了也不知道；只能从远方海军操练的声音得知，已经不是“清晨”了。

　　终于，巨大的门扇传来仿佛很痛苦的“吱呀”声，缓缓被推开可供一人进出的空间。阿顿从里面走了出来。此时的他并非作为城镇卫兵执勤，所以没有执兵器，但依然穿上了城镇卫兵的甲胄，上面的金属部分都被擦得闪闪发光，颇增威严。“各位久等了！”他喊道，“请把邀请信拿出来吧！”

　　人群早就等不及了，呼地一下挤了过去，同时麻利地掏出各自的邀请信。说是邀请信，其实只是一张薄薄的木片，上面有老鲍、阿顿、灰伞三人中任意一人的签名，不仅证明了此人来历可靠，而且也是已经交了入场费的证明。阿顿把一盏提灯挂在门上，借着灯光仔细查看递交到他手上的木片，看上面的字迹到底是不是他所熟悉的模样，然后把木片收起来。就这样，访客一个个放行，队伍逐渐缩短；终于，站在队尾的小百灵也从衣服里掏出一块小木片交给阿顿，那上面签的是灰伞的名字。阿顿接过木片，稍显惊异，因为三十几人里由灰伞介绍来的很少，只有五六个人，她就是其中一个，而且这位客人还如此娇小。不过，小百灵低着头一言不发，兜帽遮住了整张脸，阿顿也看不出什么，便收好木片，对她轻声说：“好了，请进吧。”

　　小百灵无声地点点头，迈入仓库。在她身后，阿顿缓缓地从外面关上了大门，他一个人把守在外面；在她前方，黑乎乎的仓库中点着九把火炬，映照着六座雕塑，展览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了。

　　起初，小百灵还担心这么暗的光线会不会看不清，会不会很影响观感；但是凑近之后，她发现这样的火光下虽然看雕像远不像她在海瑟家里看得那么清楚，但却有着其独特的魅力。以那座“与野兽交合的女子”为例的话，在充足的阳光下去看就只是一座完全静止的雕像，而在摇曳的火光与斑驳走动的人影掩映下，野兽怒张的毛发好像在随风而动，兽舌与人舌的纠缠处仿佛在冒着热气，简直比过去她看到的那个版本更活灵活现了。

　　再比如另一座雕像，这是一座小百灵所未曾见过的雕像，大概是海瑟在过去一个月里刚刚打造的。这也是一副露骨的图：一位衣不蔽体的少女以坐姿被大量的绳子绑缚在石椅上。她两腿分开，大小腿分别捆绑在一起，探出椅面而无处安放的两只脚掌害怕地蜷缩着；腰间缠了好几道绳子，胸口上下各几道绳子将年青的胸脯勾勒得更加凸出；双手并不是普通地背在身后，而是举过头顶，两肘相触，小臂并拢折叠回颈后。这样极限的姿势让少女不得不稍微低头，而她的眼睛还在惊恐地看向自己的股间。在她视线的尽头，一块薄薄的布料遮掩了少女的股间，当然这一切都是以石材雕刻，所以没法掀开，只能想象；通过布料被撑起来的形状，观众能够看出里面有一支圆柱状的明显人造物，插进了少女的密处，那尺寸明显比男性的根部要粗壮得多，怪不得少女表情如此惊恐畏惧呢。每个站到这座雕像正面的人，都不由得产生这样的想象：觉得好像正是自己把那根圆柱体塞了进去，而且自己下一步还要继续用力往里按。这想象让许多人如芒在背，赶快躲开；可是内心里的隐秘渴望谁说得清呢，躲开的人们又有很多忍不住回来，重新体会这欺凌柔弱少女的不可思议的感觉。

　　“哦……哦我的上帝，”观众中的一个大胡子已经沉迷地绕着这座雕像转了好几圈了，“这，这也太……啊上帝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早就摘下了兜帽，探着脑袋、睁大眼睛，只求将这座雕像看得再清楚一些。大胡子之前已经站在雕像的正面看过好几遍了，如今又绕到雕像的背面，仔细研究雕像中的少女那被极限捆绑的双臂。看着看着，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伸向了少女那被固定在肩后、手掌基部相抵而手指微微张开的双手。在他的指尖与少女的指尖相触的瞬间，却又如碰到了盛满开水的铜壶般猛地把手抽了回来。也不知是因为觉得自己不该触碰如此精致的艺术品，还是因为重新认识到这是雕塑并非真人而如梦方醒。大胡子摇了摇头，终于暂时离开了这座雕塑，走到了仓库一角，坐在了一个板条箱上。

　　“怎么样兄弟。”老鲍过去搭话了，“喜欢吗？来得值不值？”看似只是闲聊，实际也是事先准备好的举动，为了提前甄别出人群中可能出现的反感者，加以应对。

　　大胡子抬头看着老鲍，抬手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而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终于还是再次垂下了头。又过了一会，才终于听见他的声音：

　　“你知道吗，我以为我能看到幻觉。”大胡子也没再抬头，声音同样低沉，“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五六岁的时候，当时我跟祖父母生活在乡下，我曾在自己家附近的镇子里看见过一出奇妙的戏剧。那是由一个异乡剧团所表演的，不可思议的歌舞剧。剧中有那么一段讲的是曾经参加儿童十字军而又被卖为奴隶的一位少女，从奴隶主家里脱逃的故事。那女孩身上绑着绳子，随着音乐起舞，又优美，又紧张刺激……这个，你知道这个吗？”

　　“知道。”老鲍点点头，“我小时候也看到过，说是叫拜占庭艺术，对吧。”

　　“对，对对对！”大胡子猛地抬起头来，一脸激动，紧盯着老鲍的眼睛，“看来这是存在的，是真的存在的……我只看过那一次，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后来许多年，我也曾经与一些知心的人或见多识广的人试着谈起此事，他们大多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有人怀疑我看到的可能是‘拜占庭艺术’。可是，当我调查这个词的时候，发现这一流派大概已经随着拜占庭的灭亡而烟消云散了，于是我怀疑自己当年看到的莫非只是幻觉……啊，是啊，当然，现在看到了这些雕塑，也未必就能说明当初那些不是幻觉。但是……只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在制作这个主题的艺术品，我就心满意足了。”

　　老鲍明显犹疑了一下：“这个，其实……”

　　不知何时来到二人身边的小百灵抢答了：“其实这些雕像的作者就是师承自拜占庭的哦。”语气间抑制不住地有点比别人知道得多的洋洋得意。

　　“真的？！”大胡子兴奋得站了起来，吓了小百灵一跳，“你是说，这些雕像的作者，是……最终来自拜占庭？那也就是说，拜占庭艺术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还流传至今？”他的声音太大，把许多原本正在看着雕像的人都给吸引来了。

　　有的人问：“拜占庭艺术？是有人在说拜占庭艺术吗？我已经对这个事感兴趣好久了，这个流派现在还存在吗？”

　　有的人则注意到了小百灵：“小姑娘，刚才是你说作者师承自拜占庭？你是他什么人，你对作者的事情很熟吗？”

　　还有的人则干脆一脸热情地跑到了小百灵身边：“姑娘，您就是作者吧！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您的这些作品，我崇拜您很久了！感谢，感谢您能办这样一出展览，给我再次看到您作品的机会！”

　　“我，不，我不是……哎哎不要，”小百灵被吓住了，黑暗中面对已经摘掉了兜帽仍看不清脸的狂热粉丝，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了墙。退无可退的时候，终于有人把狂热粉丝拦下了：

　　“等等，老兄，冷静点。”两个人一起制止了他，“我几年前见过雕刻着，是男的，还是个大高个呢，可不是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你慢点，别吓着人家了。”

　　没料到，这个狂热粉丝是制止住了，更多对此感兴趣的人冒了出来：

　　“那，作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肯定有人知道的吧，不能站出来说说吗？”

　　“小姑娘你虽然不是作者，好像也对他很了解吧，能对我们讲点啥吗？”

　　“你们怎么好像都知道点啥呀？我啥也不知道！听你们这意思，这位雕刻师很有名？是我孤陋寡闻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响应，眼看着这群人要开始热烈讨论了。在这个即将失控的时刻，幸好有老鲍出来制止：

　　“诸位，诸位！请先冷静一下！”老鲍的大嗓门在并不很大的仓库里镇住了所有人：“诸位在对这个展览不甚了解的情况下，愿意来参加，而且还是先付费，真的非常谢谢大家！这里展示的雕像确实精妙无比，大家对它们的创造者感兴趣，这我们也是能理解的，非常能理解的！可是啊，”老鲍话锋一转，“可是列位互相看看，今天大家穿的衣服多一致啊，斗篷、兜帽、围巾，这是我们事先要求的吗？还是你们私下约好的呢？都不是吧，是你们都觉得今天来参加这样一个展览是有危险的，你们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们是谁，所以才不约而同地这么穿的吧。我能理解大家的心情，也希望大家能理解一下，雕刻师才是承担最大的风险、最提心吊胆的那个人。所以，希望大家就好好欣赏雕像，不要讨论雕刻师的事情了，好吗？雕刻师他其实就在你们之中，如果你们把他的事情交流讨论得太清楚了，把他吓到了，下次说不定就不办这样的展览了吧？”

　　人群稍微沉默了一会，随即爆发出几个惊喜的声音：

　　“听这意思，还有下次？”

　　“下次我能带我妻子来吗？”

　　“下次能不能换个亮堂点的地方？我眼睛不好看不太清啊。”

　　“大师你别害怕啊！”不知是谁喊道，“我们不打听您的事了，下次再办展览一定要通知我们啊！”

　　就这样，不再有人讨论雕刻者，都纷纷回答对雕像的品头论足中去了。听着他们的赞叹之词和对雕像内容各自理解的讨论，小百灵心里暖乎乎的。突然，她感到自己被人向后拽到了墙角。正要惊叫，耳边传来灰伞的轻语声，让她放了心。

　　“小百灵，待会你早点走。”灰伞压低声音说，“别看他们现在在这不讨论了，我就怕有人参观完之后就缠着你，想让你跟他私下说说。反正你平时也能去看，今天要不就提前走了吧。”

　　其实小百灵已经一个月没去过了。“灰伞姐姐，我……”她嗫嚅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把这事说出口，“嗯好的，谢谢灰伞姐姐。”

　　“你看，多成功啊。”灰伞抚摸抚摸着小百灵的头发，“回头跟海瑟好好庆祝去吧。”

　　小百灵温驯地眯上了眼睛。朦朦胧胧间，她只能看到黑暗中摇曳的火光，被火光稍稍照亮的各式雕像，以及时时遮掩火光的人影。一想到海瑟也在这些人里，而且还好好享受着观众对其技艺的赞叹，她就不由得去想象，一直一个人闷在屋里雕刻的海瑟，此时该有多高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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