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凡是人所具有的东西，我都有。

——古罗马喜剧作家泰伦提乌斯创作剧目《自责者》

冬妮娅死了。是达达利亚之前那位同僚逼她去死的。那男人做了逃兵，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即将一去不复返，所以决意要狠狠报复达达利亚。他爬上莱艮芬德宅的外墙，那时冬妮娅还坐在窗前，眺望道路尽头期待哥哥的归来，却看见一个眼熟的形如恶鬼的男人从窗下爬来。

冬妮娅的第一反应是向她最信任的哥哥求救。但是阿贾克斯没有来。等莱艮芬德宅的仆人听到尖叫从睡梦中惊醒时，那姑娘像鸟儿一样正从天空坠落，可冬妮娅并没有翅膀。

那是她喜爱的仅次于家的房间，拉起灯线时屋内明亮如星辰，不会像阿加塔姐姐找的小屋子那样黑得让人害怕。小阁楼里有一盏摇晃的油灯，阿贾克斯轻轻推一把，淡黄色的光点在兄妹俩的眼中漂泊。窗户开得很大，视野极好，能让冬妮娅第一眼看到哥哥回来。

阿贾克斯没有来。

屋内的摆设是她与阿贾克斯共同置备的。凯亚替他们弄了些极北之地特有的原木，阿贾克斯雕了只生动的小鲸鱼送给妹妹，一直被冬妮娅放在窗边。即便是一只木做的死物，她也不忍心让哥哥的小鲸鱼困于室内，想让小鲸鱼和自己一起看着哥哥回来。

阿贾克斯没有来。

哥哥送的传呼机她一直贴身藏着。冬妮娅是个聪明的孩子，即便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阿贾克斯教她一些打字的方法，冬妮娅便很快熟练地用细短的手指为哥哥发送消息。她怕打扰哥哥的工作，就只发些日常信息，如果没有要紧的事，她不想让哥哥替自己操心。毕竟阿贾克斯那么忙，每次来莱艮芬德宅看望她时，哥哥都是一副很憔悴的样子。

阿贾克斯没有来。

他们说阿加塔姐姐去和普通人结婚了，日子很平淡也很幸福，叫冬妮娅不要担心。冬妮娅想：这多好呀，阿加塔姐姐终于能真正地为自己而活了。她拭去眼角的泪水，拉下灯绳，让黑暗重新笼罩自己。阿加塔姐姐对她有恩，一直照顾她，冬妮娅知道自己是一个累赘，最好不要让阿加塔姐姐再见到自己。但是她还是很想阿加塔姐姐，想见她，想抱着她说谢谢，对不起。

哥哥总想让她找到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希望她能够追寻自己的快乐与自由。冬妮娅喜欢花，喜欢树木，喜欢落在野草上的雪；她也喜欢哥哥用手指翻弄薄薄匕首、耍起刀花的样子，冬妮娅觉得那样很帅气。也许我会去学习剑法，但现在我更想多看看书，冬妮娅想。她早前问了管家叔叔什么书籍适合识字开蒙，管家叔叔为她列了一张书单，下次见面可以交给哥哥。

她躺在铺着柔软羽绒的大床上，闻着新织物的独特味道。要是阿加塔姐姐、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能一起躺在这舒服的床上，那该多好呀……哥哥昨天回来得好晚，他说抱歉，冬妮娅，哥哥要去出差了，凯亚哥哥和迪卢克哥哥也有事不在，哥哥不在的时候要照顾好自己，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给哥哥发消息，好不好？

冬妮娅想：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冬妮娅想：哥哥，救我。

坠落。

意图强奸女性并致其死亡的男性被宣判为一级谋杀罪名成立，不日将执行死刑。

在临刑前，达达利亚去见了这个杀人犯，同僚坐于铁窗之后，正嘲讽地看着他。

“我还没有跟你说阿加塔夫人的事吧？”

“她早就死啦！”

“在举报你的第二天，听说你会被莱艮芬德家族接去做妻子之后，她就撞墙自尽了。”

“那是多大的决心啊，活生生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我在一边看着，怪可惜的，问她临死前能不能让我上一回。她像疯了一样，也不回答我，只是一直重复一句话。”

“我背叛了阿贾克斯哥哥，我绝不会苟活。”

“喂达达利亚，她说的阿贾克斯是你吗？没想到跟你共事这么久我才知道你的真名，你小子藏得够深……哈哈，话说回来，你那些便宜老公知道你跟她有过一腿吗？”

“达达利亚，喂，你冷静……草你干什么！”

丈夫之一处理了他蓄意杀人的事情，因他身份特殊，被杀者也是位死刑犯。事件最后不了了之，独留达达利亚一人品尝苦涩的余味。

丈夫们都说阿加塔嫁给了平民，过着富有不足但衣食无忧的平淡日子。这伪造的美梦最终破碎，阿贾克斯看见巨狼吞噬自己的灵魂，自己化为了巨狼，啃食阿加塔与冬妮娅的血肉。

那个独自照顾冬妮娅的姑娘怎会心甘情愿听从他武断又自大的决定。他叫阿加塔出卖自己，又何尝不是叫阿加塔出卖她纯洁高尚的灵魂。是阿贾克斯亲手杀害了阿加塔。也许他从未了解过阿加塔，那个16岁便来到帝国，孤身带着冬妮娅漂泊的姑娘，她的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阿加塔不喜欢被男人抱在膝上说些肮脏话，不喜欢陪酒陪到深夜还要被抓去强暴，但如果她不笑着接受这些暴行，她和冬妮娅都活不下去。她把自己打扮得精致漂亮，却不是为了自己。她点头赞同每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吹捧，心中却感到作呕。她说：“感谢您的慷慨，老爷。”她想：这样的生活何时结束？

她像个最高贵的乞丐，出卖肉体，作践灵魂，将生命最后的希望押在阿贾克斯与冬妮娅身上。

阿贾克斯却让她出卖自己。

诚然，这样做会保下三个人的性命，但阿加塔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她笃信“家人不可背叛”，吃尽了被男人当作泄欲工具的苦痛，不愿看到阿贾克斯哥哥落到与她同样的地步。

她到人间走了一遭，觉得这里太肮脏，于是又回去了。

传呼机被他藏在最隐蔽的角落。每当达达利亚看见那个被摩挲得掉漆的小方块，他忍不住想象拿着另一个传呼机的女孩子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敲打出每一个字，斟酌着删减，只怕给最亲爱的哥哥添了麻烦。

“救我”

冬妮娅是用怎样绝望的心情发送这两个字的？让那个孩子恨吧，痛恨自己最亲爱的哥哥没有在最紧要的关头出现拯救自己。十年前的那晚是这样，十年后也是这样。阿贾克斯永远是一位没用的哥哥，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可他了解冬妮娅，那冰雪一般剔透的姑娘，从不会苛责自己亲爱的哥哥。直至最后，她也绝不会恨他。

阿贾克斯失去了永远不会责备他的冬妮娅。他的传呼机不会再响了，不论是早晨、中午、夜晚，还是晴天、阴天、雨天，那连接二人通讯桥梁的传呼机摔得粉碎，那个努力纠正拼写的姑娘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一条条翻阅着二人的通讯记录。

“哥哥早安”

“早安，爱小妹”

“哥哥吃饭”

“小妹也吃饭”

“哥哥晚安”

“小妹快睡，明天去看你”

“晴天哥哥出来玩”

“哥哥记得带雨伞”

“哥哥收衣服”

“喜欢哥哥”

“救我”

阿贾克斯感到脸颊上又滑下滚烫的泪水。真奇怪，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流泪了。阿加塔与冬妮娅走了之后，又有什么值得他流泪呢？

他咬住虎口，心中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没有让冬妮娅住在最高的房间，他的小妹会不会迎来另外的结局？小妹可以大声呼叫，引来在一楼大厅休息的仆人；哪怕结局仍是从窗外坠落，也不会落得无可挽回的伤势。伤口在流血，与他的泪水混在一起，阿贾克斯分不清流淌的到底是鲜血还是眼泪了。

他来到冬妮娅生前的房间，坐在窗前，像冬妮娅一样眺望远方。这里的景色并不好，石子路旁栽种着整齐的松树，是千篇一律的风景。冬妮娅被困在郊外小房子时，便常常撩起一点窗帘，凝视着高楼下的一切事物，阿贾克斯以为妹妹喜欢从高处俯瞰的景致，便与迪卢克商量，为冬妮娅找了莱艮芬德楼层最高的房间。后来，当他回来看望冬妮娅时，管家不经意道：“冬妮娅小姐似乎特别喜欢坐在窗台旁欣赏风景。”当时的阿贾克斯不免有些自得，认为自己终于替妹妹办了件好事。

现在想来，冬妮娅凝望的究竟是什么呢？

九个月之后，达达利亚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他的精神状况有所好转，但令他丈夫担忧的是，达达利亚一直抱着刚出生的宝宝，不愿意离开孩子一步。一日，丈夫站在门前，准备叫他去外面走走，却听他又在自言自语：“……现在我只有你了，我最亲爱的孩子，我仅存的家人。你以后会拥有许多弟弟，但我不希望你有一个妹妹。我曾经有两个坚强善良的妹妹，她们是天上的繁星坠落到人间，是我犯了错才让她们回到天上……”

阿贾克斯痛苦地呜咽起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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