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着急走？”

　　当他说出事后第一句话的时候，斯卡蒂正坐在床头穿衣服，身下撕裂的痛楚让她的眉头蹙成一团，下唇咬得发白。听到博士的询问，她不予回答，只是加快了手上扣扣子的动作，牙齿也在唇瓣上陷得更深了。

　　床铺晃了晃，博士起身，从床头柜上拿起烟盒，抖出一支烟，咬碎爆珠，叼在口中点燃。然后，他的双手蛇一般地从背后绕过斯卡蒂的肩颈，将她揽入怀中。

　　“你在这里睡也可以，斯卡蒂。”那点星火在耳畔边抖动。

　　“不用了……”

　　“嗯，”他沉吟片刻，“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

　　声音细小而谨慎，似蚊虫嗡鸣，斯卡蒂已不知自己是在拒绝，还是在哀求。

　　“好吧。明天早上来我办公室。”

　　“有什么事吗？”

　　“我想让你做我的助理。”

　　系扣子的手顿了一下，斯卡蒂迷茫的双目聚焦在前面的墙壁上，石灰干燥而苍白，她嗅到飘散在鼻尖的苦涩烟雾中夹杂着危险的气味，本能地想要逃避。

　　“我，我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博士的话语突然失了温度，冷冰冰的，双手也从她身上抽离，“你说过，你什么都会做的。”

　　……

　　离开博士的房间，斯卡蒂在走廊里的一扇窗户前站定，抬手将有些散乱的头发捋顺，又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角，直到玻璃上映着的自己看起来与平时没什么两样，这才扶着墙壁走回到自己的宿舍。

　　用身份卡刷开门，屋里一片漆黑，同寝的干员们都不在。明天是周六，也没有任务要出，难得的假期，她们可能是一起去玩了吧。

　　轻叹一声，她忍着大腿肌肉的酸痛，坐回到椅子里，双脚挪进书桌下，手臂在桌面上抱起，把脸埋进了肘窝中。

　　斯卡蒂还记得，自己刚到这间宿舍的时候，室友们虽然听了些关于她在战场上如何残酷的风言风语，多少有些害怕，不怎么与她说话，但有集体活动时还是会一起来邀请她——可能只是礼节性的，而她，每次都拒绝了。后来，当她们再一起出去的时候，就不会询问她是否要参加了。

　　是啊，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离群索居，形影单只，这样，才不会伤害到别人。

　　用手指敲打桌面，她努力发出的一丁点声音，消逝在寂静的空气中。她开始怀念起室友们的吵闹声了，罗德岛的八卦、肥皂剧的情节，还有杂志上时兴的衣服，在这个听不到潮水冲刷礁石，以及巨鲸歌唱的地方，就是这些夜话每晚陪伴她入梦。半睡半醒的时候，萦绕在耳畔的声音会淌进回忆的潜流，仿佛奶奶还在床头为她讲大海的童话，战友还在她身旁轻哼猎人的小调。

　　唉，已经这么久了，一个人睡，还是会感到寂寞。

　　她沉下脑袋，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脚边的垃圾桶中，那张贺卡正孤零零地躺在里面。她伸手把它捡了起来，看着上面博士的笔迹，手在半空中犹豫一会，终于还是把它重新放回了抽屉的夹缝里。她想，自己也没必要和一张贺卡较劲。

　　其实，睡在他房间里，也没什么吧，反正该做的都已经做过了……

　　斯卡蒂的右手缓缓摸上还有些疼痛的小腹，脑海中浮现出刚刚在床上发生的一幕幕。她想起身体被博士揉进温暖掌心的感觉，还有蜻蜓点水般的吻，一瞬间，竟让她有些留恋。呼吸声交叠在一起的时候，双手无力地抓挠着他臂膀的时候，那恍惚迷离的滋味，能让她短暂地忘记孤独，飞离现实，摆脱命运的痛楚。

　　不，不行，就算我再怎么孤独，也不能，不能……

　　摇摇脑袋，长长的头发随之起舞，斯卡蒂努力让自己不再去回忆刚刚发生的一切，她不可以放任脆弱侵蚀内心，任自己沉沦于这种诡异怪诞的关系中。

　　去睡觉吧……

　　躺在床上，斯卡蒂回忆起自己的家乡，垂下眼帘，她听到海浪的声音。

　　♢

　　这一夜，没有海母的低吟，也没有战友的尖叫，只有浪潮拍打礁石，以及猎猎晚风。洗漱的时候，看向镜子，斯卡蒂差点没认出自己，一直挂在眼下的乌青消失不见，原本苍白的脸颊也染上丝丝血色，只是头发睡得乱糟糟。她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抚过脸上每一寸皮肤，是暖的。

　　把头发简单地扎成两撇粗粗的马尾，斯卡蒂在衣柜前纠结许久，终于还是选择了作战时穿的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会令她感到安心。

　　离开宿舍，踱步在走廊中，手指擦过冰冷的墙壁。斯卡蒂不禁想起昨晚被博士从身后抱住的感觉，他胸口的肌肉和她线条柔软的后背贴在一起，体温相互交融，以至于分不清谁是谁。她有多久没有得到一个拥抱了？上一次，好像还是和胡安。

　　他为什么要让我做助理……总不能是喜欢我吧……

　　这个想法一窜进脑子，斯卡蒂就忍不住苦涩地笑了起来。她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异想天开。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太久没有经历过人世间的爱、情、欲种种，孑然一身时间长了，恐怕难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吧。

　　如果他真的喜欢我，如果他真的爱我，就不会用幽灵鲨威胁我，就不会这样强迫我，他只是想上床而已，而我想救幽灵鲨，这只是个交易，无关感情。

　　就算，就算他真的爱我，我也不能接受，绝不能。那些爱我的人，只会遭遇厄运。

　　来到博士办公室，斯卡蒂看到坐在助理办公桌后的锡兰正在收拾东西，腿边还放着行李箱。博士向她说明情况，原来锡兰要去附近的山里考察源石矿脉，助理的位置空缺，这才让她临时顶替。

　　博士上午还有课要上，而黑也早已备好了车，等待着她的大小姐。时间紧张，只来得及简单对接一下手头上的工作，斯卡蒂就捧着笔记本电脑跟博士到教室去了。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负责为博士做课程记录，而博士则把课本摊开摆到讲桌上，在上课前花几分钟把课备好了。

　　“在微重力和低温环境中，气态源石在波函数上表现完全相同。也就是说，在海底、极地以及一些天灾造成的微重力环境下，源石很可能是以一种比较奇特甚至反直觉的方式存在。”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中，夹杂着突兀的清脆敲击。斯卡蒂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可仍跟不上博士的节奏，她不了解源石，更不明白博士口中那些艰涩难懂的名词，只能磕磕绊绊地敲下错字连篇的记录。幸好教室都坐满了，她可以偷瞄坐在身旁的艾雅法拉的笔记来修改。

　　他的课还真是受欢迎。

　　斯卡蒂悄悄抬头向讲台上的博士瞥去视线，他正讲得眉飞色舞，面对学生的时候，平日里那张生人勿近的脸总算是有了些人情味。但，这也就是在课堂上，一回到办公室，又会冷若冰霜，很像是凯尔希。不同之处在于，凯尔希表里如一，而他，在那张冰山脸的后面，他干的禽兽事肯定是不少呢。斯卡蒂想，他肯定和岛上不少女孩都上过床吧。

　　铃声响起，下课的时间到了，博士意犹未尽地给学生们展示了剩下的两张PPT，然后布置了作业。刚一宣布下课，那些早已把一条腿挪出凳子摆到过道上的学生们就纷纷抢着冲到讲台上，七嘴八舌地围着博士问东问西。对于课程的问题，博士自然一一解惑，对于那些不怎么正经的私人问题，博士倒也不吝回应，而有些太敏感的问题，就只报以一个神秘的微笑，比如，他有过几个女朋友之类的。

　　有过几个呢......

　　检查过课程记录，确认无误后，斯卡蒂趴在桌面上，在心里默念那个词汇——源石，这片大地的苦难与进化之泉，也是使幽灵鲨堕入永梦的罪魁祸首。她曾向博士讨要过锡兰送他小册子，连续几夜不眠不休，在作战之余一页页翻看，试图通过自学，了解那神奇的矿石。可惜并不成功，挣扎了几日，她总算认命，来自阿戈尔的她，确没有学习源石知识的天分。

　　相比之下，博士，他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源石的人了，对于源石研究者来说，他的名字就像幽灵一样，存在于每一本书籍，每一篇论文中，摆脱不掉，甚至连凯尔希也只能望其项背，仅占一个二作或者副主编。

　　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但在这个世界上，能救幽灵鲨的，也就只有他了。

　　“完成了吗？”

　　突然间，低沉的声音在身前响起，她抬起头，发现博士正跨过一级级阶梯向她走来，而其他学生都已离开，教室里只余两人。

　　“是的，完成了，给你检查一下吧。”

　　斯卡蒂把电脑递过去。博士的手指划动屏幕，查看她做的记录，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斯卡蒂心里一沉，难道记录有错？他对文字很敏感，有个别错字的话都会要求一一改过来，但刚刚检查的时候明明没发现啊。

　　“这有问题，”他把电脑翻转过来，指着屏幕慢悠悠地开口，“文字旁边要附上PPT图片，不要让学生来回翻。”

　　“对不起，是我……是我忘了。”

　　斯卡蒂愣了一下，原来负责记录的锡兰完全没有和她说起过这件事。她本应解释一下的，但看到他的眼睛，她竟然就这样下意识地道了歉，把责任揽到了自己头上。

　　“修改一下，然后发给学生，我把名册给你，上面有他们的邮箱。”他低眉看她，声音依旧平缓。

　　“好的，我……”

　　斯卡蒂突然卡了壳，小鼻子微微翕动，就在刚刚的一瞬间，她似乎嗅到了海水的气味，从船底顺着通风管道翻涌上来。船底！她猛地站起身，双腿把椅子推到了后面，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

　　“怎么了？”

　　博士望着她，见她眼神迟疑，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了，记录我来改，你去看她吧。”

　　♢

　　午休的时候电梯总是满员，斯卡蒂从不和别人同乘一个轿厢，她也不想让陪伴幽灵鲨的点滴时间在等待中溜走，于是，她无视了走廊墙壁上贴的禁止奔跑的标志，几乎是用跳的方式跨过一层层楼梯，直达最下一层的病房。

　　“幽灵鲨！”

　　撞开病房的门，最先映入眼中的，就是幽灵鲨。她靠在玻璃棺旁边，正对着房门，灯光全都撒在她身上，使得她仿佛是舞台剧中受聚焦的主角般。通风口的红绳摇曳，冷风吹来，拂起了她白色的长发，细碎的刘海之下，一双明亮的眸子向斯卡蒂望来，就在目光相对的刹那，她又阖上眼睛，无视斯卡蒂的存在，口中喃喃地念起阿戈尔人古老的诗句。

　　“梦深处仍是梦

　　我每夜都希望消失在为我洗尽白日的阴暗的水中

　　但是在我们溶入虚无之前

　　在那些纯净的水下面

　　委琐的惊异在灰色的时刻搏动”

　　一首诗终结，声音戛然而止，幽灵鲨的眼眸凝结成一汪平静的湖水，微微扭过头，对斯卡蒂莞尔一笑。

　　“你急什么呀？”

　　看着她的笑颜，斯卡蒂呆愣在原地，像是个丢失了主人的影子。幽灵鲨从她身旁走过，长长的头发随着步伐上下飘舞，顽皮地扫过她的侧脸，留下海洋的气味，伴一句缓慢悠长的询问。等她回过神来时，幽灵鲨已坐在身后的沙发上，大腿稍稍侧到一旁，左手轻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她坐过去。

　　“你并不经常醒来，”斯卡蒂坐到幽灵鲨身旁，两人的腿靠在一起，“我当然会着急……”

　　“你受伤了。”

　　幽灵鲨打断了她的话，视线沿着她洁白的胳膊滑下，落在结着血痂的手上。斯卡蒂下意识地把手往后藏了藏，然后才发觉这毫无意义，幽灵鲨都已经看到了，于是，又僵硬地放回到了腿上。幽灵鲨用柔软的指尖去触碰她劈开的指甲还有伤口。

　　“是什么让你受伤呢？”

　　玩味的语气，仿佛不是在问她手上的伤，而是其他地方的，看不到的伤。斯卡蒂抽了抽鼻子，她有些想哭，但还是强忍住了。

　　“只是战斗时分心了。”

　　“能让你受伤的敌人，一定很强吧？”

　　“不是敌人让我受的伤，是我自己，是我挥剑的时候用力过猛了。”

　　“那你可要小心一点，我可不想下次醒来，听到有猎人死在陆地上的消息，那可太丢人了。”

　　“我才不会死呢。”

　　斯卡蒂鼓了鼓腮帮子，做出一副生气了的样子，朝一边别过头去，但还是偷偷用余光去瞄幽灵鲨。而幽灵鲨仍旧笑津津地望着她，并不说话，等待着她先装不下去。

　　“唔，鲨鱼，你在这里面感觉好吗？”

　　可能也就僵持了几秒钟，斯卡蒂就投降了，她指指房间正中的玻璃棺，向幽灵鲨询问。

　　“前所未有的好，也许你也该进去试试，真的和漂浮在暖流中一样舒适。”幽灵鲨凑近到斯卡蒂的耳边，她的声音软得像一块浸水的海绵，吐息间有晚潮的湿润。

　　“太小了，像浴缸一样，不会觉得无聊吗？”

　　“不会，我一直在做梦，梦到鱼儿在珊瑚间游动，我还梦到往事，梦到我们还是猎人的日子，一同训练，一同跳舞，放电影一样。不过，就算如此，还是有许多事想不起来，你还记得么，嗯，我希望你记得，我不想过去的自己，就这么死在无人知晓的历史里。”

　　“我当然记得。”

　　斯卡蒂缓缓闭上眼睛，她能回忆出幽灵鲨用语言勾勒出的画面，听到浪潮的声音，仿佛自己正身处湛蓝色的海洋，与昔日的猎人们畅游起舞，跃出洋面，看着昕旦的光芒割裂夜空，吞噬新月，那些自以为早已忘记的细节都一下子变得清清楚楚，就像是饮下一杯将回忆五次蒸馏，不加冰块的酒。

　　“歌蕾蒂娅呢？她不来看我吗？”

　　“哦，她出去了，陆地的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发出了阿戈尔的信号，她要去看看。”

　　“哼，别再又挖出个自动贩卖机出来，那里面的啤酒害得大家闹肚子。”

　　“博士跟你说过了？”

　　“当然，你出外勤不在的时候，他就来陪我，询问我的身体情况，给我做些检查，帮我回忆过往，也会说些陆地上有趣的事。他身上有一种很熟悉的气息，像是跨越了很久很久的时间，让我想要亲近。他一定与大海有缘。”

　　“我怎么没感受到……”

　　“你的感官并不如我敏锐，这也就是为什么，你是击杀海母的最佳人选，你的心智并不容易被深海直接影响。至少，当你身边还有血亲陪伴的时候，是这样的。教会想了很多办法，试图干扰你的心智，是什么办法来着……”

　　幽灵鲨没有说完，她突然停下来，抬起头，闭上眼睛，似乎听到了什么。斯卡蒂也学着她的样子认真去听，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声音。

　　“唔，我想不起来了。”幽灵鲨抬手揉揉因被水长时间浸泡而蓬松的头发，里面散发出海洋的香气。

　　“别想了，鲨鱼。”

　　“对了，我还有样东西想给你看，把灯关上。”

　　幽灵鲨从沙发中起身，指指房门边上的开关说道。斯卡蒂走过去按下开关，只听咔嚓一声，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已经适应了灯光的眼睛胀痛，她在原地缓了一会儿，转过头去，看到幽灵鲨那猩红的双眸在咫尺莫辨的黑暗中灼灼闪光，好似在夜幕中升起的两点火光。斯卡蒂想，幽灵鲨朝这边看的时候，应该也是一样的景象。

　　“别眨眼，斯卡蒂。”

　　鲨鱼的声音飘过黑暗，刹那间，星火在头顶点亮。她仰起脑袋，看到一条璀璨的星河流过天花板，那是一串串灯珠，层层叠叠，溶成雾一样细密的白色光晕，其中夹杂着零星闪烁的红与蓝，仿佛正在爆发的超新星，在她眼底投下黑暗的痕迹。幽灵鲨的身体轮廓渐渐清晰，她慢慢走近，直到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星光淋在她苍白的脸上，像是点燃了干瘪的棉絮。

　　“星星......”

　　“嗯，我说想看星星，他就，装了这些。我说，其实我可以给这间房开个窗子，他就，把我那只雷姆必拓的刨矿机给没收了。”

　　幽灵鲨扯着嘴角，像是在说一个笑话，但斯卡蒂不能当笑话来听。她慢慢抬起双手——关节僵硬地摩擦，吱嘎作响——绕过鲨鱼的腰际，将她搂抱进怀中。胸口前充实的感觉，让斯卡蒂如释重负地喟叹，她舔了舔嘴唇，舌尖碾过唇上的星光，有点甜，又有点血腥味，像是舔着一枚镍币。

　　“干嘛叹气，斯卡蒂，高兴点。就算我明天就会死去，等你把我的骨灰撒回大海里之后，你也依然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要为自己而活。”

　　斯卡蒂感觉肩膀一沉，幽灵鲨安静地靠在她的肩窝里，双眼又一次合上，嘴角弯成一道曲线，刚刚说的话还拖着长长的尾音，凝固在她柔软的唇上。她慢慢地睡去，像是折翅的鸟儿，忽地从空中落下，坠入无边的梦境。

　　“睡吧，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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