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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NG HALF TIME WALK,3

[db:作者] 2025-08-04 11:04 5hhhhh 4880 ℃

“有马先生,请把脚拿下去吧,就这么放在大家用来吃饭的桌面上可是很不卫生也很不礼貌的哦。”

燐童和伊吹端着餐盘回来了,有马“啧”了一声,仿佛自己的屁股有千斤重似的极不情愿地往卡座里面挪了两寸。

“没看见有什么人跟着你们吧?”他已经吃完了,顺手捞过那杯已经见底的可乐把吸管含在嘴里,化水的冰块带着一丝淡淡的可乐味被有马不停地吸出“吱吱”的响声。

“没有异常,请暂且安心享用好了。”

有马又瞥一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无法自拔的时空院:

“喂、谷ケ崎,跟我换下地方,再在这家伙对面坐一会儿我就要被烦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谷ケ崎刚坐下咬过一口自己的汉堡,他只微抬了一下头,瞅着有马的眼睛里满是幽怨,磨蹭了半天才十分缓慢地站起来跟他交换了座位。

没什么人的快餐店里,百无聊赖的店员终于想起把滚动播放了一个多小时的天气预告换了台,改成了晨间新闻。

在场的几个潜逃的职业罪犯纷纷不约而同地先后抬起了眼。

正在播报的是一串近日从管教所蓄谋逃脱的少年犯罪者,据报道他们之中最大的领头者也不过才18岁。几人除去被同一所监管机构收容之外,并无其他规律性相同特征,一行人中不乏小小年纪就给自己后半辈子攒够十余年牢饭的重惯犯。

“呵,也是群挺能干的家伙们嘛。”有马用仅有他们三个能听到的声量轻笑了一下。

“喂。”他转过头看着三人:

“说起来、你们还记得杀的第一个人长什么样么?”

谷ケ崎一手搭在汉堡上,沉默地咀嚼着,没有任何想要参与进话题的迹象。

的确、可能再没比这更糟糕的席间会谈了,即使是对这四个人而言。

“不太记得了呢。”

看起来燐童是唯一一个愿意就这个话题接腔的人,他抓起一根薯条笑了笑:

“这种事情就算要强行记住的话,想来也不是一件易事吧?”

“……说的也是、其实我也不怎么记得了。”有马偏过头,无声地结束了这段对话。

“——那么时空院先生呢?您记得吗?”燐童问着。

他半晌从被糖浆浸润得软趴趴的松饼碟子中抬起了头:

“什么?”

“有马先生和我刚刚在讨论是否还记得第一次杀人时的场景,您呢?或许还记得吗?”

“……”

时空院这次听清楚了对方的问题,他擦了擦嘴角未干的糖汁,歪头笑起来的时候阳光晃进他的镜片,隐住了眼睛里的情绪。

旁人能见到的,只有他愉悦上扬起的眉毛和嘴唇:

“当然记得了。”

“那可是场美妙至极的体验,即使我想要刻意忘掉,又如何能做得到呢?”

时空院驾着车,一路哼着欢快的曲子。

他的目的地是一场没有预约的会面,但他保持着胸有成竹的优雅,直到他抵达部队的后勤医疗典部,时空院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在经过简单的问询过后,他被告知神宫寺医生从下午开始就外出去别的连医疗队授课了,现在暂时还没有回来。

时空院表示理解,对方将他领到了神宫寺的帐篷里,并礼貌地表示在神宫寺医生回来之前,他都可以在此等候。

“多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微笑着目送接待兵离开之后,便躬腰踏进了这顶属于神宫寺寂雷的私人军用帐篷。

鼻子与嘴巴所触及的空气,有着与外界完全不同的质感。时空院深深地呼吸,觉得自己快活得好像一条被豢养在密封水族箱中已久、终于在这刻得以畅快游动的海鱼。

他身处的空间闻起来洁净、清冷,让人联想到无菌的粉尘、抛光的铁器。神宫寺的气息像一层舒适的结界,与外面隔绝成了两个天差地别的空间。

——这里一定是只有那些足够资格的被准许之人才可以踏足的地方。

时空院想着。

他开始动作了,如同第一次从望远镜中窥见新大陆一角轮廓的哥伦布,时空院在这充满了那位天才医师气息的私人领域探索起来,他不紧不慢地迈步,耐心算是时空院可引以为豪的美德,诚然、他也不会对这种窥探行为产生丝毫的心理负担——

比较显眼的是那张堆满了资料和书籍的电脑桌,他走过去,兴致缺缺地用一根手指一张张翻开查看,基础的药理和人体学,没什么奇特之处——时空院随手捻起几张印刷纸,发现神宫寺似乎在准备着什么论文也说不定,因为那几大叠纸张列满了附近图书馆的学术书目录,全是跟人类文化和社会学挂钩的题材。

这些东西在他看来浅显无比又愚蠢,时空院撇掉了那些被目录主人精心排列过的书名,继续他“发掘新大陆”的工作,就这样,神宫寺桌上的书接连地被他一本一本瞥过一眼封页,然后再漫不经心地扔一边去。

也许时空院现在看起来好像刚刚解决掉了屋主的强盗,一举一动都带着不可理喻的从容。他找着半天,干脆伸臂扫掉了大半对方桌上的东西,于是他眼前影影绰绰地显现出一个木匣子出来,置在笔记本的背后,被夹在神宫寺常翻阅的典籍们厚厚的皮塑封之间,完美地隐匿进了这张桌子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把多余的书拿开,只见那匣子眼见不过寻常男人的手掌大小,但却意外的沉重。

时空院使了双手把它拿出来,放在自己眼前,仔细地用拇指把上面落了的浮尘和烟灰抹去。

他把匣子翻看一遍,并未发现什么上锁的机关痕迹。

时空院轻松地笑了出来,这物件带给他的激动和澎湃并不亚于充满未知的潘多拉魔盒。既然神宫寺对这件东西毫不设防,那说明自己一定是第一个踏上天才医师这座隐秘之岛的人。

他端正地、庄重地将木匣子打开:

首先他的眼睛锁定到的,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旧领带。紧接着,一支顶部洇着早已干涸墨痕的钢笔、一段质地柔软的丝绸发带,一只指针转不动的古董怀表,一把看起来使用率很高、被盘得油光乌亮的旧烟斗,一个蒸发到半空的老式香水瓶,里面成分浑浊的精油色液体,正沉淀出乌木独有的、厚重的闷甜。

——就是以上这些、以及许许多多类似的,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定关联的、随机性极强的、杂七杂八的垃圾。

时空院没想到,在那里面静静等待他的东西、竟是出乎意料的杂乱无章、而又平庸无趣。

时空院泄愤似的把匣子撂在了桌子上,一时分不清楚此时的自己究竟是更加泄气还是气懑。

对自己所见最初的大失所望褪去后,他冷静了一些。

他猛地倒过木匣,里面的杂物哗啦啦撒落一桌,连着匣底一丝积累的灰烬,时空院晃了晃匣子,这时,木匣底部传来一声有什么东西松动的轻响。

紧接着,一本漆黑的缝线本从木匣底部缓慢地滑出,“啪”地一声掉落在桌子上,想来被压在木匣最底部的时候一定是严丝合缝的。

这是个拿在手里颇有分量的本子,封装光洁、页面平整,一定深得它主人的爱惜。但依旧隐约可见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使用痕迹,纸页边缘全部淡淡地泛着黄,上面没有任何标识物,比起资料或文献,更像是某人用来时常记录的随笔或日记。

他这才满意地笑起来,没有犹豫地翻开了扉页。

展现在眼里的字体,不像时空院想象中的那样——一位医务工作者特有的草书,神宫寺的字迹端正又踏实,甚至能给人一种对方仿佛练过很长时间书法的感觉。

扉页上面用汉语写着“记录”两个字。

他翻到了记录的第一页:

这次的雇主在行动前特别交代了手法的使用。

诸如此类的要求,我听过不少。有些人会要求我务必确保任务对象走得毫无痛苦,有些人会要求我在他们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结束他们,还有些人会叫我让对象在无尽的折磨中死去——榨尽每一滴生的意志,这时候死亡也会显得甜蜜、甘之如饴……

今天的任务大概可以算进最后一种里。

我在剖开任务对象的喉咙时,高热的血液“簌”地在我眼前喷射,我想起故障的水龙头,把滚烫的水液摔地炮一样乱喷乱射、我的脸也在那个时候被飞溅上了灼人的热度。

割喉后的第一反应会因为颈动脉血液急速迸溅而窒息,气管被堵住,疯狂积血的肺部再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来,因此,即使对象想要惊惧大吼,出口的也只能是几声微弱且毫无意义的吟语。

这整个过程通常被控制在30秒左右,那一刻在某些人看来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但对我而言,也不过只是一个瞬间便过去的事罢了。

就在那个“瞬间”,我看到了一样东西。

喷涌而出的血液没有放过对象办公桌上的任何一样摆放品,水杯、烟灰缸、钢笔、文件夹……

还有一张相框。

我想到上面的应该是任务对象与他的家人。

我没有看仔细、毕竟只是那一个“瞬间”罢了。

……

我有些后悔那个瞬间。

第一篇记录到这里结束了。

除此之外,页面下方还有一行写得很小的字,比起上述内容的墨色来要新鲜一些,明显是一段时间之后加上的。

像是备忘录。

时空院按捺着那涌上心头难以言述的震惊,凑近眼睛仔细看那行小字的内容——

“我拿走了对象常用的烟斗。”

“对象”与“常用”之间,神宫寺把“生前”两个字涂改掉了。

8.

凌晨三点的哨站散发出的灯光十分暗淡,好像飞进夜色之中的萤火虫,那点微不足道的亮度,很快就被浓稠的夜吞噬殆尽了。

值岗室窗口边,年轻的兵趴在接待桌上,在午夜的电台歌声里昏昏欲睡。

他手边是还未写完的当值日志,纸上已经洇出一大片不知所云的干涸墨迹。

此刻对于那些已经进入深度睡眠状态中的人,身体器官进入例行的循环工作,肝脏、胆囊、肺逐个开始排毒,确保人体能用充沛的精力迎接下个白天。

这些通通需要在熟睡状态下进行的活动,叫还尚且醒着的人体能下降、气血逐渐虚弱,再也不复白日的清明,又因得这样那样的,自愿非愿的各种理由而持续保持着难捱的清醒,夜到此时也变成了苦夜,让疲惫的清醒客巴巴地盼着它结束的时刻。

这样的一个晚上可以发生许许多多的事。

年轻的兵瞌睡着,并未觉察到车道上由远及近的轮胎轧碎土块和树枝的声音。

一记指节在玻璃窗前的轻敲唤醒了他,兵一个哆嗦,立马精神了,赶紧拉开了窗口。

睡眼惺忪的视野里,一个束着卷发西装革履的男人微笑地看着他。

“……啊!您是三班的……”

时空院此刻并未把军徽携在身上,但他累累的功绩像出色的样貌一样令人钦佩,当值兵认出了他来,一看是熟面孔,便连忙也俯在了窗口前跟他说话:

“我还以为大家都早就走光了呢!您这么晚回来,是突然想起来有什么急事儿吗?”

“确实,您猜得不错。”对方礼貌地笑了笑:

“授勋完以后还有点事就出去了一趟,想着借后勤的车使用完毕了,总要好好地还回来才是,还得麻烦您帮我开一下门了。”

当值兵乐了,咧开嘴:“您也真是的,叫人还费劲专门下一趟车干啥,坐那鸣两声喇叭我不就醒了嘛!”

“大家都在休息呢,再说也不碍什么事。”

“嗨,那群酒鬼睡得跟死了一样,只怕是营地起火都闹不醒嘞!”

当值兵悄悄吐了吐舌头,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站起来拉下了车道的门闸:

“好了!”他说。

“谢谢您,值岗辛苦了。”

“没事没事不辛苦!”当值兵摆摆手,又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啊,对了,差一点忘了。”

时空院转身刚打算上车,当值兵一拍脑袋又叫住了他:

“您看我这破记性……差点忘记登记了,还得再耽误您个一分钟、一分钟就好!”

时空院走回窗口前,十分自然地接住当值兵递给他的登记表和笔,看似随意地问:

“什么时候本班的人回典部也需要登记了?”

“这个是夜间访客记录,是分开的。”当值兵毫无察觉地认真回答着。

在最后的“访问事由”一栏填上了“后勤事务”几个字,时空院合上笔盖,把登记表还给了对方:

“填好了,给您。”

“真不好意思又麻烦了您一遭。”当值兵接过去,连连鞠身道歉:“夜很深,请小心驾驶!”

时空院微微一笑,道了声谢就回车上。

当值兵朝着他的车行了个军礼,看着他离开。

皮卡随着发动机呼啸的噪音绝迹而去,被闪亮的夜后视灯光照亮的空气中,细小的灰尘飘飘扬扬地飞舞着。

当值兵目送他,直到时空院的车尾都消失在黑暗里,再也看不见,他才缓缓拉上了玻璃窗口。

当值兵用力地伸了个懒腰,明显感到背后僵硬的肌肉舒展开了不少。他甩了甩头,起身烧水泡茶,眼看写到一半的当值日志已经被自己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让笔墨洇毁了。

他有些懊恼,这下眼前这份半成品定是不能递上去交差,只能重头再写了,但他很快便想通,离天亮尚且还长,希望重写的这份日志,能让自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保持清醒。

于是他认真地着手开始写日志,但几行下去他的笔就停住了。

——一个明明看似不可能的猜想带来的凉意顷刻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当值兵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一把扒开了玻璃窗,不顾那些洋溢在昏暗灯光下的粉尘,双手扣在窗边,竭力探出脑袋大睁着眼睛,迷茫地瞪着早已空无一物的车道。

在皮卡夜间行驶灯耀眼的雪白色里,当值兵开始觉得他在时空院说话的时候,分明在那车上看见了什么。

像一个人形、可能是一个女人,或者什么动物……都有几率。

当值兵被疲困冲散的大脑在此时从未有过的清明,脑里再无半丝睡意。

年轻的他想起老哨兵嘴里被反复咀嚼讲述的值班故事,那些三更后、夜色和雾气最为浓重的时候发生的光怪陆离的事。行走在一片漆黑中的主人公,永远摸不透脚下的悬崖有多高,而在这个时候,哪怕是行错毫厘之差的一步,也会瞬间失足坠下万丈深渊。

不要深究……

老哨兵们说。

他空茫地盯着哨站外的茫茫黑夜,脑中再次浮现出时空院唇角那一抹仿佛凝固的印记似的的微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到什么。

毕竟这一切也极有可能是熬夜过度后大脑产生的幻觉罢了。

当值兵最后还是回了哨站,借着夜灯微弱的光完成了剩下的那半篇日志。

“今日夜间巡逻一切正常,并未发现异状——报告完毕。”

他放下笔,搓了搓布满血丝的眼睛,等待着,等着破晓的到来。

9.

——原来活着只能是一种在不可言说中自相折磨的事物。

行军的清苦年月里,神宫寺常常去驻扎镇子的教堂祝祷。

小教堂很简陋,没有高耸庄严的穹顶,也没有华丽夺目的彩绘玻璃。唯一一位负责杂务的修女嬷嬷因被波及,死在了辅助前线医疗工作的战火里。只剩下主事的老神父,在每个周日蹒跚地走上读经台,翻开页面发黄的圣经,用锈迹斑斑的沙哑嗓音,逐字逐句供读念祷。

因此神宫寺只要有空闲的日子,几乎花了全部的时间泡在镇中心的小教堂。他体谅老神父年纪渐长、腿脚不便。便主动分担了许多杂务,像是打理教堂后门的小花园、擦洗读经台和大堂地板、周日弥撒时提着桶子给受洗者们发酒和糕饼……

神父对这位年轻人除了赏识,也有万分的感激。

神宫寺觉得这些琐碎小事做起来无可厚非,他爱极这个地方,即使什么都不干、只是坐在年久失修、嘎吱作响的靠背椅上静静地假寐,享受片刻闲暇,大门在白日里常年大敞着,与打开的后窗对流进宜人的微风,闭上眼,鼻息间就已经满是花园里白玫瑰肆意流窜的清新鲜爽的香气。

神宫寺深深地吐气,拿起搁在椅背上的牛皮纸袋,挑开线圈,从里面抽出了一叠纸。

那是他从连队拿回来的,类似的人事变动,例如几连某某的伤情评估鉴定,心理状态、和今后能否重返兵职……都必须先通过他这一道才行,再由医疗部起草文书、送往连队审阅批准,这样才算是真正生效。

因此虽说不好两边谁手上的权值更大,神宫寺寂雷所在的医疗队作为真正与伤员们朝夕相处的部门,对于每个人的个中情况自然是没有比他们更清楚不过的了,所以哪怕是递出由医疗部主张的停职或撤职申请书与连队意见相左、人事也极少提出异议。

这也跟神宫寺极力主张的一切以伤员身心为重的意志离不开关系。

诚然连队也有他们自己的考量,神宫寺垂眼,一边心里默念着一个早就烂熟于心的军号,一边从那叠纸里抽出了其中的一张:

那是某人的病理书,对于相关病症的描述,上面用印刷体这样写道:

“该兵神志清醒,精神尚可。体外多处轻伤,眼部有异物残留,因与火药颗粒和金属碎片直接接触角膜而造成伤处感染、发热。接诊后曾产生短暂性失明,在对伤口清洁处理后初步诊断为角膜受创,现遵医嘱采取静脉注射抗生素、眼部创口建议调动相关人员进行每日看护治疗,以防止炎症反应进一步扩散。”

同样醒目的还有下方加粗的黑字:

“该兵因角膜已产生不可逆伤害,综合视力和能见度素质下降,且心理状态尚不稳定,不排除潜在隐性精神疾病存在可能。又因该兵兵职为狙击岗位,综上,为避免二次伤害,经评估考量后不建议该兵重回原岗。”

神宫寺把自己亲手写下的这段话读过一遍,掀起病理书,下面还有张档案。

他把目光移到左上角贴着大头照的地方,照片上的年轻军人面冠整洁肃穆,梳起的碎卷发贴在耳边,深色的军装制服将他的白皮肤衬托出一种如玉一样的质地。

而此人的五官——该用精致这二字来形容吗,他长着一张富有东方古典男性之美的脸,眼睛的形状对于一个男人而言生长得有些过于秀气,昳丽的双眼皮,眼角眉梢的纹路像柳叶一样柔软。但透过相片与神宫寺四目相对的眼睛却十分犀利,让他想起打磨得锋利的军刀。

那两片优美丰润的嘴唇充满着欲望的痕迹,这样的嘴角浮着一丝礼节性的微笑。

对方不达眼底的笑容像一个印记,烙在神宫寺的脑海里,似乎总是挥之不去。

教堂的窗子将微风送进来,吹动了神宫寺额头紫色的发丝。

他凝视着照片,不久前与人事的争辩不由自主地在脑里重放起来——

对方态度里明显饱含了不知积怨多久的不满,咄咄逼人地表示不能批准此人的停岗,理由是一没有发疯二没有缺胳膊少腿,医疗部就算权利顶天也不能在节骨眼上对这种决策随意定夺。

对方的原话是:“如果现在边线哨站已被敌方攻破了,而我方火力不足,医疗队还能端着这么傲慢的口吻说话吗?”

在寂雷近乎偏执的坚持下,这场争论的最后结果还是以连队无可奈何的妥协告终了。

寂雷摩挲着纸张上才干掉不久的暗红色印泥,明明事件已朝着自己心中所想发展,一股无力感却迫向他的喉头。

他听见毫无规律的钟鸣,想来是镇里的调皮的小孩子围着那口大钟玩乐,钟声荡进教堂,久久地回响个不停。

寂雷抬头,望见墙壁上钉着的小画,主坐的耶稣立于自己最后一餐晚饭桌上,肩膀低垂,双手向画外摊开,沉默可亲,仿佛早已顺从地听于天定安排。

不知当他在面临自己肉身将离的命运时,心里是否曾有过一瞬的悲怆?

读经台后小小尖尖的窗沿上,铜的版画、木的耶和华,五十珠的玫瑰经……

还有那个名为时空院丞武的兵。

都晃在他眼前。

时临感恩节,教堂为了救济战乱后的镇民提供了番茄汤和面包,到了晚餐时间是最忙的,于是授勋结束散场后,神宫寺又留在那帮扶了一阵子,待到残局清理完毕,他才披着沾染夜露的潮湿外套回到了典部。

此时的他思绪混乱、心头笼着一层雾霭般的阴霾,步伐自然也就比平时沉重,但神宫寺依旧在路过其他人帐篷的时候小心注意,把脚步放得很轻,一步一个印子地踏着泥土地。

掩在雾气中的月亮光辉十分暗淡,透过密林的树影层层洒下。

寂雷借着那点微乎其微的光亮,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来。

在典部交接夜班的同僚也辨认出他的身形,朝寂雷无声地招了招手。

寂雷也予以回应。

“又去镇上帮忙了吗?”对方走近跟他打招呼。

寂雷笑着点了下头。

“早些时候有一个寄到典部的大包裹,上面的收件人写的是你的名字。”

“我……不记得最近订过什么东西啊。”

“奇怪了,那包裹的分量可不小呢,立起来有一个人那么高吧。”对方伸手比划了一下:

“总之、我叫人送你帐篷里了,你回去一看说不定就想起来了。”对方说着:

“时间也挺晚的,既然回来了就赶紧回去休息吧。”

目送同僚的背影离开后,他又观察了一会儿其实并没有什么看头的月色,才走回自己的帐篷。

书桌旁,寂雷果然看到有一只巨大的包裹立在那儿。

覆盖住那东西的防水布上有一层粉尘样的东西。他用手抹下来发现是减震木架的碎屑——看来不管是什么、某人一定对这样东西很小心,不希望在到达寂雷手上之前出现任何闪失。

寄件者的目的自然是完美地达到了,因为随着拆解的包装,寂雷觉得他如堕冰窖。

夜露的寒气在此时此刻逼近他的每一寸皮肤。

包裹的真面目是一口裹挟着浓重福尔马林和血腥味的小棺,寂雷双手把着滑盖用力向上一推。

棺内露出一个灰紫色长发的人头来,那是具无眼的女尸,尸体的眼球早已不知去处,两坑空旷的圆洞镶嵌在那下巴尖尖的脸上,尸体像被人卡断了脖颈,枯草一样的长发跟着头颅摇摇欲坠地晃、因为重力的倾斜向着寂雷的方向一点一点的,好像在向他致意。

但他很快便有了新的发现。

他听到物品连连撞击内侧棺木的声音,将整口棺横在了他房间的地面上,完整地将滑盖推开——

一只小玻璃罐滚到了女尸的脚边,刚才轻微的撞击声想来就是它在作祟。

密封的玻璃罐里,女尸不知去向的两只眼球在福尔马林液体中欢悦地漂浮着。

玻璃罐体上是书写规范得让人挑不出毛病的花体英文:

“The truth will set you free.”

寂雷几乎是爬动着扑向自己的书桌,拨开散乱的书籍,快速翻找起来。

他拿出自己最近一次从连队拿回的病理书,嘴里念祷着那个咒语一样的名讳——在悲剧即将到来的前几秒:

“Jyobu Jikuin.”

只见那漂亮的英文轻而易举地跟罐子上的字体匹配上了。

10.

完全停不下了。

手里的日记纸页像饥饿已久的凶兽,张开了嘴贪婪地攫取来自时空院狂热的注视。

时空院也攫取着它,若说他的精神世界在毁灭的边缘摇摇欲坠,那么时空院捧在手里的,就是独属于他自己的天启,他现在在做的,正是无上的朝圣。每翻过一页日记,他便在那与他神明所处的阶梯上更加迈近了一步。

木匣中的每一件物品,都对应着日记上记录的一个已死之人。罪恶的笔者将他们每一个临终前的情景全部巨细无遗地写下,笔触既无情又多情,通过观者的眼睛也能清楚地看到他们从是如何从苟延残喘的挣扎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整个过程。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这种仿佛在讲述着他者灵魂的说话方式,在时空院短短的与神宫寺接触的几次里并不陌生。

他越是看着,越是感到心灵被解除的桎梏,感觉光脚踩着了一望无际的青草地,于是他像此生从没有用双腿跑过那样狂奔起来,让尖细的草杆刺破自己的脚掌,把微小的疼痛印刻在大脑里,碾压在时空院每根亢奋的神经上。

时空院眼珠转动,速度越来越快,像台在进行质检工作的无机质机器。

他脑中的所有部件都像烧着了一样散发着熊熊的热度,甚至能叫人轻而易举地就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时空院高涨、兴奋,嘴里念念有词。像江郎才尽的没落作家终于得到了缪斯的垂怜,又如荒漠中迁徙的徒步旅人,啜饮着来之不易的玉露琼浆。

头脑很轻,有种飘飘然的错觉。时空院回忆起通过严酷的特种兵内测的自己、站在升衔台上等待授勋的自己,第一次自渎,第一次开枪,第一次杀人。他努力地回首生命里所有曾带给他刺激性的愉悦,那美妙的、他曾一度以为再也感受不到了的欢欣,那让他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是活物的每一个瞬间。

可这些所有的事物,全部组合到一起再成倍叠加,也敌不过他在过去两天里所经历的一丝半缕。

这一瞬间,他时刻携在胸前象征着军人之荣耀和身份的金属章一经屋内混沌暗光的反射,在时空院眼中幻化成小丑,连那无笑的皮耶罗,也呵呵哈哈地指着时空院,笑话他的愚蠢。仿佛他前半生的所有作为,就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神宫寺的帐内,在那晚孕育出了怪物。

两人的再一次会面,距离上次分开的时间,不过仅仅过去一天一晚而已。

神宫寺在发现他满屋的狼藉和那个鬼魅一样笼在房间中央的黑色背影时,他被一种远远大于震惊的悲怆卷裹了内心。

时空院其实在他靠近的时候就觉察到了来人,他安静地蹲着,心里默打着拍子,仿佛等待那脚步声逐渐靠近自己的过程是一曲曼妙的韵律诗。直到听见对方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立定,时空院才款款地站起来,掸了掸前襟的蒙尘,好像从花园酒店的宴席中抽身而出一样优雅,而不是才刚以最粗暴的方式把某人的隐私品全部翻了个底朝天。

他笑吟吟地回头,对上神宫寺复杂的目光,一如在授勋前厅两人第一次正式碰面,他对他恭敬地颔首点示意。

“欢迎回来、又见面了,神宫寺医生。”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合上手里的笔记本,接着以一种悠闲散步的姿态迫近寂雷:

“不过这种称呼似乎有些生分了……叫您“寂雷医生”怎么样呢?”

“又或者应该是ILL-DOC?”

“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说话呢,医生?”

时空院歪着头问。

他眼里的寂雷将自己的情绪分割成了两半,蓝灰色的眸子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水,把冰山或暗礁一样的微愠藏在不动声色的沉稳之下。

——自己刚才的话一定在某种程度上冒犯了这个男人。

时空院心里想。

自顾自得出这个结论的他被自己取悦了,他像品一道好菜一样把寂雷的表情尝了个足,末了便专心地背着手,静静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究竟是为什么您会走到这步?!”

“哪步?”

“你的军绩、名声……难道与提前退伍比起来,对你来说就一钱不值吗?“

“真没想到会在您嘴里听到这种话。”

时空院很惋惜地摇了摇头:

“我热爱这个国家,自然十分乐意用这种方式为它效力,退伍也是我的选择,跟医生您没有关系呦。”

他平静地、淡淡地吐露。

“事到如今,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多余的话就没有什么必要了吧。”

时空院毫无芥蒂地迎上寂雷的审视:

“上帝可见,在下的话可是句句属实。”

“所以那个在说谎的人,到底是谁呢?”

“您怎么样呢,寂雷医生?”

他笑着,微弯起的眼睛里透出毫无保留的疯狂。

又或者时空院从来无意掩饰,他早已在寂雷面前暴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样子。

“真理使人自由,寂雷医生。”

他一本正经,口中念念有词,却又把每个字都清晰地传达到寂雷那里,震颤着对方的鼓膜。

“即使是作为您而言,也早就该说真话的。”

他走到寂雷的床边,以一种舒适而轻松的姿态坐下。

寂雷僵硬地动了动嘴,但他很快便发现自己能发出的声音微乎其微,下巴像脱了臼一样毫无反应:

“这就是你杀掉那个女孩的理由?”

“什么?当然不是了。”

时空院蹙起眉:“那是我要送给您的……”

他说着,便四处环视起来:“说起来……我的“礼物”去了哪里?”

“我把她埋葬了。”寂雷痛苦道。

“在哪儿呢?”

“教堂的玫瑰花圃里。”

“埋掉了、啊……”他拖长的调子里显示出一点怅然:

“算了,这样一来,那孩子应该就能天天枕着花入眠了,好像也没什么坏处。”

“觉得失望吗?”

“您又为何觉得我会失望?”他笑着,好像对面在说什么天大的笑话。

“想来你对导致自己提前退伍的罪魁祸首一定恨之入骨,所以想用这种方式报复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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