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H小说5HHHHH

首页 >5hhhhh / 正文

蹈海,2

[db:作者] 2025-08-05 16:02 5hhhhh 1400 ℃

城内战号刺耳未息,他倚剑站立,肢体僵冷若失,茫然望定面前场景。有人自后动作,他斜目瞟去,义军领袖缩回一臂,不可察地撤开半步。

他顿时苦笑,埋首拈出血污的荣冕,单膝支地,双手平举,将其献予未来的王。静默持续片刻,掌间重量消失,他循仪致礼,起身离开。

——据说他本是奴隶,战场屠戮数以千计,如被恶魔附体。

他撇下庆胜的宴饮,只佩剑负盾,从街市间蹒跚走过。流言亦步亦趋,在足印中产卵,孕生蠕虫咬啮耳膜。

——若非为其兄所恋,圣女定不受半丝玷染,更不致殒于祭火。

泪的咸苦侵凌唇舌,她余留的笛烧穿心口。他伫足回望,唯见人们挨肩并首,咂舌私语,受他余威所慑,因畏怯窸窣退远,终于一散至空。

弦音切入梦现的往昔,晨曦锋利若箭,贯通眼瞳。在一株悬铃木下,英雄于神祇膝上醒转,但闻余韵悱恻,犹存耳畔。

“抱歉,我耽搁了你多久?”林克问道,见她把头转向一侧,垂手置琴于裙旁。

“不久。再休息一会也无妨。”四目触而即离,海利亚声线悬荡。她敛伏眉睫,拨弄林克藏银的鬓发,一袭暗香如索,绞紧他的颈项。

他有瞬时的凝滞,旋即撑臂坐直,倏忽开口:“这首曲子可有名称?”

泛青的夏叶飘落肩胛,点映泻金发瀑,她举手拂去,冲他投来微笑,“我的歌只赠予勇敢者,你可以为它取一个。”

“先教我弹奏吧。”他恳求道,态度自然至极,有若先前她语调舒缓,朝一众人子降下谕示:不日我将升地为岛,送你们前去云端。

她闻言颔首,唇瓣稍绽一抹悦色,未及抟造承诺,瞳目已先行予他许可。

林克接过基萨拉琴,弦在五指间延宕地滑动,质若残破冰晶。海利亚倾身愈近,教授他编缀乐句。于她抚触之下,震颤牵连至四肢躯干,令他直感腹腔行将消融。

掌纹浸入手背,她俯降在他颈畔,附耳描摹未来,“岛屿身处云中,必将流水不竭,四季常春。那里无人显贵,亦无人低贱。”

憧憬随叙述沉积弥深,林克发觉自己意动心摇。天蓝若春,他们比肩漫步,臂膊交挽。她转首同他笑语,芳馨穿风度云,于颊侧身周萦回。

人和神捻罢最后一弦,风啸兼并赤鸟的啼鸣联翩袭来,汇作孤凉的音响,那是她所书写的诗章,卫城里外无不传唱。

林克心绪稍定,并未忘却向她发问:“你会和我们一起走吗?”

海利亚垂眸不应,双眉蹙至相触,继而答道:“不会。”

强健胸脯下的心狂乱跳跃,英雄睨视女神,含情且不敬。他的预感终得证实,她早因失色而凋萎。塞尔达。林克再度默念她俗世的名,眼底图像打碎复拼合。

指控、捕获与审判,抗辩充塞喉舌,污名遮蔽颜面,一柄利剑的死亡;镣铐肢解又重组,他在她的灰烬中撼身怮哭,双腿齐膝欲折,血接续泪恣肆滴淌。

她是他在罪中所恋慕者,他因诬陷承受莫大苦难,复因丧失一瞬明晓,他未识爱时就已将她深镌于心。

他似惊鸟中箭战抖不止,炽痛令五官坍缩,海利亚瞧得清楚,启唇逸出叹息,“我料到你会如此反应,才不愿说与你听。”

林克猛地以手加额,盖住半张脸孔,语气簇生棘刺,藉此粉饰满腔愁思,“所以你又将于我眼前死去,而这一切都在你计划之中,不是么?”

至少让我同你一起。这于冲动之下迸发的心声,他既不能言述于口,又自认并无资格。

睫羽频颤,瞳光漫向林克颌下,海利亚声润如笛,无端迫人动悸,“由神主宰的时代没落日久,我不过是古昔的遗存,早已无处可去。”

她赐予他的痛楚短促且锐利,林克强自忍耐,莫可奈何间失口剖白:“那就到我这里来。”

海利亚面露微茫,间或深思绵郁,纵使他扑身而入,也无从探知其底。至少我们还需要你。林克略怔一刻,接着改口,然而她对他摆首,全然不可动摇。

她未及退远,肩颈已陷于他掌握中。林克望着海利亚,血晕涨满颧骨,齿列碰撞作响,碾碎了声线,“那时你本可存活,为什么却执意投火?告诉我,为什么?”

“彼时王掳我为质,你若屈从于他,不啻将战果拱手让出;可若不依顺他,见死不救令人齿冷。”

海利亚助他释疑,平和而果决,“唯有我自行了断,形势方得两全。城内群情激奋,攻城亦无所顾忌。”

两行热泪外涌,犁开青年颊边皮肉,她探指往复擦拭,见拭而不尽,为他揭示己身天命。

林克,你生来即为天授之英雄,注定要完成铸魂的苦功。神祇接续语尾,言辞展翅成鸟,据人子胸膛为巢。而我的死,仅是这苦功中区区一件。

他听她细述,疾徐有致。自我新生伊始,踏足此地的那一刻,我便与尘世的忧患和牺牲同在。而你另有所任。她补充道。我会拂除复活的积恶,只望你能引领众子,于云深之处创造未来。

她让手从他面上滑落,转瞬被展臂勒在怀里。金琴失却看顾,跌进蓍草掩映间,不知是谁率先呼吸紊乱,仿佛缠损的弦。

他如是说道:“你令我超乎万民之上,予我剑与荣光。我理当称谢你,颂扬至高的名,争战中以魂命相抵——但你所企盼的未来,我不愿独力承担。”

沉稳双手打抖,话毕他释她自由,神情坚胜磐石,唯余泪膜幽闭瞳仁,结满大丛浓翳。至离去之际,他仍感到她的双目凿入脊骨,犹似举火为吻,几欲溃灼脏腑,促他烈痛难禁。

*

汀探出刚健两臂,指掌为晚霞所涂红,予她的颊与发以抚摸,体肤经由热力熏染,愈加浮现鲜明的丽色。

“天空之女,我可亲的姊妹。你执掌黄金三角,但你绝无使用之能。你不可凭自身而动,无法为自身而活。”

娜卢投下色呈莲须的眼波,凝视她时饱含柔情,声嗓氤氲于星海深处,汇聚一阙天然诗歌。

“你以世界的法则为心,以此身裹藏神圣之力,你当如日月高居于世,轮转无休,永不偏移。”

花柔为她戴上常青之冠,穿坠环饰,整束衣衫。深翠发缕逸散风中,一吻芬芳如熟果,触及冰清前额。

“海利亚啊,你应为无数人喜悲,不可仅为一人坠泪。你的爱只容辽阔高远,不可具体而微。”

诸神慨叹未绝,业已脱离初开天地,留她夙夜纵游在群峰深峡,逆行于雨中长河滔浪,而今又在穹顶之下迷惘。

街巷内外跫音绵延,海利亚穿梭其间,衣裾随步展漾,迅捷亦无声。林克身居远方奏响骨笛,她聆听少顷,便知晓应于何处寻得他的影踪。

老妪拄杖拦阻于必经之途,臂倚一束衔露野花,初放苞蕾依偎颌下。神祇揽花在怀,郑重道一声谢,裙襟遇水转润,略呈透明色泽。

她觑视这霜雾抟造的形骸,忆其勉力废除活祭,陈词救己性命,睫上不觉携了啜泣,讷讷不成言语。“您少时受膏领职,庇护民众至死,如今又为拯救而归,我们何德何能,竟累您牺牲数次?”

海利亚矮身屈膝,平视面前苍颜灰鬓,辨出泪星闪烁。神祇眉眼俱柔,指尖划过老妪因饥饿而瘦削、因争斗饱受惊怖的脸庞,引出一道笑弧,却不作答复。

神祇一意行走,足趾裸裎地踏过城池,流风扑散两鬓发缕,忽复停顿半空。有人纵跃而至,体躯伏若乌弓,空留辫梢金弧迭荡。她带笑埋首,与那张黝黑脸容咫尺相望。

“吾主。”那人单手按心,呼拜于神,“您要我督造的时之门现已建成。”

英帕。海利亚掳袖相扶,出声唤其姓名。她起身,内心顿觉恍然。琥珀里的时间渐趋松动,遂至泉涌,呼应记忆中终末的道别,入主圣殿的稚儿早已消逝——抑或未曾存在。而神祇归返于地,绽若离尘之花。

思绪忽被驱回那一晚,殿外剑戟成林,隐入群山的阴影,月色逾越窗格,在圣女肩头燃烧。她预言劫末将至,恐慌如疫病散布,予王出兵发难的理由。

希卡一族睁大真理之眼,决意为她粉骨碎身,可她令他们暂避战乱,仅以建造时之门相托。

英帕多番恳求,无计软化这坚可崩玉的心肠,只得目送她推开石门,踏离空旷无人的圣殿,临去一刻稍事侧首,嘱咐写于眸中。

——保护他,保护林克,我的兄长,我的勇者。

希卡女子含愧低头,舌尖尝到地牢腥浓的黑暗,“新王将他下狱,我没能阻止,辜负了您的期望。”

“那并非你的过错。”一只手伸来,理顺英帕盘结的长辫,她看见海利亚微合上眼,嗓音虽轻,分量极重,“纵使命中注定,我亦难辞其咎。”

神的侍从骤生一丝哀意,为她,也为他。

“您的兄长。”语声自后而发,海利亚旋身却步,回眸顾盼,但见女子肩面紧蹙,先前尚还坚毅,忽又显出踧踖不安。

英帕赤眸环转逡巡,口齿夹带嗫嚅,大抵不忍提及那人姓名,“您逝去后,他很伤心,一直都在为您伤心。”

然而当她抬首张望,仍同花簇间一双广袤无垠的眼相接,其中难觅动容形迹,邈远而凛严。

*

天际清湛如许,云丝织就薄絮,林克身在俯瞰王城的密林中,背倚树躯而坐,埋首吹奏骨笛。他五指缓动,徐将无名词律付诸笛孔,歌谣的片段攀援于枝干间,簇生扶疏叶丛。

只此一宵,让我独占你金莲花的头发,啜饮亚麻花的眼睛;

但我不能独占你的爱情,若我不能独占自己的生命。

追怀勾连语言,反照进暮霭漫漶的视野。高草间,天空下,他藉笛代口,默想她予他的感受,编缀倾诉情思的风声。

林克不欲为世所知,祈愿峰谷吞没此番意绪,可海利亚少顷便走来,应和他念她而奏的诗与歌。

她愈行愈近,足涉他的心趋至旁侧,甘澈笛乐离散又聚拢,一瞬凋落殆尽,于她颜貌间投注淡墨的影。

浓眉蜷攥一处,吹笛者视线敛降,瞳仁蓝至荒芜,丝毫不见晴朗。她因他逐风而来,他仅以沉默相待。

他们相隔折箭之距,对视难免胶着,林克不得不开口,否则便无法将这方沉寂撕破:“你不必到我这里来。”

女神流目斜睇,揭示英雄呼吸着的幽秘:“我亦居住在传说、法则与颂歌中。若你不以笛声忆述我,我也实难循迹而至。”

见人子搜索枯肠,全无言辞可供反驳,神祇不笑不恼,忽而淡声发语:“林克,你想好琴歌的名字了吗?”

他张嘴,音节滞留唇齿间隙,呼啸复辗转,半晌只迸出伶仃一词,即为女神之诗。

海利亚颔首,毫不挑拣其简素无华。很好,愿你牢记此曲。她接口道,姿容显现一分峻色。它必使你抵达神力所在。

满目惊愕顷刻裂作齑粉,代以冰霜冷雪。他曾亲睹她在白昼摩挲琴柱,于黑夜拂拭剑脊,她亦曾触摸他的躯体,暖热根植皮肤之上,盛放一霎便凋零无迹。

思及此处,林克亟欲闪避,认定她待己与待器物几无区别。然则英雄定睛分辨,却见他的面影宿于女神瞳心,一缕悲愁稍纵即逝。

“兄长。”海利亚撩衣伴他共坐,不无慨叹地承认,“舍下你死去……于此一事,我无颜奢求你的原谅。”

这称谓睽违至斯,只消她呼唤一回,那微弓的脊梁就陡增震动。他偏转面目,挺直腰背,掐灭突袭的哽咽,眸光擦掠睫端黑弦,射穿她的眼。

他于竞技场中爬起身来,有个贵族的女儿拍手笑着,把一块颜色难辨的糖扔在地上。男孩扶剑勉力挪近,捡拾起糖入口嚼咬,这是他初次品尝甜味,虽已混杂泥浆和鲜血。

数千日夜飞逝,他迄今仍怨怼她昔日作为,痛恨她罔顾自身安危,一心奔赴死地。可当他望向她时,那块糖的滋味却沿舌根缓慢复苏,经久苦涩后迟来的甜蜜。

“要下雨了。”海利亚说,她一手前伸,掌心朝上翻覆,承接几点湿意,“林克,同我回去吧。”

衣香潜游,神祇怀抱半蔫的花束,走在人子心房的那一侧,发顶堪及他下颌。他们皆自沉默,任雨滴牵成澄晶之索,纷乱地切割视野,夜中岑寂蔓生触须,从路边牵绊足踝。

林克停步扭身,朝海利亚张臂摊掌,搭弓的指端粗砺似沙,似欲触及那芬芳鬓发,他低声说道:“让我来拿吧。”

女神随他站定,面上微有讶色,眼盈的蓝流泛开来,美如谶语。 她绽放笑颜,略一点头,便将花束交予英雄手中。

人神并肩远去,天穹因征伐不胜悼惜,吞声饮泣至今。雨线往复斜织,由疏转密,催瘠壤遍布翠斑,又于他们周围撒开帷幕,隔绝一段容纳彼此的时空。

*

神祇孑然纯白,诞生于创世之雨中,披发转腾金浪,鲜润如年青雄鹿角上新绒;剑深嵌在她指掌间隙,半身一样依循心律搏动。

她于亘古之先巡游各地,常将众魔驱逐又捣散,他们自她剑与弓下流失的血,填满三重汪洋还有剩。

神祇久未挥舞这柄利剑,直至面对终焉之者的那一刻。她蕴藉规则、法度与新生,而他同她迥然相异,播撒死坏、混乱和毁灭。

日光遍洒清澄,山风摄取烟火饱腹,神祇仰首阖眸,复挽袖拭净剑上余污。寒光断却成星,映照眉目如以银裹,足下厚壤艳至腥膻,因风日之故愈显焦枯。

楼阁鸟飞落而下,扑翼盘桓不去,恍若云霞蔽天。而她为阻魔蚀自斩双翅,翎羽损毁无存,于背后四散飘旋。

她扭头一瞥,忍痛展露笑靥,探手抚摸神使蜷曲的赤颈,歉然向它释疑:“我已无力飞行,烦劳你载我回天上去。”

神祇拄剑迈步,踏碎敌手所掷雷矢,发梢扫熄暗地余火。冷兵横陈于她掌间,彼时乍起鸣啸,其上光焰涌溢。见状她稍作驻足,待剑中孕出的魂魄现于面前,向她立下一道誓愿。

她予他允诺,旋又赋予他崭新名姓,他知晓若得她长久注视,便有如为其所爱,剑魂返身自投于轮回,就此降临世间,生为新育的人子。

尔后神祇回归天际,于养伤时履行当日所许的承诺,经久将眼目投注于剑魂一身。一千个他在她凝睇下不屈而死,一千零一个他蒙难而生。

他是猎手、士兵、将军、奴隶;他高大、矮小、健全、残疾。这一个他挺拔如牡鹿,对天抬高红玉的脸庞,那一个他镇服若卧虎,向地垂落黑玉的眼睛。

可他终归是他,既是苦厄弥深的他,亦是殒身不恤的他,可知利剑数度重铸,纵然饱经淬炼,依旧不改其质。

神祇于沉眠间苏醒,耳际萦留巨鲸的长鸣,颈侧发萦金雨。她沉浸在云海深处,一手覆压颊下,另一手拢护剑上,不知自何时起,她已泪盈满眶。

她不忍继续观看,却于阖目的刹那,在尘和雪中邂逅一千零一个他。

他将她视作耀夜的月光,她依其所愿,长成他所呼叫的塞尔达。他抚育她投射尘世的形影,却不肯响应她的吁求,任她被众祭司牵离他身边。

她凭赤足一路趔趄,不及回首相望,唯见阶顶神殿沐于拂晓之下,砌云般高远。

他赤膊立于场地,战败之躯匍匐在脚下,他踏过血泊边缘,而她经受这久违凝视,见他双目含光,复燃心烛,指间探出利刃一截,赤浆沿臂筋淋漓剐下,在她白衫上成簇炸开。

她予他赐福的初吻,却避开他徒伸向己的双臂,只顾对他低声交代,尽快趁夜离去。兄长,我放你们自由。

她的英雄启唇欲言,然而下一刹那,他立于危城之下,臂挽一张将崩的弓。腕间绳缚悉数松落,风自城上剐裂体肤,搅乱她残损的裙幅,千层万展,无复皎洁。

天命至此,无可偏移。她仅能朝他掷下一笑,转首投进火中。耳听他悲极而呼,箭簇破空而至,携来大股凌冽风声。

画面倏地迸出无数破绽,回响酷肖裂帛之声,她至死未悟他为何哀哭不止。人间诸事譬如遏水于沙,就此脱离倾注之势。

雨帘并未撤离,林克业已通晓前因后果,却不似先前怒郁难平,只是稍蹙眉峰。他转头正视于她,夜雾兜头泼照,光移影动之际,海利亚冷质莹洁,动心怵目。

经年囚困促声带绽裂,催脊骨半驼,英雄出言相询,口吻充溢惶惑,“我不明白,你至今伤重未愈,为何仍要投影于人世,降生在我的面前?”

神祇睫梢静垂,看似答非所问,“我不依凭信仰存续,亦不索取牺牲。可君主每逢派军出征,必为扩张国土祭祀我,奉献纯色牛犊以祈胜。”

“在这片无主之地上,战争、灾荒、瘟疫连年交替,孀妇断肢举哀,壮丁曝骨荒野。我的塑像尚可飨受醇酒美食,幼童却因饥馑倒毙于神殿前,消瘦如骷髅镶嵌双眼。”

“终焉之者行将复生,我怎能再高居天际,坐视子民相继死去?”女神略一踌躇,复出声时,嗓音澄澈至悲戚,迫英雄凝神屏息。

海利亚和林克对望,语调几可崩金熔钢,“我选择你,不止因你身持剑魂,更因你与我别无二致。你存在于此,便是我决断的缘由。”

英雄怔了片刻,粗嘎地反驳一句:“我不能……也不敢和你比肩。”

神祇自失地一笑,词锋陡转,如切如削,“你不能自择出身,却依旧设法保护这土地。你虽杀戮,却唯愿断绝不仁政制,所求不过一场和平,那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英雄一语不发,然则难于自持。情愫不知所源,于他有所觉察前,已然在血脉间溃沸壮大,是出生起便深镂心底的花。

“林克,我那一生, 也是因你而来。”海利亚衔住他的名不放,“你举我之名奋战,因顺应我而受难,一千次委实太多。”

她曾俯瞰他经年囚困,悲哀闭锁欢乐;她听闻过他呼告求死,竟自无言以答。神祇从云端归来,再度亲身见他,人子金发憔悴,瘦落如荒郊孤月,持剑伫立城下。

而今他喉核微颤,言语褪尽血肉,仅余嶙峋骨骼,对她坦陈道:“就算已是一千零一次,我也要告诉你……驱使我至死亦无妨。你懂得我,只此一事,便已救我免于孤独。”

*

他先跨半步,为她撩开营帐。水珠滴答作响,一枝番红花从圈握中遁逃,紫瓣松散跌落,引她捻起检视。方才她不避雨淋,此刻颅颈蓦然埋低,缎质丝发荫蔽背肌,若琥珀浆泼化了雪地。

林克收敛注视,打量剑鞘精工的末端,虽耽于思潮,仍听见海利亚低喃出声:“就连花都沾染了魔气。”

神祇于人子垂目之际伫立,指间残花碾作濒死的紫,绝难令袖缘着色。她举手轻挥,渗透他衣衫的雨滴悬浮而起,闪烁如泉畔细小的精灵。

“我的英雄,愿你今夜好梦。”海利亚柔声吐露字句,旋即悄转颜面,弃花束和他于不顾,一味涉入旷野上水声浩大的夜。

林克悚然震悸,下意识牵了那只驱雨的手,挽留先理智脱胎成语言,“别走。”

“若你不在此处,我就无法入睡。”他试图解释,愈觉出脸烧血热,一时庆幸她正背对他,不须见证这番窘迫,“……更别提做个好梦了。”

海利亚回头瞧他,唇间忽有笑纹逸散,幽光垂附颊旁,兀自不住振荡。

他们曾在多少个夜里沉默相拥,仿佛仅为彼此所享。可当他睡思昏倦,她便远离他环扣的肩臂,漫游于山川间隙,以辉光斥退暗中蛰伏之敌。

遑论人抑或神,她皆是他的南北与西东,不管朝何处望去,除她以外他一无所见:身裹不融山雪,耳坠满月为饰,眼底变幻四季的倒影。

英雄踏步向前,语声清晰地朝女神求问:“我要如何行事,才能与你至为接近?”

海利亚挑眉望着林克,神情不胜诧异,“过去现在,此时此地,都无人能比你更接近我,这难道还不够?”

二十余年来,林克跋涉于横溢的血和死间,一颗心铸满生铁,在高温的胸膛中反复锤炼。是今他怀揣某种隐秘的热烈,惘然久视无人直望的神面。

他委身于她的眼波,犹如跃入河流,明知若想从她身上发掘充盈,只能获得更深的失落,仍坦言心中所求:“我想这并不够。”

而她朝他笑着,笑得从未这般瑰丽过。仅此一刻,之前未有,之后也不再有。

她应许他的索求:“那么,请依你所想接近我。”

未等她言尽他便已会意,人子悄探臂膊,攥取神祇的腰肢,他将她镣成无垢一束,仿佛他们从未乖离。她把头捺在他肩下,听任他勒迫自己,十指交融而合一,呢喃因簇拥溶作细丝。

若她是至清无鱼的泉,他就是铁锈的浊流,他设法冒头呼吸,却终究为她所挟裹。她丰饶若此,渐次将他涤荡殆尽,几近不由分说。

她耳鬓的线条于他指腹下反覆,他脊背锋棱的骨在她掌心间匍匐。他既向她跌堕,又逐寸将她浸没,灵肉不分彼此,悉数颠倒汇流。

他们探寻肢体埋藏的愉悦,如同确认共有的幻觉。纵使身殒魂灭,她依然在他至深处存活,繁缛睫羽之下,双眸噙满泛光的泪,予人无穷的眩惑。

*

雨夜里微光乍亮,她一肘支身,肩颈袒露无遗,长发因躯体波动而摇荡,现今则铺泻在他的腰腹上,倘若他掣剑斩下一段日光,它也会这样惴惴地流淌。

他尚未醒转,闭目时呼吸绵长,一臂环箍于她胸前,皮色撒放铜器的光。层叠衣物全然剥脱,被她洇润又揉皱,披风缭乱散曳,红若半冷的霞河。

觉察怀中空落,他额间深眉纠蹙,准确地捉紧她的手。她偏头瞧他,似有片时怔忪,只任由他攥着不放。

她以瞳目描摹他许久。发束遮掩白垩的前额,眉弓锋棱峻刻,护住涌泉般的眼窝,鼻梁挺直依旧,嘴唇尚还保留少时的轮廓。

神祇英勇而无畏的人子,流再多血也不肯示于天光下。于黑暗中行钟情之事,她亲睹他腹侧战伤累垂,更知晓这具肉体于久困中瘠瘦,骨骼坚固优美,排布堪比甲胄。

海利亚俯首低眉,将面庞挨近林克的胸膛,他心脏的鼓动漫没她压低的唇线,于无声处不断向上烧灼,宛若无烟之火,散逸肉感的温热。

她并非一无所觉,他总因她踯躅不已。琥珀浇铸的飞鸟倘若执意扑进日光,也会如斯抻长颈项,凝眸细察骄阳。

适逢其时,她循他意愿而动,一如施舍般对待皮囊色相。他的爱本自恨中生,臂腕铜浇一样,吻拢聚成刃掷她身上,激剧又醉狂。

神祇举手托腮,沉思默想。彼时彼地,缘何她任他施为,仅想实现他一人的夙愿?或因自她初生之时,这绝胜半身的剑便已握于手中。

雨音振响群山,把营帐凿出缝隙,洇湿她独坐至天明的侧影。原来月也会被人剜心所奉的血烧化。第一次,她没有走进森林、沉入湖泊,离开沉睡的他。

*

在他以前,一千个他把沛然生命淌进她的国与疆域,她眼中墓园为他铺设,埋藏同一灵魂遗下的无数骨骼。

一千个他口颂神名,举臂朝天累次祈求,然而未有一人将她捧簇入怀,用他死无对证的红亵渎她森罗万象的白。

奴隶世代不登神殿,不拜圣像,并非信仰粗疏,而是人所共知,他们低贱到难承恩泽。

——或许正因如此,英雄才敢于和他的女神拥吻,让自己彻底被她淹没,也淹没在她之中。

斜照初阳于烟尘下黝暗,海利亚驭鸟在前,持弓泼洒箭雨,林克挥剑开道,稠广兵士循鸣唳奔赴战场。人魔交战正酣,忽见晦云涂乌长空,深渊迸裂巨口,利齿焰舌截断军队的洪流,轻易如自骨间剔剥活肉。

魔之根源宣告时未现其形,低语直抵众人脑海和记忆,余音噩梦一般永无止息。

不出七日,神眷的大陆便会拜倒在魔军铁蹄下,黄金三角势必归于终焉之手。

白昼消隐,黑夜蹑行而至,自周围弥散无休。林克在帐内静坐片刻,抬手点起一盏铜灯,令光亮遍及方寸之地,大半角落仍处昏暗。

发束曳作一脉流金,海利亚于他目视中熟睡未醒,但见睫绒似绣,胳臂摊开枕在颊下,造就一截凝固的月辉。

人子两颊消瘦微凹,未卸背中佩剑,仿佛畏惧满襟魔血玷染此方清净,仅以半身俯临榻旁,一手握住神祇裸出的足踝,拭去沾染其上的尘埃。

林克低倾头颈,瞟见海利亚袖缘错落,间隙掩映一点灿光,便知她将基萨拉琴揽在怀中。虽晓此念谵妄至极,英雄目睹女神恩待这件器物,仍会觉出一阵伤心妒恨。

他惯常保持缄默,掌间力度却愈发滞重,几欲将她肤下骨骼反嵌入他体躯内,却终究松放五指,只取走那乐器上手弹拨,金弦随抚弄鸣振不止,音韵推涌成浪。

海利亚绽开抿合的唇,蓦地掀睫醒转,惺忪眸珠移向林克的面孔,沉潜其下的蓝无声浮漾。

乍与神祇四目相遇,人子停顿一瞬,乐句孤悬半空,顷刻间零落成泥。海利亚恍若未觉,单手撑榻支身而起,额前悬珠摇荡,致使回响琳琅。

“月亮出来了。”她距他极近,双唇微颤,低语传入他耳际,“请陪我一起观赏它。”

他尚未领会她语中含义,吐息节奏已乱,因她的举止阻塞。

她长久以来注视他、指引他、启示他,唯独不可蒙他恋慕。

但她仍可朝他伸手相邀,裙裳垂委曳地,如萤光终会走失在秋夜;长发度腮掠鬓,兀自于肩颈纷乱地披拂。

*

夜色难得晴明,林克伴海利亚共行。女神军久战疲乏,幸得亚人群落襄助至今。裹甲带剑的幸存者值守未眠,负伤者头枕弓箭,默然消受新鲜创痛,呼吸之声薄响不绝,逐渐归入沉寂。

一脉山溪流经路痕足畔,滋养繁枝的柽柳,在塑造沃土的汀所立的阔野上,铜盔和铁盾四散零落,于满月下复燃森寒光泽,偶有狼嗥偕马嘶传来,掀起风中连片血腥。

跫音漫行于林间兽径,至她平素休憩的湖际方止,沿岸镶一圈丰茂茅荻,摇曳处银冷纷飞。

人神在此驻足并坐,头顶月满将溢,辉光如瀑倾泻,全数镀在他们衣上,映亮发间濡染的水泽,林克为这般景致所摄,索性枕臂躺卧下来。

他只觉满心宁谧,愁闷尽消,与这一刻偷得的平静相较,半生流离辗转竟也微不足道。

她淡声道:“真好,你总算笑了。”

林克有些震动,抬手一触嘴角,不禁偏头瞧看,但见海利亚白衣披散,神采烂漫。

“你很不安。”她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思,盖因舍弃不朽性质,嗓音更显轻盈空荡。林克闻言怔愣,到底难作否认,唯有颔首自证。

“第六夜已至,”林克率先答说,眉间皱褶深如缝合,“明日魔族就要大举进攻。”

海利亚仰颌抬睫,朝墨蓝天际遥岑一望,语声沉静异常,“无需忧心未来。你们必将于云深之地存衍,圆满如今宵月明。”

或行或坐,她的倒影都桎梏在他瞳底,腕上唯以红花为饰,姿貌间雪光盈溢,却仿佛笼闭于祭火中央。

林克迟疑须臾,忽又探询海利亚:“那么你呢?”

神祇自顾摇头,和人子方一对视便敛目,“我决不能离开这里。”

他早知她言下深意。祭献不朽体躯,换取一重分隔天地的浓云,分魂镇守于各处圣殿,保全地上亚人各族,加强对终焉之者的封印,年深日久,神魔皆会消亡不存。

将驱魔之剑交付于己,变相许他使用黄金三角的权能,以防魔族余孽伺机而动。试炼、意旨、琴诗、事先令希卡族建造的时之门,凡此种种,无不是为未来降世的执剑者所设。

神祇排布广大棋局,却只判自身燃烧殆尽。隐痛的事实既深且细,于人子胸肋内蔓生几多枝叶,继而伸展葳蕤,挟裹心室所在,直令他忧闷不已。

“若某日云端上降下雨水,那便代表我已身散魂消。”她同他说明,神情转瞬悠远,“因我本从雨中来,故而也从雨中去。”

你何必牺牲得如此彻底?她的所作所为,他分明最理解不过,乃至换做自己也定会这样做,却仍痛楚地咀嚼这个问题,一不留心已将其宣之于口。

海利亚并未作答,只缓声言道:“多谢你。”

林克顿感喉间涩痛,语句溢出齿关,不免凝固坚冷,“谢我什么?”

指尖余温一掠而过,她神情不明,只闻其声如絮,“谢你……为我伤心。”

话音刚落,他和她就共赴沉寂境地,湖波同月色相和漫漶各处,盈盈冉冉地笼罩在身周。

*

作为牺牲的回馈,她令他悲辛俱获,爱恨并蒂而生,不再索要他额外的供奉,除去一注佳酿,声称自己尝厌血泪的滋味,而熟成酒液纯粹酷烈,应能将其冲淡一二。

林克不愿让海利亚扫兴,却又不能放心,只得一面递来酒囊,一面着意叮嘱:“喝便罢了,但可别喝太多。”

海利亚颔首称是,随手取下木塞,顺畅啜饮酒浆。她自饧涩眉睫下朝他微笑,酒味从唇齿间飘出,“甜得像烧起来似的,我很喜欢。”

人子以眼目暗自啜饮,见神祇红潮满颊,周身芳香冶乱,而姿态优美异常,浑若人间的女子。

小说相关章节:

搜索
网站分类
标签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