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讣告称，备受尊敬的格劳登·流明夫人，又称格劳登·流明女爵，已于日前猝然长逝。至此又一颗皇室明珠落下帷幕，回望她波澜壮阔的一生，从放弃了公主名号起便淡出了公众视野，又在香消玉殒时掀起惊涛骇浪。依照女爵的遗愿，葬礼事宜一切居简，坊间传言其不会埋葬于任何皇家陵园，也有少数舆论倾向于威斯敏斯特教堂墓地或弗罗格莫尔的皇室公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笔者怀着沉痛的心情，悼念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中一朵败落的玫瑰。

以上摘自《泰晤士报》侧栏。

我很荣幸能对格劳登·流明夫人的故事添油加醋，她生前的经历已经传遍大江南北，而死后的境遇却鲜为人知。我无意为她作传，只希望诸位读者能够知晓，一个人的生命是何其脆弱，而更为震撼的是在生命凋落后，仍有人以爱为名对其进行泯灭人性的禁锢，个中纷乱甚至比我的创作更为骇人。亲爱的读者，您大可将我的文字视作一篇小说，一篇奇幻的超现实主义小说，她已逝去多年，久到她未曾拥有过的风流韵事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无疑是在亵渎她高尚的灵魂，同时又期盼她真正得以安息。于此，致以诚挚的歉意，R.I.P.

有关她生前的经历，可翻阅《永不凋零的璀璨玫瑰》，哈柏柯林斯出版公司出版，按下不表。

格劳登·流明夫人的身体在得知长女露比失踪后便每况愈下，她终于在一个阳光尚好的清晨永远地闭上了双眼。难以想象在二十多年前，她还是个骑着骏马驰骋的公主。婚姻像带她走进了一座华美的陵墓，她的精力早已被多年来的生育所摧毁，在幼女阿比盖尔出生后，她再也无法自如地移动那双洁白修长的双腿，可她在全家福上还是尽可能地坐端正，那张全家福就摆在她的丈夫，即布林克先生心理诊所的工作台上，没人知道她在漫长的时光中一直依靠着轮椅。她还患有肺痨，她其实是被肺痨带走的，但也不能说不是因为一位母亲对尸骨无存的女儿的思念。总之她轻飘飘地离开了人世，年仅四十二岁，一如她曾经丢弃一条用过的手绢。

布林克先生将其葬在伦敦的一处公共陵墓中，准确来说是格劳登·流明夫人的衣冠冢，他在里面放置了夫人生前穿过的最后一件衣服——这件事自然也是无人知晓。然而一对恩爱夫妻，做丈夫的又何必扣押妻子的遗体，使她难以入土为安？缘由早已模糊，笔者也无法确定一切的动机，大概所有的秘密都被封在了死者的口里。而我作为一个道听途说的外人，将要讲述的是一具艳尸死后遭遇的一切，请记住，仅仅是一具艳尸，她再也无法微笑或者挥手。如果让笔者去寻找一位同样凄惨的女性，那大概是艾薇塔·贝隆，她们死后的经历在本质上并无差别。

言归正传，布林克先生并没有选择安葬妻子的遗体，而是将她带进了位于伦敦的老宅地下的实验室中。我们可以称他为邪教徒、疯狂科学家，或者一位造诣高深的心理医生。从仅存的资料上来看，早在幼女阿比盖尔小小姐的儿童时代，其作为父亲就已经在女儿身上进行了数项“微小”的实验。在母亲沉眠的几年后，阿比盖尔也死于难以言说的多种并发症，这和人体实验逃脱不了干系。布林克先生在自己的实验室中对妻子的遗体进行了防腐处理，去除了全部的内脏，并用福尔马林保存在了用于腌渍橄榄的大玻璃罐中。其中格劳登·流明夫人灵巧可爱的舌头，则被布林克先生用黄油、一把百里香、胡椒粉和粗盐烹制后吃了下去。他在防腐液中添加了足量的砷以增强防腐性，并且将遗体保存在六英尺高两英尺半宽的玻璃柜内。夫人的眼睛较为特殊，他用银勺剜出了原本的眼珠另外保存，为尸体替换了一对颜色相似的玻璃眼珠。而衣物部分，他给妻子的遗体穿上了上身的内衣和结婚时的婚纱，基于尸体的特性，他采用了直接将衣服裁切成布片再缝合的方式。格劳登·流明夫人人生的最后十六年一直在轮椅上度过，未曾想死后才有机会重新站起来，即便只是在玻璃罩的支撑之下。她的遗容保存良好，始终怀揣恬静的微笑，根据其贴身女仆的日记，夫人会在面见孩子们之前特地上妆，掩盖她的憔悴，而如今再也不必了。至此，这场风波进入了短暂的平静。

格劳登·流明夫人的女儿们也难逃厄运，萨芬娜小姐因为与母亲相似的容貌和性格而遭到毒手，据说她在马背上昂首挺胸的气势就像她敬爱的母亲又重回人间。布林克先生曾勒令萨芬娜小姐戴上浅金色的假发，穿上母亲生前的衣物后与其性交，并且胁迫她学习母亲的讲话和作风习惯。而阿比盖尔小小姐，她一直与父亲保持着良好的肉体关系，作为夫人病弱躯体的替代。和接受私塾教育的阿比盖尔不同，年仅二十岁的萨芬娜小姐就读于坎伯韦尔艺术学院，她的人生本应一片光明，却在母亲去世后被尽数摧毁。她从艺术学院退学，终日酗酒，并且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笔者无法找到更多资料，甚至于她最终的陵墓。布林克先生长期将女儿软禁在二楼的卧室中，自己则时常流连于实验室。我们可以尽情想象他身上散发出的防腐液和来苏水的诡异难闻的气味，他的女儿们会因此在交媾的过程中干呕，此举一般会令他恼羞成怒，增加更多体罚，造成永久性的损伤，详见我在后记中附上的一份残存的尸检报告片段。

笔者在布林克先生的研究手记残本中找到了一些关于遗体保存状态的描述，特附于下：

……没有用防腐液浸泡，更好的处理方法是定期更换，细胞吸水肿胀会破坏皮肤状态。内脏很好，就是有些发黄，难以解决。眼珠是定制的，现在在模特眼睛里安置玻璃眼珠也很常见。

她仍旧美丽，脸颊没有凹陷，我之前一直担心她（字迹不清）一起看过《魔笛》，我把票根缝在了她的衣服内侧。左臂出了些问题，但是很快就会好，我跟她说过很快就会好，确实如此。

她喜欢那幅《奥菲利亚》，曾经盛赞过画面中水草呈现的状态。而她现在可以与她爱的场面共存了，我对她在防腐液中温柔的模样而感到宽慰，她的发丝就像奥菲利亚一样轻盈潮湿，我也乐于把柜子安置成相似的景观。在我们一同欣赏《奥菲利亚》时，我们都相信她有一天会从水中苏生，实际上——我们觉得她是要坐起来的，并不是僵硬的姿态，不知道画家是否与我们一样。用复苏来形容我的妻子有失偏颇，她从未离去，我做的措施只为了保存她永恒的美丽，如此。

我没怎么去关心萨芬娜，她说她身体不舒服，我不会允许她以请假为由在外面乱晃。不过我确实在楼下待的更久，在睡前我会经常看看她，我爱她甜蜜的微笑，或者说是她的一切，她的双眼明媚而有神，在灯光的照耀下就和在阳光下一样，不过我暂时还不能和她出去散步，对她而言太危险了。今天放了她喜欢的Suite No. 2 in B minor, BWV 1067:I. Overture。

笔者难以推测布林克先生的动机，恋尸的癖好一般源自于童年的心理创伤，而布林克先生只是在对于女儿的人体实验中展现出了凶残且恐怖的一面，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他对于尸体有着别样的情感和爱意，因而笔者认为，是爱意得到了顺延，但是此般借口并不能掩盖布林克先生亵渎遗体的罪行。多年后的今日我们无法判断布林克先生的心理状态，但是他在妻子死后一直保持着服用甲基苯丙胺含片的习惯，他会在短时间内充满活力和激情，并且乐于接受滥用药物产生的各种幻觉。笔者在手记的残本中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和一切滥用药物的人一样，布林克先生认为兴奋剂和毒品产生的快感要远大于痛苦。在幻觉中他感知到妻子了无生机的面颊正“绯红又饱满地充斥着过分的活力”，玻璃制作的眼珠“瞳孔会在黑暗中短暂地放大，但是没有被相机捕捉到”，并且肌体“更加柔软细腻，具有熟悉的温度”。这时候他会隔着玻璃去吻她。

如果对这里的片段进行艺术加工，我们可以认为在幻觉的牵引下，备受尊敬的丰碑般的格劳登·流明夫人得到了短暂的复活。我们大可以在文学性的熏陶中将布林克先生短暂地比作俄尔普斯，最起码在药物作用下他的确自如出入于冥府，并且与欧利蒂丝再度携手同行。笔者并不想阐述与另一个世界的恋人相见何其浪漫，已经有无数罗曼蒂克小说向我们展示了相关景象，笔者在此更倾向于描绘俄尔普斯转头后发生的故事。滥用药物导致的后遗症很快在布林克先生身上应验，他经常感到头疼，起初只是心情烦躁，最后演变成无节制地损坏东西。他使用了杜冷丁缓解疼痛，但无济于事。

属于布林克先生和格劳登·流明夫人的艳情故事很快便达到了另一个高度，在一次头疼欲裂的折磨下，他失手打碎了用于存放妻子遗体的玻璃展柜。读者可能会想，这确实是弄巧成拙的一幕了。含有高剂量砷的防腐液四溢在地板上，毒素也在空气里挥发。假若是正在欣赏着这篇传记的读者，很有可能会尽快做出清理，但是布林克先生却陷入了一种长久的餮足中，哪怕他的妻子此刻正倾倒在地板上，和一堆玻璃碎片混在一起。我们可以称某人的心门也在玻璃门砸碎的一瞬间被打开，他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其实他也能够和妻子的尸体进行亲密接触，因此他如梦初醒般地将妻子绵软的躯体翻转过来，剪开胸口的衣服露出前襟——胸前依然分布着保存完好的脂肪，没有在微生物的工作下腐烂塌陷，下身的私密处也维持着基本的形状，不过布林克先生没有使用。他唯一的理智告知他妻子的尸体很容易被折断，所以他仅仅与妻子的大腿里侧和足心进行了性交，有可能还有手掌。格劳登·流明夫人生前的身体长时间属于虚弱的状态，早已不适宜任何性方面的交流。讽刺的是，夫人确实是在死后才得以重获“新生”：没有了身体上的不便，也没有难以忍耐的肺痨纠缠，唯一的遗憾是——她同时也没有了生命。在她的生命消逝的一瞬间，这对夫妻的爱意反而达到了巅峰。设想一下，这是一篇涉及到恋尸癖的浪漫爱情小说，男主人公，一位神经质的、完全深陷于爱情的忧郁伪君子，同妻子冰冷的遗体进行着拥吻，感受她冰凉的胸脯和腰际散发出的福尔马林气味和几乎是油一样的触感。当我们谈到吻技，我们会谈些什么？类似于French Kiss、Sloppy Kiss、Butter fly Kiss，而如此多样化的种类中，可怜的布林克先生只能用自己的唇舌抵住妻子的唇瓣，这甚至不能算作是一个吻，更像是Closed Mouth式的，一般预示着恋人间的关系陷入僵局。格劳登·流明夫人的遗骸在此时此刻执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暗杀活动，她蕴含着砷和福尔马林的唇珠已经将毒素送进了布林克先生的食道里，砒中毒、甲醛中毒，以及空气中挥发的有毒气体，格劳登·夫人尚未安息的亡魂显灵，决计要带走他了。

让我们用更浪漫的词藻去描述，一位鳏夫，吻着妻子的遗体，直到他们的体温得以共存——事实上只有唇角的温度是属于他的，而他的体温已经和尸体一样冰冷。在他的幻想中，楚楚可怜的妻子再度活了过来，只因为他堪称奇迹的一吻，他就那样久久地抱住她，在玻璃碎渣中抱着她，埋在她僵硬瑟缩的小肩膀上痛哭不止。

此时她的华服、假宝石和庞大发髻都挂在后台，在这悲惨绝望的最后一幕她穿的是一件粗麻布破衫，在极度色情狂的驱使下，她对大海不屑地抛在她脚边的浮肿尸体做出骇人听闻的奸尸行为，因为她那干枯的放纵欲望已经完全变得机械化，于是她重复自己以前做过的动作，尽管她已彻底成为他者。她废除了自己的人性，变成一堆木头加头发，变成了木偶，自己就是自己的复制品，是虽死犹动的、恬不知耻的东方维纳斯。

——安吉拉·卡特《紫女士之爱》

在那之后，布林克先生有规律地同妻子的遗体进行着性交活动，而防腐液携带的剧毒也逐渐蚕食了他的身体。他放宽了对儿女的限制，但是出于一些原因，没有任何人做出报警的行为，笔者猜测是扭曲的“家族爱”发挥着应有的作用。或者，如是报警，会得到什么？布林克先生拥有足够的保释金，兴许他的儿女们只是暗自等待着某一日他暴毙而亡，一切回归原点，他们要把饱受折磨的母亲的遗体拉出来，迎着阳光再次下葬。他们遗传了布林克先生的精明和格劳登·流明夫人的聪慧，这悲惨团结的家族，尸骨无存的露比大小姐，正是她的突然离去酿成了事端，若她泉下有知，大抵也在为弟妹们祈祷。

布林克先生的身体彻底垮了，在毒品和挥发性毒素的双重摧残下，他的免疫系统被击溃，溃烂的脓疮时常浮现在他消瘦的手臂上，即使他掌掴儿女的脸颊时气力仍旧惊人。他浑身呈现出中毒的疲态，肌肉的无力感盖过头疼发作时的无端怒火，指尖变黑，嘴唇也毫无血色。更严重的是他的食道，长时间服用福尔马林使得他的食道也患上了甲醛中毒，现在已无法求证，不过一些食道癌的早期症状初见端倪。无法正常吞咽也在消耗他的生命力，他吃的很少，笔者找到几张遗留的传菜单，基本上是被冷汤泡软的面包片，或是碾成泥状的蔬菜色拉和几勺橄榄油。他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和妻子待在一起享受二人世界，二十多年前夫妻二人的蜜月选在了英格兰的西北部区域，现在他们又能在昏暗的地下实验室中再续前缘。

观看着的我们都有资格稍加评判一下布林克先生的为人，在这篇传记中他的故事也即将走向尾声了。无疑地，他是这天底下罕见的卑劣之人，故作高贵的人间恶魔，蛊惑人心的降世撒旦。从他身上我们只能看见人间之恶，在后来流传的诸多版本的野史故事中，他在病患面前建立的良好的心理医生形象被毁于一旦。假设诸位读者是其中饱受心理问题折磨的病患之一，而布林克医生的工作台上大张旗鼓地摆放着一张全家福，所有孩子都发自内心地欢笑着，他的妻子，格劳登·流明女爵威严地端坐在椅子上，尽显皇室风范。你怎能想到一张照片浪费了几十张底片，直到所有孩子都在高压之下被迫笑起来？又怎能想到曾经矫健灵活的格劳登·流明夫人再也不能行走，后背用束带硬生生捆在了椅子上呢。她凹陷下的双颊和憔悴的容颜会在照相馆员工的努力下变得焕发神采，你看着那张照片一定会想，这个家庭何其幸福，而布林克医生正是将属于自己的福音传递到每一位患者心中，而现实却是恰恰相反的。谁曾想到，一位颇有威望和名气的医生，其妻是皇室女爵，自愿抛弃封号的前公主，他们的子女年轻气盛，前程远大。而又是他，在妻子十六岁还尚不是他的妻子时，在妻子还是个昂扬又轻盈的少女时横刀直入，毁掉了她的一生，又迁怒折磨他们的儿女，直到格劳登·流明在虚弱和病痛中走完这并不漫长的一辈子，他也未曾放下操控她的念头，这位让她死不瞑目的罪人却比她的生命还要长久！这般恬不知耻的行径竟光明正大运行在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广阔国土之上，直到数十年后才得以重见天日。

漫长的故事其实只在历史中留下了一年多的缩影，布林克先生在第二年的仲夏告别子女，只身前往（鉴于一具尸体已不能称之于人）位于北约克郡的一座公馆，连同妻子的玻璃棺椁，共同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而他在给子女邮寄的假信封的地址则位于兰开夏郡的某个偏僻远村。似乎是预料到子女即将干预他死后的计划，布林克先生也提前做好了准备。他和妻子在公馆内度过了比热恋时更甜蜜的幸福时光，并且按时给居住在伦敦的子女邮寄地址有误的信件，以便他们在信件停止发放时能够被成功引向错误的、没有任何建筑物的地点。

至于他的子女究竟有没有对他的身后事制定计划，笔者更倾向于，他们最起码探讨过一些话题。他们使用了一种常见的密码，将关键字母划在了一本《麦克白》上，如果通过阶梯状的转码方式进行重新解码，可以得到关于陵墓的关键字，一切都指向他们想要将父母分开安葬，以告慰母亲的亡灵。他们反复提到了“soul”及“spirit”，与之相关的书本影印及解码方式见附件。

时间很快到了秋季，那是一个丰收之年，经记录许多物产都得到了更富足的储备，而布林克先生的信件也在秋季的第六个星期三戛然而止。他们并非没有预料到地址是错误的，因此也查阅了家族遗落的几处度假用的古老建筑，最终在一份三年前的房契上找到了精确的方位。迫于人力寻找的劣势，他们抵达北约克郡的公馆时已是初冬。主建筑的木门被一架钢琴和一盏巨大的掉落的吊灯堵得严严实实，他们不得已用斧头把木门连同着钢琴一起劈开。一楼散落着威士忌的瓶子碎片和被撕碎的整七卷《追忆似水年华》法文读本，还有已经腐烂露出森森白骨的一窝老鼠和一只饿到皮包骨奄奄一息的野猫。厨房的铝锅架里还有半桶蔬菜汤，灰尘浮上整整一层，仅存的土豆被老鼠啃得全是坑洞，黄油也已被舔净。一根桃金娘的枯枝从高处破碎的窗户中捅进来，壁炉里有碳，在某时有人烧过火，也有可能是流浪汉。

至于布林克先生的遗体，存放在三楼的某间卧室，和他的妻子一道。他们推门而入时，一阵浓烈的灰尘混合着腐烂的臭味扑面而来，英国的寒冬不会让尸骨的气息消散。他们走进去时又惊起一窝还活着的老鼠，而他们的父母就并肩躺在一张摇摇欲坠的老旧木床上。床头的柜子摆着两盘熟成牛排，依稀能够辨认出肉类的样子，上面爬满了苍蝇。酒是干邑的，大概喝下去了一百毫升（也可能是挥发)。不远处的梳妆台上摞满了各类小说及唱片，还有几本解剖学书籍。

而我们的布林克先生，俨然已经是一具脱水的干尸。他的脂肪和肌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一层干皮紧贴在骨骼之上。眼球也已经融化，眼皮深深地凹陷下去，形成两个骇人的空洞。那几个女儿尖叫出声，再去看他穿的衣服，一件被尸水染得发黄发绿的衬衫，一条西服裤，无名指上戴着婚戒，说来可笑，他的手指已经比婚戒的宽度要细太多，因而那婚戒也显得空落落的。

再去看格劳登·流明夫人，她的情况更为糟糕，防腐液没能让她的美丽容颜维持到冬季，也没使她化作一具干枯的木乃伊。她整个人都像融化了般，皮肤上结满了尸蜡，衣服是他们失踪的姐姐露比足月纪念时她抱着那婴儿拍照穿的礼裙，那时她苗条健康，现在看着恶臭、臃肿又恐怖。轻轻一戳她蜡化的皮肤，里面便淌出来腥臭无比的绿水，苍蝇和白蛆聚集在她的眼眶上，遮盖得甚至看不见玻璃做的蓝色双眼，牢牢戴着的婚戒快把她肿胀的无名指割断了。天啊，快把他们分开！不知道谁尖叫着提议，其中一个人走到母亲身前，强忍着恶心搬开她的头颅，又被她掀起的一块连着头发的头皮吓得连连后退。他们又试着从肩膀和胳膊下手，可两个人竟然像被胶水黏在了一起似的密不可分了。白色的床单被组织液侵染，上面爬满了蛆虫。

我们久久地站在那里，俯瞰着凹陷的、无肉的骷髅上的笑容。遗骨的姿势表明他曾经被人拥抱过。但是现在，永世的长眠超越了爱情，甚至征服了爱情的煎熬，最终与他做伴了。他在睡衣下面的肉身早已腐烂干净，与他躺卧的床榻难以分离了。

——威廉·福克纳《致悼艾米丽的玫瑰》

而他们最终是怎么做的？他们一部分人拽起来父亲干瘪轻快的遗骨，另一部分人捧起母亲滑腻又快要发酵爆炸的躯体，用铲子除去了黏连在床单上的部分。他们把夫妻两个装在防水的棺材里，那是为一个人准备的棺材，而两个人的尸体在里面交融着，紧紧拥抱在一起难舍难分。我的天哪，就这样下葬吧，我们可怜的母亲呀！他们低声惊呼着，迅速盖上了厚重的棺椁盖子，以确保难闻的气味不会更多地流淌出来。他们一直在哭，一具肿胀得不成样子的尸体徘徊在他们的眼睛和心脏里，那是把他们搂在怀里的母亲吗？没有一处地方像她，没有一块皮肤是他们熟悉的样子。现在她和她的丈夫真真地要躺到伦敦的公墓里去了。

虽然我梦见在这个世界上，不论在村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没有一个安静的地方可供我们谈情说爱，所以我就想象出一座坟墓，又深又窄，在那里我们像被钳子夹住那样紧紧拥抱在一起，我把脸紧贴着你，你把脸紧贴着我，再也没有人会看到我们。

——弗兰兹·卡夫卡《城堡》

故事到这便真正步入尾声了，我们可以对布林克先生恣意谩骂，而他却在死后仍能做到高高在上，流芳百世亦或是遗臭万年都无妨。而我亲爱的读者们，正如我开头所讲，大可以将我的文字视做一篇小说，一篇奇幻的超现实主义小说。我现在又要追加一个叫法——这是一篇爱情小说，一部死人们的爱情故事，你可以给它添上任何一个说辞或者标签，因为那曾呼吸着的小巧的唇峰和粉嫩的唇珠，都已在六尺之下化作泥土！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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