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幻太郎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意識被神秘的黑暗所吞噬。

在夢境中的他軟弱無力，渾身像灌鉛般沉默，可是偵探的思緒和意志卻是前所未有的高漲，宛如成為了一名在等候著令人不寒而慄的劇目展開的惡趣味觀眾。

幻太郎抬頭觀察著四周的空間，除了僅有黑白兩色的詭異特點外，眼前他所身處的地方根本就是昨晚他和帝統一起光顧的Oblation餐廳，而他正坐在一張頎長的餐桌前，面前放著用玻璃杯盛著的冧酒葡萄冰淇淋，各種調味醬汁和配料以瓷白小盤載著擺放在左右兩側，它們不止色彩奪目，還在空氣中蕩漾著淡淡的甜味。

為什麼...他會想吃冰淇淋？

理由完全想不出來，事情的發生亦沒有邏輯，但是幻太郎看著玻璃杯底部的冰淇淋已經開始融化，心裡頓時產生出一種必須要吃掉的衝動。

雖然不像亂數那樣口味花哨，喜歡把甜點裝飾得豐富華麗，但是這麼多材料擺放在一起，如誘蜂的花朵般飄散著甜蜜的氣味，不按照自己的趣味去配搭實在是一種帝統式浪費。

幻太郎很清楚自己的心境發生了改變，若是跟帝統相遇前的他的話，冧酒提子冰淇淋對他來說僅是眾多口味的冰淇淋之一，既說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單純是補充糖分、舒緩心情的食物之一。

但看著在燈光下泛著深紫光澤的葡萄乾，他居然會聯想到帝統的瞳色，頓時覺得這個口味的冰淇淋變得合心意起來，與此同時來自冰淇淋的香甜醉人氣味充滿了鼻腔，將莫名的飢渴感帶給幻太郎，讓他的喉嚨發出了咕的一下吞嚥聲。

拿起品嚐冰淇淋專用的銀匙舀上少量的糖針，灑在冰淇淋上，幻太郎挖下了冰淇淋的一部分，打算直接遞入嘴裡，但是在匙子挖進去的一刻有種輕微地觸碰到某物的觸感，敏銳又疑惑的他一邊把匙子含在嘴裡吃掉冰淇淋，一邊直勾勾地盯著玻璃杯內被挖空的部分。

最表層漸漸融化的冰淇淋流下了豆大的甜液，崩塌了一角，隨後竟被幻太郎看見埋藏在冰淇淋內部、變得只有手指般大小的帝統。

“帝統？！”

即使在這種腦子壞掉才會發生的狀況下，帝統也依然是那副閉眼張嘴打起呼嚕、散漫又隨便的睡相，他全身赤裸著，半身埋在白雪的冰淇淋下，臉部只有尾指指腹一樣大，而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就必須要集中注意力去觀察。

澆在帝統身上的白色甜液反射著淡光，同樣散發著甜蜜的香氣...不，帝統身上的香氣更濃更甜，可口得幻太郎在聞到這份冰冷甜美的瞬間，腹部開始隱隱作痛起來，好像是餓了很久般發起抗議。

震驚於這天馬行空的光景，幻太郎的胃部絞痛著，催促著他趕快攝取那份美味，就這樣...無視本人還在怔然的意志，他拿起匙子的手顫抖著，大大舀起帝統和他身上的一大塊冰淇淋。

不行不行...小生怎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自己吶喊著的聲音在腦內重覆盤旋，可是沒有形成半點阻撓的作用，幻太郎探出舌頭舔了一口，把帝統和他身上黏著的甜液舐去，粉色的舌面滑溜溜的，一下子把帝統整個人舔醒過來。

惘然的他在迷迷糊糊下倏地發現自己身上的異狀，青年連忙揮動雙手、努動著嘴巴在跟幻太郎大呼什麼，但因為對幻太郎來說帝統過於細小了，以致他到底在說什麼都完全聽不到。

真可憐...怎麼會如此悽慘的啊...但是很可愛...

看著體格比自己強壯厚實的帝統變成了用手指便能隨意把玩的樣子，幻太郎揚起歡快愉悅的笑容，剛才還在腦內拼命抵抗的聲音消失了，他重新將注意力放到帝統身上，閒著的另一手取過糖漿打算往他身上倒下。

帝統醒來後氣味變得更加香甜了...是情緒的影響嗎...還想品嚐更多...

雖然往下擠落的糖漿很少，但對於袖珍的帝統來說迎面澆下的糖漿像瀑布般洶湧猛烈，他幾乎被濃郁的糖漿溺沒，好不容易掙扎著探頭浮上來呼吸，卻不小心喝了兩口甜到膩的糖漿被嗆到，咳嗽連連。

不論帝統努力地想要向幻太郎表達什麼，他都只是溫和地笑著，好像在敷衍似的沒有在理會。

見到帝統因為糖漿災難而變得慘兮兮的樣子，幻太郎陶醉地浮現出美得不可方物的微笑，碧綠的眼眸無聲地訴說著他興奮的心情，如果此情此景出現在平常的話，帝統或許會回以他爽快的一笑，但眼下淪為可食用玩物的他只想順從本能逃跑。

從黏滑的半融冰淇淋和糖漿中站起身來，帝統敏捷地走到匙邊往下一跳，落到玻璃杯的「雪山」上，成功緩衝了跳下來時受到的後勁，青年半刻也不停留，繼續往玻璃杯的邊緣攀爬著，以餐桌盡頭半掩著的大門為目標逃跑。

不過帝統這一連串的舉動，在幻太郎眼中只是無力的掙扎，他以青年從來沒有見過、像是在凝視著心愛事物的目光觀賞著這場逃跑。見他好不容易跑到稍遠的地方，幻太郎再次伸出手來，用匙子從後舀起青年，抬到自己眼前，故意對他呵了一口熱氣，低聲呢喃著說道，“啊...帝統怎麼會如此單純的呢...”

因為逃跑失敗而精神受到打擊，沮喪的帝統變得更加香甜了...真是有趣的人兒…不管怎樣看都不會覺得無聊…完全玩不膩…

“小生不客氣了...”幻太郎垂下眼簾，眼瞼邊緣長長的睫毛於眼下投落淡淡的暗影，他就這樣把渾身沾滿冰淇淋和糖漿的帝統送到嘴邊，緩緩啟唇，儀態端正地把他放進嘴裡。

那是...不存在於這世間的美味！

在舌面味蕾上滑動著的是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濃厚得瞬間包圍著全身，本以為帝統的味道嘗起來會是膩人的甜，但實際感受到的味道超出幻太郎的想像，是淡淡清爽的甜味。

舌頭攪動推擠著在口腔內虛弱地活動的帝統，被「想要吃掉」的想法支配著，幻太郎的牙齒開始了像斷頭台的咬嚼，然後從他的嘴裡發出了咔滋一聲聽著像慘叫的尖銳聲音...

嘴巴內部的神經很敏感，所以幻太郎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原本是固體形狀的帝統由於這一咬而像出汗般漸漸融化，宛如化作液體是他應該步向的未路。

滿溢在唇齒間的帝統不是血淋淋的、模仿著草莓的酸甜，而是無法用筆墨形容的溫暖包容...絕妙得足以把幻太郎的大腦都一起融化掉，讓意識黏糊糊地回流到瑠璃色的虛空裡。

這是罪大惡極、只有成為邪惡的神祇才能體驗著的黑色快樂，能夠感受到如此恍惚的悅樂，他是多麼的幸福。

但不知為何，幻太郎在艱辛地吞嚥下嘴裡美味的混沌後，突然有種想要哭的沖動...

不夠...還不夠...他還想要帝統，他還想更多的品嚐著他。

罪惡悽慘的餐桌上，已經不見餐點的蹤影，只剩下獨自一人流淚的食客在飢餓地抽泣。

猛地驚醒過來，聽到屬於自己的沉重呼吸聲，幻太郎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頻率異常地快，所以他不再貪戀睡眠，而是慢悠悠地張開雙眼，凝視著和室上方的橫樑吊燈。

這裡是自己的房間，不是什麼奇怪的地方。

對此有著充分的認知，幻太郎能夠清楚地回憶起昨晚發生過的事，坐著帝統危險的順風車回家後，他一如往常地洗澡就寢，然後在深睡間發了這個光怪陸離的夢。

身體變得很重很沉，皮膚上黏了一層冷汗，明明飽睡了一頓卻感到嚴重的疲倦，摸著溫熱的額頭，幻太郎勉強自己起身走到廚房盛了一杯清涼的白開水，冰涼的液體濕潤了乾燥的嘴唇，為他帶來暫時性的舒適感。

按照幻太郎的經驗，自己應該是生病了。

他在抽屜裡取出體溫計探熱，得出的是發著低燒的溫度，心想著難怪自己會有夢魘和奇怪的疲倦感，幻太郎在心神不定下分不清夢境和現實，對帝統產生不應該有的擔心…

隨便找一些理由打電話給他說幾句話吧。

雖然覺得這個舉動很無謂，因為帝統被自己殘忍吃掉這件事只是一個荒誕的惡夢，但幻太郎至少想聽到他的聲音讓自己感到安心下來。

“…”

“喂…誰？”電話在接通了的時候傳來帝統含糊不清的聲音，可以透過聲音在腦內勾劃出青年沒心沒肺的睡顏，幻太郎輕聲一笑，在放下心頭大石的同時，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口渴…明明在剛起床的時候自己已經喝了一杯水，但是此刻的渴令空蕩蕩的胃袋隱約騷動起來，變得暖暖的似乎在為消化食物而做準備。

幻太郎想起來了，那是他在Oblation餐廳裡曾經感受過的奇怪飢餓感。

“是小生，帝統。”

“幻太郎…怎麼了？”

“沒什麼…小生今早起床發現自己發低燒了，懷疑是昨晚光顧的餐廳食物不乾淨，所以想確認一下帝統你身體是否安好。不過現在聽到你健康的聲音，看來你應該沒事了。”

“發燒...你身體還好嗎？”這時帝統的聲音聽起來已經變得清醒，擔心的語氣讓幻太郎心底一暖，“小生今天會休息去醫院看病，有勞擔心。”

“哦，不要太操勞！有事需要我幫忙的話馬上打電話過來。”

“你現在在亂數的工作室裡嗎？小生好像聽到了他的聲音。”

“沒錯，昨晚送完你回家後我有事找他，所以順便住宿一晚。”

透過細微的背景聲可以聽到亂數在說話，聽到帝統說他在亂數的工作室裡過夜，而不是隨便睡公園或者在事務所前，幻太郎暫時對他放下心來，應了帝統一聲後掛斷通話，準備換衣服外出，到醫院去。

另一邊廂，中斷了通話的帝統收起電話，睡在沙發上的他頗為難受地伸出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啊…亂數，我發了一個很可怕的夢。”

泡好咖啡的亂數坐在他的辦公椅上，往咖啡上擠了厚厚的一層奶油，白色的奶製泡沫間接刺激了帝統對他惡夢的記憶，“嗬，怎麼樣的夢？”

“我…我夢到自己變得很小很小，然後幻太郎他像吃冰淇淋一樣把我當作點心的吃掉…”

因為帝統在睡著的時候會說夢話的關係，其實亂數透過他的夢話已經大致猜出了惡夢的內容…

“嘩！一身白色液體！這到底是什麼？！幻太郎！為什麼舔我？！”

“你這傢伙！玩弄我玩弄得很開心對吧！”

“不要！不要吃掉我！嗚喵！”

真是血氣方剛呢…帝統。

帶著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亂數看著帝統宛如宿醉般心有餘悸的表情，禁不住雪上加霜再逗一逗他，“帝統不知道嗎？一個人發的夢在很大程度上是反映他的內心渴望，愈是壓抑渴求某種事情的話，不代表慾望會消失，而是藏在心裡膨脹等待被發洩，而夢境便是這發洩的途徑之一。”

“按照亂數你這樣說的話，那不就代表…”

“對，帝統的內心很想被幻太郎當作是點心來吃掉吧～”亂數一邊快樂地戲弄帝統，一邊喝下他手上糖分超標的咖啡，厚厚的奶油沾在他的嘴上，看起來像一道可愛的白鬍子，“差點忘了告訴你，因為帝統你太邋遢了，所以我把你的外套拿去乾洗店洗，你自己待會兒去取。”

完全不給帝統機會去反駁自己的戲言，亂數狡猾地將話題轉移，聽到亂數幫他拿外套去洗，帝統下意識地道謝，“哦，謝謝你！果然出外就要靠好哥們...”

不...好像有什麼不對...突然想起自己昨晚會來拜訪亂數的原因，帝統立刻追問起後續來，“等等，昨晚我特地藏起來說想檢驗的面包，你有沒有送去化驗？”

“哈哈！當然有啊！小亂數我可不是糊塗鬼呢，而且因為見到帝統你把面包往外套口袋裡塞，我才嫌髒把外套拿去洗。”

終於找到機會把帝統那件一年四季都穿著的軍大衣脫掉，亂數眨動著靈動的雙眼，又開始盤算著讓青年穿上他名下品牌的一大堆服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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