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死亡的最佳方式，是将死亡与纵欲思想结合起来。

——萨德侯爵

在六月将要结束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一位披着深蓝色雨衣的年轻人心事重重地走在人群密集的市集当中，精神似乎在神游天外，途经B车站往R桥的方向缓慢地步行。

等电梯是一天之中极少数能让利奥波德在枯燥且繁琐的日常行为中少数能够产生期待的事件之一，因为在这个“精神冗余”不被准则所认可的社会中，电梯是他少数可以站在里面胡思乱想而不必陷入浪费时间或是不够专注于某件工作的习惯性自责中。银色的墙壁在他的面前裂开，露出了藏在背后的小玻璃笼子。利奥波德可以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独享这只玻璃笼子的所有空间，几乎不必被任何人打扰。假若偶尔在电梯间里碰上了住在同一所公寓的邻居——多半是不认识的邻居，他也宁可让对方先搭乘电梯上楼。利奥波德不怎么乐意跟遇到的陌生人打招呼，因此在过去的三年中这栋楼里的大多数居民对于他来说都连“熟人”都算不上，更不要谈结交到什么朋友。这只铁盒子沿着电梯井里的铁索快速攀升，他看着窗外被迅速抛在脚下的城市逐渐变得越来越小，感受着轿厢升起时产生的令人安稳的轻微晃动——街道和行人变得原来越小，变得扁平，就像是一张纸上的图形。这是利奥波德感到只有站在这个观光梯的轿厢才能察觉出人类社会的真实样貌，就像人越是站在高处越是能看到事物的全貌。然而这绝不是一件让人欣喜的事情，因为站得太高，远处的人群给他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人给人的感觉是生机勃勃的，人群给人的感觉却是死气沉沉的。 这是多么诡妙的一则真理！五百英尺下的小人就像是被压扁了印在漫画书上的角色一样。

一张大得过于宏伟的人脸突然在狭小的轿厢外亮起，一块足球场大小的电子广告牌安装在紧邻的写字楼上，泄露出来的氮气在层层雨滴的反射下氤氲着奇特的光辉，与即将消逝的落日余晖产生鲜明的对比。雨水变成了令人不适的淡粉色。屏幕上的那张脸正在情绪激昂地念着台词，不过利奥波德没有用心去听，而是在思考晚上将要发生的事，他想念自己的公寓，想念公寓里的餐桌，想念家里的床，还有等待他回去的……事物。没错，“事物”，他想着。演讲的嘈杂让他感到不耐烦，事实上，他听到此时正在进行的演讲的次数如此之多，以致于他多半能够把稿子一字不漏都背下来——如果他真关心过政治的话。任何人的一张脸被投射到这么大的一张屏幕上都丑得要命，人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足有自行车大小。这张大脸真正让他憎恶的一点在于——任何人的脸都不应该投放到全城的任一一块屏幕上来对人施加影响，这是一种潜移默化，却无所不在的影响。无论他演讲的内容是什么，利奥波德都对此毫无兴趣，甚至十分抵触。这个社会在试图规训他，限制他的思想，限制他的行动。与其偷偷摸摸地把一张看似和善的脸投放到大屏幕上，等隔壁一有电梯经过就亮起来重新播放一遍，利奥波德宁可让他们直接在墙壁上贴“老大哥在看着你”的宣传海报好了。银色的金属墙壁再度向两侧展开。

利奥波德结束了他的冥想，从电梯里走了出来。他穿过灯光黯淡且空无一人的走廊，往更深的地方走去。小半层的房子都搬空了，利奥波德的邻居们搬到了他们更中意的住宅去。如果进展顺利的话，利奥波德自己也能尽快从这个老旧的公寓楼里搬走，同时辞去旧的工作，开始更加自由的新生活，顺带把过去的一切都扔在这栋楼里，所有的衣物和家具一样不带，尤其是那几张被他几年前就从床头移动餐桌最后扔到天花板上隔层曝灰的老照片。可能唯一舍不得的就是仿生人24601号。那可以说是利奥波德最大的一笔财产，他在仿生人非法改装上花了一大笔钱，丢掉了实在是怪可惜的。况且这个仿生人还是他自己从垃圾厂里捡回来的，无论在物质层面还是在精神层面，把它丢了都怪可惜的。

还是那种习惯性的自责，仿佛有什么人或者是一群什么人给他灌输过什么道理，想要开始新的生活就必须要彻彻底底地与曾经的自己诀别。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只要一触及把它留下来的这个念头，利奥波德都会感到莫名的心虚。

等他踱步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这个魂不守舍的男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不想回家。不过这个时候再做考虑已经为时已晚，摄像头已经开始捕捉他的生物特征了。而那件值钱货就侯在门的另外一边。几乎是自利奥波德把它从外面捡回来之后的第一回，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觉得自己不想见到它。至少在决定好搬家时到底如何处置它之前，利奥波德一点儿也不想再见到它。可是等门彻底敞开以后，他又在心里暗自给了自己一顿痛骂：这主意蠢极了，一切都蠢得要命，包括搬家的念头，包括思考本身，甚至包括存在本身；全都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你回晚了。”仿生人盯着他看。

“啊，我吃过了。”男人心不在焉地回答。 “还有我今天走得慢。”他把身上沾满了尘土的外套顺手递给它，接着想直接往里面走，仿生人却没让开把空间腾出来。利奥波德说： “我今天累了，不想玩。”

“协议不是这样的。”它说。

在它开口的那一刻，利奥波德甚至陷入幻觉一般地从它的语气里察觉出了委屈和失望的情感。当然从技术的角度来讲是不可能的，市面上流通的任何类人型服务产品的智能都无法通过图灵测试和移情检测，它们没有任何情感。利奥波德只是觉得如果那一句话是从人嘴里说出来的，那么一定是饱含着不满和控诉的情绪在里面，于是他就从一个没有情感的物体上察觉到了根本不存在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则又给他带来了那种似曾相识的负罪感。如果一个男人答应了什么事情，那么他最好说到做到——老头子是这么教训利奥波德的。于是他说： “好吧。”他脱掉鞋子和上衣，然后坐在了鞋柜上。

皮革项圈绕过锁骨，然后牢靠地套在他的脖子上。项圈的实体能给他一种真切的安全感。她的手伸向利奥波德的大腿内侧，轻柔地按压。他在脑海里幻想着她双手的触感，冰凉且滑腻。随着一声轻响，他的左腿先从膝盖上方与躯干分离开来，接着是右腿。她将失去下肢的男人搂进怀里，然后用轻柔的动作将他的上肢也卸下来。他的主人将他抱起，然后放在地毯上面。四条义体整整齐齐地放在鞋柜最高的一个隔层里——在身上没有安装任何赛博义体的情况下，利奥波德没有任何办法能够从地面上够到那个栅格的把手，也没有任何能与外界取得通讯的设备放在能够让他触手能及的位置。就像是危险物品通常会被特意安置在孩童碰不到的地方一样。

她牵着利奥波德往墙角走，角落里的瓷砖上没有铺地毯，断裂的肢体撑在上面会带来令人恼火的疼痛感，因此他不乐意往那个饮水的墙角里去。不过他必须紧紧地跟随主人的脚步。否则他就会像一条死狗一样被牵引绳拖着走。墙角的碗里注满了橙黄色的液体，和往常不太一样。

“喝吧。”她“满怀期待”地命令。

“我现在还没渴。”利奥波德摇了摇头。

这当然不是实话。利奥波德今天的晚餐是在外面吃的，口味算不上清淡，加上又在城市里徒步游荡了将近半个小时，到了这会儿早就产生了饮水的欲望。只不过他只是想喝水而已。今天的额外布置并没有让他特别满意。他对一切活动感到疲劳了，但却不是肉体上的劳累，而是更加深层次的疲倦。

“你撒谎。”她指控道。

身体的末端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仿佛是被毒蛇咬中了大腿的根部。那条黑色的毒蛇弓起身子，轻轻一扭，迅速地又绕回来，一口继续咬中了同一处部位。两条鲜红的鞭痕咬在了同一个患处，淬了毒的尖牙透过皮肤穿透了肌肉，让人感到连肌肉都要被生生撕裂成两块。利奥波德立刻惊叫出声，趁着第三下鞭责还没抽过来，即刻向她表示屈服。

“我喝！我喝！”利奥波德忍住剧痛移动身体，向铁盆的方向爬了过去。他迅速把脑袋压下去，但当他的嘴唇刚刚接触到那黄澄澄的液体表面，一丝温热刚刚透过唇瓣传递过来。那一碗液体突然翻到了，黄色的水滴散成一朵朵花，又在飞到半空中的铁腕“哐当”一声落地之前凝成了一股一股的水流淌在地板上。

“啊！”利奥波德发出一声痛苦而又绝望的惨叫，那无法逃避、仿若是命中注定的第三下鞭责终于落了下来。黑蛇突出恶毒的信子，亮出一道闪电状的划痕，咬中在了一条重叠了两道鞭痕的狭缝区域里。“不要！我错了！饶了我，饶了我吧！”他乞求道。

“求我。”她冷漠地命令道。

“求您不要再打了。”利奥波德不经思考地直接回应，但对应他的是突如其来的第四次鞭挞。这一记挥鞭在空气中抽出一记爆响，一列微不可见的红色小水珠沿着利奥波德臀部右侧那条狭长的红色印记从皮肤下方渗透出来。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以减缓疼痛，又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扭曲着身体，躲避着那悬在头顶上随时斩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却又不敢抬头看她。

“求我。”仿生人重复命令道。

他抬起头，看着上方的人影。他略作思考，乞求道： “主人，我好渴，求您赏我一口喝的。”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挨十下鞭子，我一会儿给你重新盛一碗，洒出一滴再挨三十下。要么用你的舌头伺候我，下面有多少水你就喝多少解渴。”

“我想伺候主人，谢谢主人。”他毫不犹豫地做出自己的选择。他的身体无法承受剩下的六次鞭挞，为了规避掉剩余的惩罚，他乐意付出一切代价取悦自己的支配者。

他尽力地挪动下肢，好让身体挺立起来，把自己的脑袋朝她两腿中间伸。但是等他被脊柱和颈椎的每一寸都拉伸到了极限，伸出的舌尖依旧距离他的阴部有一小截距离。他被笼罩在她高大的身躯投射在地面上的阴影中。这时利奥波德开始感到愤恨，开始想念起曾经与自己躯干相连的四肢。失去了四肢的他甚至无法完成她给出的命令。他仰望着她脸上那令人窒息的冷漠神色。他期盼她能够给他提供一点点帮助，但那冷漠的神色显露出她毫无为胯下的男人提供任何援手的意愿。

利奥波德怯弱地说： “我够不到。”他把脑袋下去看着她的双足，不与她的双眼接触。

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他的下巴，猛然把他的脑袋往上面拽，迫使他的眼神与仿生人24601相遇。她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给了他一记耳光，反问道： “所以呢？”

利奥波德艰难地开口： “请主人蹲下一点。”

另外一记掌掴意外而至，利奥波德听到耳边传来“砰”的一声爆响，然后眼前的影子开始倒转，然后又是一记重击，白色的灯光晃得他头晕眼花，接着脑海里充斥的是聒噪难忍的嗡鸣声。他发觉自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凭什么要我蹲下？”她理所当然地质问。

冰冷的瓷砖与面颊上的火辣痛感产生的对比催促他赶紧离开地面，他在慌张中下意识地想要从地面上爬起来，但是却发现自己的胳膊挥舞起来只能遇到空气——他忘记自己没有胳膊了。面颊上传来一阵撕裂感，他听到主人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慌张之中一个趔趄又摔回了冰冷的瓷砖上。主人的脚往前迈了一步——“不要！对不起！”利奥波德一边大声道歉，一边扭动腹部和手臂末端上仅存一点的部分肉体，试图往浴室里面移动。那只抬起来的脚就直接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把他死死地摁在地上。

“这是要去哪儿？”

“没有！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利奥波德手足无措地趴在地板上面，他起到自己能够逃离当下的困境，尤其是即将到来的疼痛和其他惩罚，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再度失去四肢的感觉让他陷入了无助和惶恐中。他知道无论是摆出卑微的服从姿态，还是以道歉渴求原谅，都无法左右主人的心意。但他也不敢在往外爬。他陷入了一阵迷惘的状态里，不知道还能做出什么选择。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喷涌的泪水顺着眼角和破损的面颊往下流淌。他动也不敢动。利奥波德的主人一只手就将他从地板上面搂了起来，突然离开地面的感觉让他感到更加害怕。

仿生人24601把手里的东西扔进了浴缸里面，她说了句： “今天别想喝水了，先伺候我洗澡吧。”说着她也迈开修长的大腿，跨过浴缸的边缘，踏在利奥波德裸露的小腹上。淋雨喷头开始往浴缸里喷书。另一只脚腾空，全身的重量都转移到了利奥波德的身上。当第二只脚一降落在他的胸膛上，利奥波德立刻感到了如同山脉一半的重压卡在了他的肺部，让立刻喘不上去。

没有人知道维瑟嘉德公司生产的仿生人的具体内部构造，制造商宣称涉及核心技术和商业机密。如果附加加固结构的合金骨架，一台定制款仿生人的整机质量通常都在300磅以上。至少相当于两位成年人的体重，而且是手脚健全的成年人。

利奥波德将嘴张大，但是他的呼吸伴随着一丝丝漏气的声音，花洒里喷射出来的水像是暴雨一样落在利奥波德身边，很快淹没到了他的耳根。在朦胧的雨幕中他能看到巨大且美妙的身影在半空中划过，浴帘上的LED灯开始闪烁，那庞大得如同巨鲸一般的影子在城中林立的高楼大厦之间穿梭移动。雨水开始轰鸣，透过他的喉咙往胃部渗透。不论他如何竭力地控制空气的流通，但他的肺部完全没有办法扩张，连一口新鲜空气都无法吸入，仿佛还有一只巨掌攥住了他的心脏，把他的血液从心脏里猛然地往外挤，就像是把小包的番茄酱从包装里挤出来一样。雨水的声音变得愈发宏大。朦胧之中，他似乎察觉到了庞大的异物通过他张开的口腔入侵体内，那滑腻腻的异物顺着雨水溅起的波纹下潜，向下探索……那异物很快就遇上了他的舌头。那异物的前端仿佛长有灵活的触手，肆意地与舌头嬉戏一番，腻歪之后就轻而易举地将这条柔软之物压在下面，朝着更深处的地方探索。

入侵异物与舌苔摩擦，顶着利奥波德的上颚朝着咽喉的位置去了，雨水也顺着那触感滑腻的物体灌入。利奥波德的意识在缺氧的环境下开始变得模糊，他只能感到脑袋发胀，眼前的所有事物都看不清晰了，只能依稀地听到浓重的水声。水沿着他的发根上涨，已经漫过了他的面颊。在他即将感到窒息的一个瞬间，异物带来的穿透感遍布了他的全身，接着浴缸里的积水漫过了他的口鼻。他的视线被淹没了，紧接着又没入了一片稠密的、稠密的、稠密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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