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衣鏡裡投射出他單薄的身軀。

　　梳妝台上放置著各式古龍水瓶，漂亮的稜角切割面如同寶石閃閃發亮，棉質帽T和牛仔褲被扔在一旁，偌大的衣櫥裡掛滿了所有「朱雀」或其他高級品牌的服裝。鞋櫃釘滿整面牆，每拉開一層都擺滿了各式鞋子，全是助理從公司或朋友那兒拿來的，百里守約從來都不知道男人也可以這麼奢侈。

　　「還有三個小時舞會就要開始了，你不能太晚到。」秘書適時提醒他注意時間。

　　「2015年秋冬靜謐系列第十八號男款高領毛衣，雲夢澤灰色千鳥格紋褲，黑色漆皮半掌手套……唔，這樣吧。」百里守約看他一副按捺不住想上前「解答」的臉，放棄思考直接從衣架上挑選看順眼的衣服。

　　秘書替他確認一遍行頭，勉強點了點頭，「可以，雖然不是很搶眼，不過為了搭配這雙鞋子……」他說著頓了頓，咬牙道：「非得這麼做不可嗎？那傢伙分明是借機報復，我們一定還有別的辦法，乾脆——」

　　「不行，沒有其他選擇，這是最快解決問題的途徑，你覺得那些媒體會在乎嗎？不，他們高興得很，這個病態的圈子就是這樣，我必須習慣它。」

　　「哎，你辛苦了。我看那阿爾卡納的老闆人模人樣，還以為是個君子，誰知道這他媽幹出來的事猥瑣得要命，要不是長得太帥，肯定要被投訴。」

　　「是嗎……但是他還願意找我談判，這是不是說明了他並不那麼絕情？」

　　百里守約衝秘書眨了眨眼微笑，秘書滿心os都是我家老闆人怎麼這麼天使，外人只將這時尚大帝的繼承人名號強加於他，卻從來不肯好好瞭解他的本性。

　　不過……百里守約這齣戲也演得太好，讓人難以察覺破綻。

　　只不過偽裝太過精美，也總會有應付不來的那一天，秘書心想，等到假面崩裂的那天，他會怎麼樣呢？

　　百里守約淡定自若換上衣服，心底關於那個夏天的事還殘留著與那款男香同樣氣味的記憶。

　　這次選的服裝配色依然是灰色調，彷彿是為了凸顯高跟鞋的猩紅作為襯托，當他出現在會場時，世間萬物將失去光彩，連他自身的存在亦然。

　　他不過是作為一件商品的展示台而存在，那又有何要緊？

　　臨出門前百里守約不忘把熬好的雞肉粥悶在鍋子裡，他仔細小心的模樣帶著幾分頑固和稚氣，一舉一動都和他這一身數十萬行頭不相符。前天他收到了弟弟的消息，說結束了期末考試，已經訂好機票迫不及待回來同他過年，自父親離世後他們又一個月不見，百里守約唇邊殘存的一點溫暖，都是來自於唯一的親人。

　　秘書將鞋子收起來，百里守約制止他，「不用收了，我就穿著過去吧。」

　　「你瘋了！這鞋跟多高，你沒穿過高跟鞋……不對，你根本只穿過布鞋和球鞋，會崴了腳的好嗎！」

　　百里守約將它拿出來捧在手上仔細看，火紅的漆皮幾乎能隱約折射出外界的模樣，它的鞋底薄如蟬翼，透明的鞋跟針一般纖細，圍繞在邊緣不規則生長的金紅色藤蔓覆蓋住若隱若現的腳背。這樣一件要價數萬元的精品，就是他父親最後的心血。

　　「那怎麼行，既然做了約定，就必須遵守。」百里守約翹起唇微笑道，「我知道他們怎麼批評我父親的，所以我得親自體驗這折磨人的滋味。」

　　跨出大門後，百里守約不再說話，他和凱因的談判暫時沒有達成共識，這雙鞋只能拯救他一次，之後每一季的時裝周該怎麼辦，百里守約盤算著賭一把試試。

　　秘書駕駛著凱迪拉克載他前去參加發佈會，會場早已佈置妥當，阿爾卡納將此次活動命名為「舞會」，現場預留了一片圓形舞池，所有模特都像受邀前來參加舞會的年輕男女，穿著奇特華麗的定製服，等待進場。

　　一條紅地毯由正中央的王座沿路向下，滾過階梯，恰好停在每個明星跨腿可及之處，攝影師們在大門外興致勃勃舉起相機，為每個受邀前來參加發佈會的人拍下紀念性的一刻。

　　明世隱身著一襲如修士般禁慾的墨黑色修身大衣，搭配巴洛克風格的荷葉領白襯衫，數十條古銅金的項鍊或長或短垂墜胸前，吊著一個大十字架。

　　閃光燈如同機關槍瘋狂掃射，他白皙的臉孔形同鬼魅，身旁的助理弈星側眼看他，「……早跟你說粉底不要打這麼白，你怎麼就學不會，明天新聞出來你又要被吐槽無頭男屍了。」

　　明世隱哼的一笑，「親愛的，那都是化妝品公司的錯，你知道當我買了最淺色號塗上去還是黑了一圈的感受嗎？這是赤裸裸的歧視啊！我的天生麗質怕是沒人能欣賞得來，既然不懂欣賞，那就不讓他們看吧。」

　　「天生麗質的人都知道不要放棄自己，你這麼偏反其道而行，也算是一股清流，回頭我讓《明世隱傳》的作者來摘抄一下你的人生哲學。」弈星心道你當他們的相機不能調整曝光嗎，再不濟他們也可以想辦法修圖啊，表面上依然不慌不忙吹捧一番，難怪能穩坐時尚魔頭秘書的位子。

　　兩人走進去出示了邀請卡，大廳裡已經很多人了，作為掌握時尚圈風向的雜誌主編，明世隱必須姍姍來遲，享受沐浴在崇拜的目光中，以示他無可撼動的地位！

　　「那只小雛鳥呢？」明世隱稍微望了一眼大廳，雲夢澤的人來了，扶桑的人來了，魏蜀吳肯定不缺席，連海都的時尚女王米萊狄都親臨現場，卻不見朱雀蹤跡。

　　「沒來。他不可能沒收到邀請，阿爾卡納跟他們家也算有點淵源，他是想樹立威嚴不要走下神壇嗎？」弈星推測道，「畢竟當年能跟你平起平坐的，也就是他的父親了。」

　　明世隱輕哼一聲，「那也都是過去式了。他們的鞋匠跑了，我打賭那雙鞋子肯定不在他手上……不，恐怕連能不能做出來都有待商榷，好像有人說凱因最近大手筆買了一張設計稿……呵，真有意思，他是不是不敢來了？」

　　交談聲不絕於耳，夾雜著三分真七分假的讚美四處流竄，魏蜀吳來的人很多，格外受到矚目。打這三個品牌併購成集團後，成衣市場的風向改變了，他們一邊維持著時裝周的穩定出席率，一邊拓展平價連鎖店的版圖，毫不掩飾野心勃勃。看，旗下兩位首席設計師正打得火熱呢！

　　「仲達，這種場合你就不要把抹布往身上套了，難道你們部門的策略方向是貧民窟的LV嗎？」諸葛亮扶額看著一身灰灰黑黑乞丐裝打扮的司馬懿吐槽道。

　　司馬懿設計的衣服永遠不對稱，色調永遠陰暗，讓人質疑他是不是把布料拿去泡了拖地水，就跟他的頭髮一樣，前長後短，挑染還染得右上左下，講求黃金比例才是完美的強迫症非常難受。

　　「嘖，0202年了葛亮，還拿白色做文章，生怕別人不曉得你三十歲了還嫁不出去啊？告訴你，黑色才是永恆的主題，」司馬懿鄙夷看著他那套「黃金分割率」。

　　「難怪人家說你山寨川久保玲。」

　　劉備哇的一聲從旁邊跳出來，大手一揮攬住他們，「別吵嘛，相親相愛的多好！亮你也別這麼死鴨子嘴硬了，明明昨天還誇他是鬼才來著，哈哈！」

　　諸葛亮：「……您聽錯了，我分明說的是鬼一樣的蠢材。」

　　司馬懿喜獲「鬼一樣的蠢材」封號，被他的不坦白氣笑了。他上下打量劉備那一身喜氣中國紅，說：「你也不差，可以做年獸了。」

　　「哎呀！這是亮今早給我選的衣服，他說今年流行紅色系，越紅越好，聽說『朱雀』今年也主打金色和紅色，可是能不能不把春聯貼我頭上啊？我都看不清路了！」劉備額頭中間一副春聯，還是首席設計師諸葛亮親筆題字，活像哪裡請來的喜氣僵屍。

　　諸葛亮心想我就是為了讓你看不清我在哪糊弄你貼春聯，沒想到還是被你逮到。

　　司馬懿再低頭看看，劉備腳上穿了雙草鞋，諸葛亮知道他肯定要批評，立馬說：「這不是一般的稻草。」

　　「難道還是鑲金的稻草？」司馬懿大驚。

　　諸葛亮搖了搖孔雀羽毛扇，煞有其事介紹：「這是普羅旺斯的稻草，用山泉水灌溉養出來的，本天才純手工製作，世間絕無僅有！」

　　司馬懿臉上三條黑線，劉備一臉感動，「是的，這可是亮親手編織的！就算穿壞我也要補好！」

　　稻草是真的稻草，價格也是真的鑲金，沒辦法，誰讓它出自時尚圈的仙君諸葛亮之手，出價二十萬恐怕都買不到。

　　這公司遲早要完，司馬懿想，非常感慨地拍了拍劉備肩膀，「副總，別補什麼鞋了，你先補補腦子吧。」

　　現場十分熱絡，一堆腦迴路清奇的瘋子群聚一個接一個現身，造型越發奇怪，扁鵲跟科學怪人似的拿著實驗燒杯盛酒，貂蟬穿了一套真絲裙，和風的袖子剪裁成蝶翼一樣，每一次揮手都像要翩翩起舞。

　　秀場後台，凱因抱著手臂巡視那些盛裝打扮的模特們。

　　「他還沒來。」藝術總監露娜指揮完現場，站在哥哥身旁低聲說道。

　　凱因目不斜視點了點頭，「他會來的。」

　　「你怎麼敢肯定？萬一他拿了鞋子跑了怎麼辦？」

　　「他不會。」凱因說，「因為我比任何人都瞭解他。」

　　「……醒醒，你們才見面兩次。」露娜戳破周遭莫名浮現的粉紅泡泡，自從那天一別，她哥哥就陷入了矛盾迴圈中，她不曉得百里守約向他提出了什麼要求，竟然沒有激怒他，凱因每天倒數著等待這天到來，活生生是一副墜入愛河的模樣。

　　桌上擺著另外一雙同樣的「維米里昂的舞鞋」，首席模特穿著一身純白舞裙，赤裸著雙腿滿眼都是哀求。本來已經預定讓她穿著這雙鞋登場，她將是今晚最耀眼的公主，可現在這個希望即將破滅！

　　阿爾卡納的王再如何將她視為珍寶，也改變不了她只是個精緻人偶的事實！

　　露娜重重嘆了口氣，勸道：「行了行了，你擺著張撲克臉坐在這礙手礙腳的，你看這些花朵都枯萎了，趕緊滾蛋吧。」

　　於是凱因被她踢出了後台。

　　晚上七點一到，發佈會即將開始，賓客們依序入席，大門兩側的驗票員翻手看表，說：「差不多了，應該都到齊了吧。」

　　記者和博客主們拍夠了照片準備入場，來到現場的明星這麼多，夠他們寫一篇內容充實的報道了，站在紅毯上搔首弄姿的女明星衝他們拋出飛吻，眨著羽扇般的睫毛走進會場，凱因卻與他們相反。他黑著臉從裡頭走出來，睨向紅毯盡頭，「再等等。」

　　「是。」兩名穿著西裝的助理畢恭畢敬站回原位。

　　老闆親自站在這裡誰都不敢吭氣，凱因背在身後的手扣緊了，他不停反問自己，要是百里守約沒有出現，該讓他真的跪著爬到自己眼前嗎？

　　後台，露娜招來兩名女助理協助首席模特換上衣服，她如願以償穿上了那雙鞋，站在隊伍中間，壓抑不住期盼的心跳，等待走出這裡，走向屬於她的舞台，哪怕這每一步路都代表了痛苦和煎熬，都比不上能為阿爾卡納走秀來得光榮。

　　一輛凱迪拉克突破了夜之屏障，從那漆黑的懷抱中脫離，它恰好停在紅毯前，作為這場名人秀的收尾。

　　凱因雙眼一亮，緊扣的拳鬆開了。車門打開，仍舊是一襲黑衣的百里守約過分樸素，出席這麼重要的場合，任何一點差池都會被大肆做文章，哪怕是明世隱都不敢這麼打扮，但他卻毫不在乎。

　　凱因雙目緊盯，聽到了驚呼聲的攝影師們一致回頭，霎時間閃光燈瘋馬一樣奔騰。

　　「老天啊，他竟然穿了一雙高跟鞋來！這才是我要的！」

　　「他竟然在阿爾卡納的發佈會上穿得這樣一雙鞋，難道是行銷策略？」

　　百里守約仰起頭，直視紅毯彼端的男人，嘴唇挑起了若有似無的笑意，他一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全身上下愜意得就像是暫時離開一會兒罷了，那細細的鞋跟支撐著他的重量，隱於黑夜，形同他踮著腳尖踩上雲霄，百里守約每踏上一格階梯，凱因就提心弔膽一分。

　　他是故意選擇百里守約的鞋碼訂做的，現在看來他的眼光不假，他英挺的身姿與它再匹配不過。

　　百里守約走得很穩，連他的秘書都不知道，每天晚上他穿著鞋在房裡反覆練習，最好看的站姿，最優雅的走路方式，他怎麼會把弱點暴露在空氣中，那自然是付出代價換來的。

　　他的腳像被針扎入骨髓那樣疼。

　　百里守約面帶笑容，心裡那把巴雷特機槍早把這些人給爆頭了。他想象自己踩在血泊裡，鞋跟穿透了碎骨和眼球，那些嬉笑怒罵和流言蜚語化為絕望尖叫，昂貴的禮服碎裂成渣，珍珠鑽石鉚釘在台階上迸濺，裝飾他們即將逝去的肉體。而現實中，他穩穩踩上最後一階，終於足以與凱因齊視。

　　「有榮幸能請你跳支舞？」百里守約伸出手，口氣輕鬆得好像他才是主人。

　　長袖正好遮住他手腕，從手套露出的半截手背比吸血鬼還白，這該死的比裸體還讓人心癢。

　　凱因牽住他，高聲說道：「求之不得，『朱雀』的皇帝！」

　　眾人為他們開路，燈光暗下，彷彿為了恭迎他的大駕，首席模特幾乎要在後台暈過去了，露娜扶額搖頭，只覺得這一幕跟焦急等了新娘半天終於把人給盼來的蠢新郎沒兩樣。

　　復古大舞池中央，穿著純白舞衣的模特們自門後魚貫而出，圍繞著空蕩蕩的王座以極其緩慢的舞步旋繞，展現傲人修長的雙腿和堪比工藝品的鞋子，一輪過後，彼此相擁。

　　百里守約真的陪他跳了一支舞。

　　柔光包籠在他們身上，那雙鞋紅得灼眼，引人入魔，穿在骨感的雙足上，連那點美艷都帶著深厚罪孽。

　　明世隱的手指幾乎嵌入了弈星的骨肉裡，「是『維米里昂的舞鞋』！居然在他手裡！？他故意的？就為了這個時機公佈？」

　　司馬懿翹著腿，嘲諷聲飄入了諸葛亮耳裡：「這種鞋我看某些不愛穿鞋的蠢材是設計不出來的。」

　　「設計了又如何？沒有適合的對象。還是說……你也願意像這樣同我跳一支舞？」

　　「少得寸進尺了。」司馬懿藏匿在暗處的臉微微泛紅。

　　世界在天旋地轉，小提琴高亢激昂，聽在耳朵裡只如猴子奸笑，百里守約全身冒冷汗，他一個月來天天睡眠不足，現在被攬著繞圈只想吐，雙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那感受猶如童話裡少女踩在燒紅的鐵板上起舞，唯一能夠安慰他的，是凱因身上溫厚和煦的藍色海洋。

　　而且，他皺了皺鼻子想，自己真是太沒用了，居然無法對他生氣。

　　是不是一見鍾情先喜歡上的，就注定要付出更多代價？

　　「你贏了，他們都在看你。」凱因面對差點被放鴿子的驚嚇，非但沒有生氣，反倒流露出欽佩，只因百里守約的天真裡夾雜著一絲瘋狂，不怕粉身碎骨。

　　「那當然，對這雙鞋我非常有自信，畢竟是我父親的設計。」提起父親，百里守約驕傲地揚起臉，沐浴在驚訝及羨慕的視線中抬頭挺胸。

　　「你的臉色還這麼差，有沒有好好吃飯？」

　　「謝謝，拜你所賜。」

　　「你在生氣。」

　　「沒有。我只是在想不曉得你考慮得如何？」

　　凱因用力收攏手臂，將他拉得更近，「說到做到。」

　　「那剩下的呢？我的誠意還不夠打動你嗎？」百里守約順勢靠近，擦過嘴唇的吻帶著幾分笑意。

　　「夠了，不過……」那張本該冷傲的臉上浮現了那磨且苦惱的醜陋貪欲，「我想抱你，這是個人私慾，你允許嗎？」

　　百里守約踏著節拍輕輕向前，這次柔軟的雙唇直接貼上了他。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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