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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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正值青春期的弟弟开着他的车得意忘形地扬长而去后，孙悟饭回到旧宅的门廊边坐下，点了一支烟。

夕阳西斜，他让自己藏身于屋檐的阴翳之中。闷热的南部乡村，到了8月的尾巴，依旧丝毫不见秋意即将来袭的征兆。青烟由他的指尖和唇间散开，聒噪的蝉鸣声里，他望向远处田间的忙碌人影，无声地叹出一口气。

天色较往日的这个时段要暗些。压在头顶的阴云，近到他似乎稍一施展舞空术便触手可及。晚上多半是要下雨了。或许也等不到晚上；闷雷遥遥地自天际传来，预示着随时可能来临的倾盆大雨。不是坐在这里抽烟的时候，他想。第一支烟抽完了，他又抽了第二支。

衬衣和马甲肯定会沾上烟味，烟味保不齐会被他的学生闻出来，好在明天他不用上课。渗进布料里的湿气和他身上不断涌出的汗液在纤维的缝隙间融为一体，于情于理他应该立刻回到宅子里打开空调。但他究竟不是那么娇气的人，若是娇气，也不会成为今日的孙悟饭。他只是不想动。就让这足以把人蒸发的热意将他包围，让他一身一身地冒着汗，好似这些汗液可以把他胃中想要呕吐的感觉带走。

烟不好抽。

倒不是他有抽烟的习惯。这烟是布玛上次来送资料的时候落在他办公室的，他揣在口袋里，想让爸爸下次帮他还回去。但悟天走后他却拆了那包烟，就好像方才那场兄弟之间愚蠢的对话并不存在，好似他生来孤独，好似他生来就是这样一个忧郁的角色。

27岁，前途无量的、拥有博士学位的大学新晋讲师，孙悟饭。上级的评价是聪明、能力强、潜力无限；同事的评价是开朗、和善、勇敢、认真；学生的评价是有魅力、严格、但也有人情味。他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从他记事以来他一直被所有人喜爱着。这样的人会感到忧郁，在外界看来或许是一种情绪上的浪费。他用双手搓了搓脸，仿佛想要把写在脸上的烦闷搓掉，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和善笑容，变成平日里的孙悟饭。但眼下并没有人在看着他不是吗？他放松的肩膀似在这一刻懒得承托起平日里的悟饭需要承托的重量。

还是把烟抽完了回屋里去吧。

他不想去研究自己究竟在忧郁个什么劲儿。

回到半个小时以前，他推开旧宅的门，悟天正穿着一身时下青少年热衷的流行服饰，眼巴巴地盼着他归来。一声热情洋溢的“哥”迎面而至，尾音还带着点谄媚。他当然知道悟天这夸张的热情又预示着什么：周五到了，派对之夜，悟天又要借他的车出去充门面。爸爸那辆用来运蔬菜的皮卡，当然是拿不出手的。

他立刻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做思量状，看起来意有犹豫。悟天热情洋溢的微笑有些挂不住了，嘴角的痉挛将悟天的紧张暴露无遗。他旋即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抬手将车钥匙抛给他这活泼得过分的弟弟。悟天灵巧地将钥匙一把接过，显然是松了口气，冲着他轻浮地抛来一个飞吻。

他嫌弃地一龇牙：

“你就是这样才找不到女朋友知道吗？”

“因为我对男人抛飞吻？”

“因为你油。”

他说着，脱掉西装外套挂上玄关的晾衣架，不动声色地用衣服遮住了衣架旁的墙面上悬着的那张三人家庭照。沿着直线走到餐厅，从餐边柜的架子上，他取下了属于自己的那只水杯。

杯壁上还挂着些水珠。是爸爸在不久之前洗过了吧？

……爸爸总是这样。那么粗神经的一个人，却偏偏会为了一个星期才回一次家的他提前洗干净水杯。

……难以理解，不是吗？

打开冰箱，侧面第三排的位置会放着一大壶爸爸每天早上起来冰好的麦茶。他倒了半杯茶，回到客厅坐下，动线轻车熟路，好似一切都早已成为肌肉记忆。也难怪，他直到读大学那阵才搬出去一个人住，这地方足以承载他迄今为止的大半人生。很熟悉，理所应当地，非常熟悉。但却又有什么不同，不同到他好似幻化出另一个自己在无声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等待着他在这熟悉的路径中犯下什么意想不到且无可挽回的错误。

空调开着，终归盖不住心火。心火浮现在脸上，便被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的弟弟注意到，悟天摆着头观察他一阵，微微皱起眉：

“哥，你今天脸色好差啊。”

“……工作太忙。”

他用茶杯遮着自己的脸，用喝茶的行为来代替更多的解释。撒谎的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添加更多细节，企图让谎言变得更有可信度，他需要控制这种不由自主。

“学校发生什么事了？”

“别多想。”

“那就是你发生什么事了？”

不进行解释似乎在悟天身上行不通。说悟天对他的职业生活不感兴趣是不可能的，青少年总在向往着成人世界的自由洒脱。虽然以悟饭看来，因为爸爸的放养式教育，悟天已经够自由自在了。

他放下茶杯，坐直身体观察了悟天片刻：

“你今天这么关心我？”

“你脸色跟撞鬼了一样。”

“我不说你是不是要一直问下去？”

“问到我出门前为止。来自弟弟的爱。”

来自弟弟的八卦心才对吧？下次和布玛阿姨、特兰克斯见面的时候，有的聊了对不对？

他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一万纸币按在茶几上推向悟天：

“现在出门。”

“哟……”

悟天拧着五官盯着那张大钞。

“哥哥觉得我对你的关心是出于对金钱的渴望吗？”

他没接话，手指按着纸钞微微向后抽。悟天夸张地叹息一声，以迅雷之势抢过那张钞票塞进口袋，摇摇头：

“哥哥这样想就太让我伤心了。今天晚上只能多请大家打保龄球来缓解心情。哎，还是大哥给钱爽快。弟弟我也就不抗拒哥哥的美意了。”

……油嘴滑舌。

悟饭嘲讽地笑了一声，靠回沙发，只希望悟天能欢天喜地地蹦跶着滚蛋，好让他延续此前的沉默。可无论是贿赂还是他的嘲讽似乎都没能彻底将悟天制服，正正身子，悟天的关心变得比方才更加认真：

“不开玩笑，哥。到底怎么了？遇到什么难解决的事儿了吗？”

“真没什么。”

“我今天就无论如何问不出结果了是吧？”

“是。”

“大概说一下呢？”

“没啥好说的。”

“那我去跟爸爸讲了。”

悟天瘪着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像是按动了他身上某个开关一样，他也立刻跟着弹了起来，一把抓住悟天的胳膊把那毫无防备的弟弟甩回了沙发上。

“又打小报告，是吧？”

“干嘛啊？你又不肯说……”

“说了有什么必要吗？对我的事情感兴趣也适可而止——”

“我可是你弟弟啊，听听大哥的烦恼很过分吗？”

“我——”

他张口吐出一个音节，喉间却突然像卡了树皮一样又痛又痒。他看着悟天吃痛地揉着手腕，带着埋怨的神色看着他，眼中不忿和不理解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皮肤。

冷气十足的房间里，不知何时他额头已布满了细密的汗。

“……抱歉。”

他一时间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因为悟天要去告诉爸爸吗？因为悟天要去打小报告，还是因为悟天要打小报告的对象是爸爸？这值得他狠狠捏住悟天的手腕把他的亲弟弟摔在沙发上吗？

悟天片刻前拿到钱而生的喜悦情绪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疑惑和担忧：

“哥，你知道你今天特别不对劲吧？”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

“我……”

我做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梦。

“我就是压力太大了。”

梦里面我做了无法被原谅的事。

“课程设计、作业批改、教研会议……”

我想知道，但我逃避去知道我为什么会梦到那样的事。

“新手老师很不容易的，悟天。”

他还是继续把谎撒下去了。加入一些细节，比如班上那些喜欢逃课的学生，比如想要和他约会的同事，比如他无意间观察到的院系里的派系斗争。零零碎碎，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大事，都不会引发他一丝一毫的烦恼。但他真正的烦恼又如何能说得出口呢？那不是应该告诉任何人的事情。说出来，无非是平添更多烦恼。

“大人的世界可完全不值得向往啊。……你怎么还不出门？让你老哥睡会儿吧，求你了。”

他用慵懒的语气做出总结陈词，这一刻他发现原来疲惫也可以伪装得更深。他勾起无奈的笑容：

“就是这些。没什么意思，对吧？行了，滚蛋。再晚点你要迟到了。”

他又如何知道悟天的派对到底几点开始呢？迟到也不过是个无聊的借口，真要闹到可能迟到的地步，让爸爸带着悟天瞬移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合逻辑的发言让驱逐的意味变得更加明显，大抵是知道从他口中再套不出什么话来，悟天咬咬嘴，拿着他的杯子到冰箱边满上，回到沙发旁递给他：

“那趁周末，多休息休息吧。……要不明天留在这儿？”

“不了。明天早上还要回去。”

他接过水来道谢。粗神经的爸爸，笨拙地表示关怀的弟弟。多么可爱的一家人啊。

“家人”。

他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意识到了自己对家人的逃避。他无法承认的、刻意掩盖的、不断自我暗示这不存在的逃避。

他喝了茶，起身送悟天到门外，看着悟天坐上他的车，欢呼着发动引擎，道了谢驶离他的视野。虽说自己也未必成熟，但悟天到底是个孩子，方才在他这儿受的气同汽车尾气一般，发动的瞬间便排了个精光。他不禁去想自己在悟天这么大的时候过着怎样的生活、产生过怎样的情绪，他尝试去回想自己也曾拥有过的叛逆期。他想了，随后他发现他想不起来。

就如同大脑在他的回路间突然建立了防御工事一般，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阴云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接近了，天空中开始亮起闪电。不过下午六点多的功夫，太阳已经要没了踪影，山雨欲来的征兆分外明显。他掏出手机给悟天发了个信息，叫悟天到了和他说一声，随后他再次抬头望向远方的田野。零星的碎雨避开屋檐扑落在他脸上，几滴雨水很快便弄污了他的眼镜，让他不再看得清田间的景象，不再找得到那开着拖拉机忙碌的人影。是他找不到了还是那人影消失了？他忽然觉得胃部有些痉挛。

到处都没有。

他找过了，以他目之所及之处，哪里都没有。……没事的，或许爸爸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耕作，这不是什么值得他感到心慌的大事，找不到爸爸不应该让一个接近30岁的人感到心慌。爸爸也不是笨蛋，下雨了肯定知道要避雨，那么爸爸或许现在正在某处别的建筑下面……

颈后倏然微热，一股温柔的气流轻轻冲上他的汗毛。他一个激灵，登时回过头去，果不其然看到悟空站在他的身后，一只手保留着打出气功波的姿势，一只手端着一盘西瓜，冲他笑起来：

“欢迎回家，悟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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