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掌灯时分，那六百里加急的内容已传遍了整个木兰围场——回疆大捷！兆惠将军奏折中所说，大小和卓均已被枭首示众，并提到回部台吉阿里和卓并其弟额色尹，其子图尔都等助大军平叛有功。阿里和卓感念朝廷还回疆宁定，想将自己身带异香的女儿伊帕尔罕献与陛下。

翌日，乾隆命人传旨兆惠将军等，召阿里和卓并其弟，其子，与其女伊帕尔罕入京。各蒙古王公知晓此事，纷纷祝贺圣上威泽天下，奉承话说了几箩筐，乾隆听得龙颜大悦，奇珍异宝跟不要银钱似的，流水般的赏赐下去。

围猎结束，无翼一面服侍子渊宽衣，一面笑道，“少爷，您说这人身上真会天生就带有异香么？”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嘛。”子渊笑道，“那个阿里和卓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来欺骗皇上？又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这倒也是……”

一语未了，就听侍卫来禀“哈丹巴特尔世子求见。”

第三十七章

“哈丹巴特尔？”子渊奇道：“都这么晚了，他怎么会来？”一面在心里疑惑，一面吩咐侍卫领他进来。

“子渊。”高大强健的男子掀帘子进来，俊朗的脸上满是笑意。

其实哈丹巴特尔与子渊的身高相若，只是子渊身材颀长，甚至有几分单薄，乍一看就是个典型的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而哈丹巴特尔则是在粗犷的草原长大，身形壮健，猛地瞧上去，他比子渊要高大不少。

子渊压根儿就没认为过自己现如今是六阿哥，故而对哈丹巴特尔严格说来颇为失礼的举动并无不悦，很自然的拉着他一块儿坐下。

“子渊，你……”刚坐下，哈丹巴特尔就有几分迫不及待的开口，却在讲了几个字后又堪堪顿住，耳尖略略发红。

子渊颇为莫名，“甚么？”

“……子渊，我今日来，就是想问问……”哈丹巴特尔沉吟犹疑半晌，终是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开口了，“明年三月份又该选秀了罢？”

“选秀？”子渊愣了半晌，方不确定的道，“应当是的罢……也无人告诉我这个，我倒不太清楚。”

“子渊，你今年也十七了，你的福晋，是否就会从明年的秀女里出？”

“福晋？”子渊细眉紧锁，沉吟不语，良久方道，“我倒是忘了还有这茬儿了……若不出意外，明年的那些秀女里，应当会是有我的福晋……不过不要紧，我得为家母守孝至二十六年初，至少得再有一年多的光景才可成亲……大不了我去向皇上说，让他在下次选秀时再为我挑选福晋，他不是觉得愧对我们么？去求求他他应当会同意……”

“你不想要福晋？”哈丹巴特尔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子渊的碎碎念，眼里迸出浓烈的惊喜。

子渊也没想着在这种小事上隐瞒他，闻言颔首笑道，“自是不想的。我可不愿娶一个长得是圆是扁都不晓得的女人做我的正妻。”

哈丹巴特尔似是放下了心，随即又皱眉道，“可皇子婚事，素来都是由陛下做主……”

“……横竖离选秀还有半年，届时再说罢。”子渊一向信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这种事也并非他现时想想就可解决的。

哈丹巴特尔有几分不放心了。“子渊，若皇上硬要你娶福晋，你该如何？就是皇子，违抗圣旨也乃重罪啊。”

“承认皇子身份已是我的极限了，我不可能连自己何时成亲也要受人摆布。”子渊眸色清冷，显然是不怕这话被旁人听见，传到乾隆耳里，“况且，就是得受人摆布，我也只会听义父的话。”言下之意，就是尚轮不到他现在这位名正言顺的亲爹来插手他的婚事。

他这亲爹是皇帝又如何？一天都未抚育过他，他怎可能让这种人来决定他将来要在何时与何人成亲？

哈丹巴特尔皱皱眉，半晌笑道，“行了，不讲这个了。子渊，我今儿来除去选秀外，还有一件事想与你说。”

“何事？”

哈丹巴特尔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整齐的白牙，“待秋A结束后，我会与圣驾一同回京。”

子渊微愕：“与圣驾一同回京？”

“对。我方才特意和父亲一起，去向皇上说了，皇上也是极高兴的。”能不高兴么？科尔沁的下任亲王愿意赴京，皇帝就是傻子也会高兴的罢？

“是么？”子渊缓过神来，眼中也浮出了笑意，“那敢情好啊，我们不就是常常见面了？”

“……你喜欢与我常常见面么？”

子渊眉尖微动，压下心底隐隐的古怪，笑道，“我们是朋友，我自是喜欢与你常常见面了——哈丹巴特尔，你今儿是怎的了？好像与往日不大一样啊？”

吞吞吐吐还带有几分别扭的模样，与往昔的豪气爽朗大相径庭。

哈丹巴特尔却是笑道：“哪有不一样？”

子渊虽觉不对劲儿，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沉吟半晌，只能打个哈哈过去。

八月中旬，秋A结束，乾隆对胜者封赏后，圣驾启程回热河行宫，随行者比来时多了几人——除去哈丹巴特尔外，还有固伦和敬公主与其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其子额勒哲特穆额尔巴拜；和硕和婉公主与其额驸博尔济吉特氏德勒克。

这次和婉可有幸回京城，还是托了她阿玛和亲王弘昼的福——若不是弘昼一日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在乾隆耳边念叨这件事儿，依乾隆的性子，八成会把她留在这茫茫大草原上，只带和敬回去。

回行宫尚未过几日，就已至八月二十五——子渊与紫薇的十七岁生辰到了。

乾隆分别赐下两桌御膳，又赏了两人一些精贵的物什。子渊那边，是由众皇子并蒙古亲王世子哈丹巴特尔陪着；紫薇那头，则是由令贵妃带着几位分位稍低的嫔妃，与和婉公主，和嘉公主，皇后的养女和端公主兰馨陪着。

至由热河回紫禁城，一路上都风平浪静的，唯一叫子渊觉着疑惑的，就是永璋与哈丹巴特尔的关系明显不好——哈丹巴特尔对永璋虽是半点儿礼数都不差，子渊却总觉得他对永璋颇有几分敌意，而永璋对他似乎也是左看右看不顺眼——难不成他们以前有甚么过节么？去问了，两人却都说无事。子渊一想也对：他们虽是相识的，但每年最多只能在木兰围场见上几面，话都指不定才说过几句，加之身份又不一般，能有何过节？最后只能把这个归咎到自个儿的多心上。

九月上旬末，圣驾回至紫禁城。子渊这下可没有随心所欲的自由了，被迫住进了阿哥所，那些宝贝蛇不准带过来不说，还得一天到晚学习规矩，学的他满腔怒火无处发——唯一叫他稍稍安慰些的是，他最宝贝的那条小红蛇因着体积小，可悄悄“偷渡”进来。

学规矩，整日困在一亩三分地里无法随意走动，这些子渊都能勉强忍了。唯一叫他忍不了的，是他都十七岁的人了，却还要日日天尚未亮就起床到尚书房去学那些个他不到十岁就已记得滚瓜烂熟的东西。

子渊可不是个会亏待自己的主儿，加之他又不必像其余皇子那般担心失宠，因而在尚书房忍了三日后，就跑到乾隆跟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着重点明了自己从小没爹，又常年不在娘亲身旁，小小年纪就要看人脸色过活的苦日子。最后婉转表示他现今一进尚书房，就会想起幼时要用念书来讨好义父，寄人篱下的悲惨生活。再者，他如今也十七了——所以，能否不再去尚书房？

乾隆闻言，当即愧疚又心疼，连说不必再去尚书房了，先好好的歇息几月，待府衙建好，就派他到户部去历练历练。又问他“想把阿哥府建在何处？”

对子渊来说，此次前来如此轻易就达成了不去尚书房的目的，已经让他很是心满意足了，至于阿哥府的选址，他倒是无所谓，因而异常乖巧的垂手而立。

“一切全凭汗阿玛做主。”

乾隆极是满意，沉吟半晌笑道，“我看你与你三哥走的最近，他那府邸旁又正巧空着，不若就把你那府邸选在那处可好？正好与他做个邻居！”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子渊也不知自己听乾隆如此说怎会心生喜悦，笑眯眯的谢恩，待出了养心殿方才觉出不对劲儿来——他也不是未去过三阿哥府，但没在府旁瞧见过空地儿啊？莫说是空地了，就连空房都没有……

虽觉奇怪，但又不好再去找乾隆问问，只得抽空找了永璋问一下，方知晓乾隆说的府旁是指一条街外……不过想想其余阿哥府邸相隔的路程，子渊还是觉得安慰不少——至少由他未来的府门口至三阿哥府，不骑马时，走路也不过不到一盏茶的光景罢了。

转瞬间至乾隆二十四年的十月十三日，子渊因着无所事事，又因前两日终于获得了可随意出宫的令牌，故而一大早就带着无尘与无轻二人去了三阿哥府。

永璋前些日子虽在木兰大出风头，但因乾隆已把这个儿子冷落习惯了，故回京后仍未派政事给他做。这些皇子中，除去子渊，就属他最为清闲——既不必办事也不用去尚书房，日日待在府里赏花问柳，闲坐品茗。

刚过晌午，宫里就来人了，说是圣上口谕，十六日乃温惠皇贵太妃七十六岁寿辰，阿哥公主们要于申初前去送贺礼祝寿。

“温惠皇贵太妃？”待乾隆派来的那名太监走后，子渊方才奇道：“三哥，温惠皇贵太妃是哪位？”到如今子渊连他皇父后宫的嫔妃尚未认全，更别提是太妃辈的了。

永璋轻咳一声，隐隐带着几分别扭，“温惠皇贵太妃出身瓜尔佳氏，是圣祖仁皇帝的和妃，曾抚育过汗阿玛一段日子，汗阿玛对她也是颇为敬重的。每年皇贵太妃生辰，汗阿玛都会亲自去贺寿。今年叫皇子公主们同去，应是想让皇贵太妃见见你与紫薇罢。”

子渊恍然。

正说着，就见小易子急急走了过来，打了个千儿道，“给主子请安，给六阿哥请安。”

“何事？”

“禀主子爷，方才福晋身边的丫鬟来报，说是福晋身子不适，咳的连话都讲不出了，叫奴才来禀主子一声，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

“身子不适？”永璋眉头微皱：“怎突然就身子不适了？昨儿不是还好好的么？”

“回主子的话，奴才也不知。”小易子垂首站着，又稍稍抬头偷瞥了一眼，见永璋坐着不动，丝毫没有起身之意，顿了半晌，又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道，“……爷，福晋她……爷不去瞧瞧福晋么？”

子渊眉尖微挑，也笑道：“是啊，三哥，三嫂身子不适，论理你该去瞧瞧才是啊。”

“……你想让我去瞧她么？”此话一出就连永璋自己都心下愕然——他怎会讲出这般……莫名其妙的话？其余听见的人，包括子渊在内均是一头雾水，不知他问出这话到底是何意。

“三嫂病了，三哥去瞧瞧是应该的，我这做弟弟的怎会不愿意？”子渊虽心底颇为迷惑，表面却笑容不变。

“那六弟就先自己坐会子罢。”永璋见他仍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心里腾地冒出一股无名火，起身生硬的道，也第一次称呼子渊为“六弟”。

子渊莫名的看着永璋几乎是不满的拂袖而去，与站在一旁的无尘无轻面面相觑，无辜又迷茫——这位三阿哥好端端的发哪门子火？

第三十八章（上半章）

约莫小半个时辰，大夫方姗姗来迟，给博尔济吉特氏细细瞧了后，说并非甚么大病，只是常年郁结于胸，又受了些风寒，两相夹击之下才病倒的。不过这心病还得心药医，若这心结解不开，身子就极难康健。

大夫走了后，永璋坐在床前，对博尔济吉特氏抓着自己衣袖的举动心底分外尴尬，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带着几分极自然的关心之意。“你这好好的，怎会郁结于胸？是谁给你气受了？”

说实在的，对方才大夫的结论，永璋确是颇为讶异——如今这三阿哥府的后院，哪个敢给博尔济吉特氏没脸？

“爷，您多虑了，无人给妾身气受。”博尔济吉特氏先是急急解释了，随后又不知想起了甚么，微微红了脸，却仍旧愁眉不展。

“那你怎会……”永璋一面问，一面状似不经意的把手抽回来——与重孙媳妇如此亲近，这真真是叫他怎么想怎么别扭。

“妾身……妾身只是觉得愧对爷……”

“愧对？”永璋一怔，随即微微眯起双眸：这种口气可真是似曾相识啊……上辈子不少妃嫔好像都用这种口气与他讲过话？“你乱讲甚么？自我们大婚以来，你把阖府上下管理的井井有条，何来愧对我之说？”

“可是……”博尔济吉特氏沉默良久，方低声道：“可爷已经二十多了，府里莫说是小阿哥，就是小格格也没有……妾身无能，成婚数年尚不能为爷添个子嗣……妾身每每想起此事，就……”

永璋怎能不明白她的意思？若他真是三阿哥，就是看在博尔济吉特氏嫡福晋的身份上，也会遂了她的愿，至少给她个女儿叫她有个盼头。但目今最大的问题是……他不是真的三阿哥啊！与重孙媳妇上床？打死他都干不出这等事儿来！

“你就是为了这等事烦心？”永璋压下心底纷乱的思绪，呵呵笑道：“你心思也太重了，我如今尚未至而立之年，膝下无子有何稀奇？我们这些兄弟中，不也就只有大哥有两个儿子么？四弟五弟他们还尚未大婚呢。你作甚在这儿着急？”

“爷，哪能是这么比的？”博尔济吉特氏嗔道：“四弟若不是为了给淑嘉皇贵妃娘娘守孝三年，早就大婚生子了。五弟那不是因为皇上为他选中的西林觉罗氏的女儿年岁尚小，才耽搁几年的么？至于其他的弟弟们，就是最年长的六弟，如今也不过刚满十七而已。大哥当年可是还不及您的年岁，绵德绵恩就已出生了。”

“好了好了。”永璋见她细细分析，不禁失笑：“这种事儿也不急在一时，你先安心养病，把身子养好了再说罢。”

博尔济吉特氏见永璋并未照着她想的路子说，反而颇有几分左顾而言他的意味，眼中泛起几丝失望，尚未来得及再说甚么，永璋就已站起身：“你身子弱，赶紧躺下歇息罢，我先出去了。六弟还在前头呢，我总不好把人自个儿扔那儿不是？”

博尔济吉特氏怔了怔，勉强笑道：“……妾身恭送爷。”

就在子渊准备叫三阿哥府的下人去告知永璋一声他先行离开时，永璋终于回来了。

“三哥，三嫂无大碍罢？”

“就是风寒加上郁结于胸而已。”永璋撩起袍子坐下，微微笑道：“无碍的，养些日子就好了。”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永璋也不明白他方才为何会突发无名之火——亦或是不愿去深究。幸好子渊也并未追问。

子渊颇有几分诧异的抬起头：“郁结于胸？”

永璋哈哈一笑：“那是她心思太重了。觉得我到现在府中尚未有一名子嗣，怕我将来膝下荒凉，对这件事儿日思夜想的，又染了些风寒，可不就两相夹击病倒了么？”

子渊也失笑：“三嫂真是……太过贤惠了些，竟忘了三哥如今正值壮年，身子骨也不错。虽暂时无子，但将来想要多少子女没有？”

永璋见他笑眯眯的模样，方压下的无名之火又隐隐升了上来，目光闪了闪，笑道：“我现在才想起来，六弟如今身旁竟连个侍妾都没有呢。过几月就是秀女大选了，可要汗阿玛多为你挑几个模样家世好的。”

“三哥这是害我呢。”子渊赶忙摆手笑道：“家母的孝期尚未过，我怎可能在孝期内做这种事？”

永璋这才想起来还有夏雨荷的事儿在中间挡着。那也就是说……至少一年内子渊不会大婚？这个结论叫他心情上扬了不少，心头的火气也逐渐消了下去。

至乾隆二十四年十月十六日，皇祖温惠皇贵太妃的七十六岁寿辰到了。讲起来，温惠皇贵太妃还是颇为好命的——出身世家大族，在圣祖一朝还算得宠，以只生过一个早夭皇女的资历顺风顺水封到了和妃，还可与世宗宪皇帝养母孝懿仁皇后之妹悫惠皇贵妃一同抚养乾隆帝——虽终生无子，但因世宗与乾隆帝对她的敬重，圣祖驾崩后过得日子可是比不少有儿子的嫔妃要舒服风光多了。

所以说，在皇家，有十个儿子，还不如去抚养未来的皇帝半年。

胤i站在公主之列，余光不停往永璋身上瞟，幸灾乐祸到了极致——这温惠皇贵太妃就是上辈子也是他的长辈，给长辈祝寿，他自是不会有多大抵触情绪。可汗阿玛就不同了——能以重孙辈的身份给自个儿原来的嫔妃贺寿，他这辈子还真真是没白活……

永璋确是所有人中心情最复杂的一个，倒不是因为他要以重孙辈的身份给原本的妃子拜寿，而是……他至今尚接受不了那个比自己不少儿子年岁还小，记忆中一直是漂亮可人，温柔善解人意的和妃似乎是一眨眼就变成了比当年的太皇太后还要老几分，满头银发的慈祥祖母。这真真是……

“这就是永瑾和紫薇？”温惠皇贵太妃拉着两人的手，呵呵笑道：“皇帝啊，你可真是有福气，一下就多了两个如此好模样的儿女，还是龙凤胎罢？咱们爱新觉罗家还从未有过龙凤胎呢，龙凤呈祥，可是大吉大利的好事儿啊！”

乾隆连忙笑道：“太妃说的是。”

这温惠皇贵太妃身为圣祖遗妃，辈分在后宫最高，莫说是乾隆了，就是现今的皇太后，都得给她三分脸面。

子渊笑眯眯的应对着温惠皇贵太妃的问话，也没错过永璋眼角隐隐的别扭，心里愈发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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