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为什么……要同意那种要求……”

“尤贝尔，你在生气吗？”

闭室内，他抓紧王子肩膀的手在发抖。用力过度，左手的绷带有轻微的松动。以现在的他，若是控制不好，利爪就会将对方的身体搅得血肉模糊。

从殿上回来时，两人都一路沉默。他不是不敢说些什么，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十代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只是比在圣地和勃尔艮时都冷静了不少，像变了个人一样。

——不，不该这么说。本来他们认识就没多久，他自己并没有多了解这个王子。也许如果早有准备，他也不会在发生刚刚的那一幕时如此震惊了。

赫尔国王虽然在宴席上百般刁难，但毕竟不敢真的像对普通家臣一样对待一位家世显赫的王子，他留出城堡中一间招待使臣的卧房给两人居住，没有再提其它要求。于是王子与骑士简单无言地收拾完行装后，天便黑了。王子率先解落盔甲，躺上了高出地面、挂下白纱的床，赤裸的脚踝陷入绵软的被絮。

“今晚先休息吧，尤贝尔？”

他的本意是回答一声“好”，然后假装解下自己的披风，拨开重新合拢的白纱躺到王子的身边去，什么也不要问，不要多嘴，让这古怪的无法理解的一天顺其自然地过去。

他不明白为什么对自己脑海下的指令会出了差错，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压制姿态，用手钳住了正仰躺在床上的王子的肩膀。

对方完全没有反抗，只是在黑暗中注视着他，并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问出那个，听了之后只会使人更加恼怒的问题。

“尤贝尔，你在生气吗？”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他国王子自降一级身份为家臣，等于是辱没王室，放弃了自己的尊严。为什么，要为违背了骑士之道的我做到这种地步……”

——对于人类来说，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尊严吗？

“那不重要。”

“你说什么？”

他连敬称都忘了用，属于人类的那只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手背，带来一种奇异的温度。

在极北之地，龙族只靠自己的火焰取暖，他们不依靠任何同类，所拥有的一切就是自己的力量，因为只有纯粹的力量才不会背叛——像人类那样，为利益连同类都能无情屠戮。

“抛弃只因天意和命运而降临在自己身上的贵族身份，算不上什么辱没尊严。”十代轻笑，似乎他终于卸下了这一天紧绷神经的疲惫，可以再度自然地表露感情了，“作为国王，如果放任重要的朋友在自己面前被另一个君主杀死，那才是真的，毫无尊严呢。”

尤贝尔一时失去了言语。在接下任务至今，他一直以为自己已足够冷静去应对一切。但当偶发情况发生，他依然因震惊而束手无策。

不是因为“人类”，而仅仅是因为十代。

从他们初见的那天，菩提叶在他面前落下，停留在对方赤裸的肩胛上时，一种不该产生的、不必要的感情就已萌发了吗？

“你不必自责，尤贝尔。这一切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赫尔国王本就有心针对我，即使你不出面救我，他也会找别的借口、用别的理由让我主动承诺在他面前自降身份。这没什么。”

尤贝尔再次陷入一种恍惚。

有没有可能，他早已在梦中，所以才会幻想出一个如此不合理的现实。

或者，是他们在梦中交换了身份，此刻他不是骑士，而十代才是。

不然，为什么一个王子会以双手合十的姿势，紧紧握住一个骑士的手，并对他做出那种，只有对君主才会做出的承诺呢？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尤贝尔。”

11

他觉得，必须在这个时刻，将那个问题问出口。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无论如何有必要这么做。

“十代。”

他的喉中有些干涩，这是他第一次对着王子直呼其名。

那双在黑暗中也仿佛始终闪烁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他。

“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尤贝尔笑出了声，如果不是因为龙族的腺体很难分泌出除了唾液外的水分，他怀疑自己会忍不住落泪，不是悲伤，只是因为想笑而已。“为什么一个独身生活了十多年的王子，会如此信任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你难道从来没有担心过，我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接近你，哪天趁你不备就会对你做些什么吗？”

十代没有回答，只是抓着他缠绷带的左手，慢慢放到了自己脖颈后，那处唯一没有被拉冬的龙血浸泡过的地方。

“是这里，对吧。”他轻声问，尤贝尔感受到另一种冲击，仿佛血液都要凝固。“这里就是我身上唯一的弱点。你是除了我自己之外，唯一知道这个弱点的人。如果你现在对着这里下手，我绝无存活的可能。不，不用现在，你之前就有很多很多的机会，可以杀死我。”

“但你没有那么做，尤贝尔，你没有杀我，不是吗？”

“十代……”

“更何况，我想，你应该不是……至少，不是完全的人类吧？”

12

从八岁起，每过四年，尤贝尔身上就会多出一处属于龙族的特征。

八岁，他的脖子上才长出爬行动物的鳞片；十二岁，他的一手变为利爪；十六岁，他拥有了一条尾巴，左腿也完全被龙鳞覆盖，刀枪不入。

二十岁，在他梦到那个预示自己会爱上人类的场景时，他觉醒了一种体质。那是他跟其它龙族成员最大的不同。

他可以依据自己的心意，选择变为完全的龙，还是暂时保留人类特征更多的这个形态。他还没有选择过改变，因此不知道这种改变是不是可逆的，如果他在化为龙之后无法再变回人形，那覆灭人类的计划就功亏一篑了。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右手手腕下方的位置，长出了一颗细小尖利的骨刺。它的颜色跟皮肤接近，因此不仔细看绝对无法发现，翻动手腕时也不会触及到，只有在以极近的距离下紧紧按压在他人身上时，对方才有可能感觉到这细微的刺痛感。

当十代将食指抵在那截细小的骨刺上时，尤贝尔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在将王子带到莱茵河边，指引他跳下水去寻找指环的那个下午，他曾将这只没有缠绷带的手，紧紧搭在十代的肩上。

“你从那个时候就知道，我不是人类了吗？”

“当时我并不确定，回国后我找了曾教授我的老师，问他人的骨头在何种情况下会抵破手腕垂直长出，他说不可能，只有龙族会长出这样的骨头。”

“你当时没有想过杀了我吗？”

“杀你？为什么？”

烟花突然在城堡外闪烁，照亮了两人此刻的脸。

尤贝尔认真地凝视着十代，但对方在这一刻的疑惑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龙族与人类是永恒的宿敌。如果人不杀死龙的话，龙就会杀死人。你应该像杀死拉冬一样杀死我才对，不是吗？”

“你说的没错，但是……”十代仔细想着合适的语言，“不应该是这种无端的残杀。至少我在和拉冬战斗时，不是单方地无理由地想要置他于死地，而是将他也作为一个骑士，我们是作为两个互相尊敬的存在而战，不对，应该说是决斗。”

——决斗，真正的骑士之道。

“用尽一切去战斗，然后光荣地死去，那才是我们的宿命。”

“我想拉冬也是那么想的吧，所以他才会允许我在他死后，用他的血来筑成抵御万物的盔甲。”

是啊。尤贝尔闭上双眼。他怎么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龙族死亡时的意志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当他们死去，鲜血流淌而下时，他们能由自己的意愿去控制那些汇成湖泊的血液是成为对骁勇对手的祝福，还是无药可解的剧毒。

他获得了拉冬的尊重和理解。

虽然这不是整个“龙族”该去考虑的事。

尤贝尔的手又被牵动了，十代维持着刚刚那个用食指抚摸着他手腕上骨刺的动作。

又是一阵烟花，在天空中炸开，尤贝尔正好与抬起头来的王子对上目光。

他问：

“会疼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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