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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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罪恶感散发着血液甜腻的腥气，将他包裹在其中。视觉就那样失去了；听觉、嗅觉与触觉变得比平时更要敏感。有什么东西压在背上，不重，但令他心悸。燥热填满他的血管，他听得到自己响亮的心鼓。在他的房间里。他知道他现在在他的房间里，他闻到周身书架上印刷品的气味。这种气味曾经让他安心：一个可以供他逃避现实的空间，不是吗？他却又为何觉得如此窒息呢？

一只手攀上他的脑后，解开系在他眼睛上的黑色丝带。昏黄的光线帮助他恢复视觉，他支起身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他在梦里陷入惊惶和呆滞。

就像现在这样。

像悟空就这样稀松平常地站在他面前的此刻一样。

欢迎回家，爸爸对他说。他却因这笑容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尼古丁突然冲得他有些眩晕。他紧紧闭了闭眼睛，像是希望爸爸从他面前消失似的——下一瞬间他为他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恶心。

悟饭短暂地止住了呼吸。将让身体运作的能量全部贡献给大脑，他逼着自己必须以极快的速度冷静下来。或许还有迂回的余地……悟天虽然是个傻小子，远比爸爸要会观察得多。他应该还有机会不让悟空看出他的异样……

“……悟饭？”

他听到爸爸疑惑的声音了。这不是个好的征兆。

他旋即睁开眼，露出温和的笑容：

“辛苦了，爸爸。”

“你不舒服吗？”

悟空的提问总是很直球。他本应该习惯的，今天却有种被打得措手不及的感觉。

“有点晕烟……”

他想了想，抬抬夹着烟的手。悟空轻轻皱了皱眉头：

“连你也开始抽烟了啊……”

他甚至都不需要“想起来”这个过程——对气味敏感的爸爸不是那么喜欢烟味，他早就知道。他忙不迭地将刚抽了一半的第三支烟掐灭。

“就是试试。不会一直抽的。”

“……唔。”

悟空的视线投向了他放在一旁的两只烟头。

他变得又像个心虚的孩子了。他不自觉地用脚踩住了那两只烟头。心虚促使他主动转换话题：

“要回屋吗？我来做饭。”

果然爸爸听到“做饭”两个字就会笑容满面，爸爸从来就不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好啊，好啊，悟空说。要先吃西瓜吗？悟空问他。好啊，好啊，他跟着回答。

趁着悟空转身回房间的功夫，他从地上抓起那三只烟头，回程的路上扔进了客厅的垃圾桶。指尖果然染上了一股讨厌的焦油和尼古丁的味道。

“好啊，好啊”，他答应了爸爸要先吃西瓜。但以赛亚人来说，他罕见地根本没什么胃口，这状态从梦醒之后持续到现在。发觉自己没胃口就会想起那个梦，想到梦就会想起梦醒时他喘着粗气在朝阳温暖和煦的光线中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将他压缩成肉泥。他赶忙吞下两块西瓜让自己从回忆中跳脱，有时候他真的憎恨自己的脑子转得太快想法太多。悟空满足地看着他狼吞虎咽下那些西瓜，和他小时候印象中的爸爸没什么两样。眩晕感又来了。明明此刻已经没有尼古丁在刺激他了。

“我去做饭。”

他丢下西瓜皮匆匆起身。悟空的视线追随着他的背影：

“不再吃点了吗？”

“……我怕爸爸饿着。”

他将围裙套到身上，给悟空送去一个微笑。他的爸爸果然又开心起来了。

“爸爸先休息就好。你想看的电影我已经帮你调好了，打开电视就行。”

他补充着，交代着。像是用细节掩盖谎言一样，他用体贴来掩盖自己的心虚。语毕他不再停留，控制着步伐别让自己逃向厨房的意图展现得太明显。他反手关上厨房的门。台面上放着一箱爸爸摘来洗好的蔬菜，他看着那箱蔬菜笑了。

爸爸从早上就在等着自己回来给他做饭了，对吧？

真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可爱之处啊。爸爸总是这样的。欲望和疑问永远都表达得很直白，和爸爸相处从来不是件费力的事。他不是一直因为这种感觉而舒心吗？

第一道菜是奶油浓汤。他找出食材放在水龙头下清洗，水流声中他逐渐觉得这双手根本就不是在听从自己的控制，这双手、这些食材、这个厨房、这个家都对他来说变得极度陌生。这可是他的家啊，他想，爸爸不是刚刚才对他说“欢迎回家”吗？这可是他的家啊。从早上开始就是这样……从梦醒之后就是这样，他在失控。他失去对周身空间的认知，失去对自己的认知，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他快要30岁了，他已经可以控制自己早些年间过分的血气方刚，他可以在职场关系里勉勉强强做到游刃有余，伪装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对他来说本不是什么难事。可哪怕是悟空这样钝感的人似乎也快要到了察觉出他不太对劲的边缘，他只能庆幸爸爸和悟天没有出现在同一空间。

还是吃完晚饭就走好了。

他用手撑住台面。

至于今天的另一项惯例……他可以找个借口推脱掉。爸爸不会责怪他的。爸爸应该要学会接受孩子长大了和他逐渐疏离……这是社会的常识。这是爸爸必须接受的事情……他会越来越忙。他会周末躺在书房的卧榻上朝着天花板扔纸飞机但是撒谎说自己在开会而没法回家。他最终会或者不会找到一个爱意的对象结婚成家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他会越来越少地踏足这个厨房，最后变成一年才回来参加一次布玛的新年派对的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些他曾经无感的事情都会一一成真，就像那个梦在他面前凭空制造出了一个岔路口，两条路上都铺满了钉子，只不过有疏密之分罢了。

很快，他冒出来一个荒谬的想法：为什么他不能在独处，比如做饭的这一刻，学会自在极意呢？

为什么他不能关闭自己的大脑而只调动自己的身体呢？

他试着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个学期他要完成的课题研究上，这和他以后在院系内的地位息息相关。从云端下来，考虑一些现实的事情，他逼迫自己。思维逐渐向着学术的方向而去了，他脑子里开始浮现那些公式和运算。直到客厅里电视的声响穿破厨房玻璃门制造的屏障，再次将他拉回三维空间。饭菜离煮糊就剩一步之遥，他急忙熄了火。

给黄油面包切段，盛出那一大盆浓汤。牛排已经煎好，这会儿已经醒得差不多。给意面撒上一层厚厚的芝士粉，爸爸最喜欢吃这些芝士粉拌过的意面。回到餐厅的时候他发现悟空已经等在餐桌边蓄势待发，美食当前，悟空的笑容又变得孩子气了起来。和布玛曾经给他看过的爸爸小时候的照片如出一辙。

只是和方才相比，悟空洗过了澡，换上了一件简单的背心和短裤。他忘了把手中的盘子放下，只呆呆地盯着悟空肩颈处丰满的线条。力量的证明，人体之美的证明。他又开始觉得疏离了，灵魂和肉体在这一刻分裂成了两半。他又一次让悟空带着疑惑喊出了他的名字，又一次猛然从怔愣中缓过神来。事不过三，只是在悟空这里，连续两次已经足够引起爸爸的疑心。毕竟他是悟空的孩子啊，爸爸总归是比别人更了解自己的孩子的。

“……没什么。”

他放下盘子说。他将餐具递给悟空，低头看着自己的餐盘。

“只是在想爸爸忘了吹头发……”

他胡乱地找着借口。是啊，他连悟空洗完澡没有吹头发都注意到了。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看什么东西。

“无所谓吧？这么短的头发，很快就干了。”

“嗯。”

他含混地应付着。不行，他对自己说，这样不行，这样很快就会引发爸爸更多怀疑。于是他用叉子绕了几圈面条，接着道：

“我小时候不吹干头发，爸爸可是要按着我必须吹完的。”

“那是因为你头发长嘛，不然可能会感冒。布玛说还很容易偏头痛。”

“爸爸也会感冒和偏头痛的。”

“我无所谓啦……”

悟空耸耸肩。对于悟空来说，吃饭是除了拯救地球之外一等一的大事，这一点悟饭心知肚明。往常或许他笑笑就当这个无聊的话题已经过去，今晚却莫名起了叛逆之心。他放下叉子抬起头，注视了正在认真干饭的悟空几秒，无名之火不知从何而起，以巨大的声响推开椅子，走向了浴室。

他拿着吹风机回到餐桌边的时候悟空正吃惊地望着他，半张着的嘴边还挂着半根面条。他将吹风机插在餐边柜的插座上，手臂一挥拽开线，绕到悟空身后就打开了开关。

“干什么……”

悟空的声音旋即便被吹风机呼呼的声响盖住了。他有些用力地钳住了悟空的后脑，逼着他那想要扭过头跟他对话的爸爸乖乖保持背对他的动作，直到悟空有些绷着的肩膀完全放松下来，任他肆意操作。他这才将手指插进悟空的头发之间，抖动起悟空的发丝。一段十分钟的沉默：吹风机的噪音统治了他和爸爸共存的整个世界。

和他一样，乌黑的头发，告诉他遗传的力量是多么伟大。但那头发下方的颈子却根本白得不正常……令人厌恶。他用手掌轻轻贴住悟空的后颈，好似是为了控制悟空脖子的角度。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揉着悟空颈间的皮肤，继而随着整只手移动到悟空的肩膀上，将肩膀攥住。爸爸没给他什么反应，只有他独自控制着寒意和体内的热流不要冲撞失控。

失控。

他猛地将手从悟空身上抽回，像是他被悟空的身体烫伤了掌心的皮肤。好在悟空背对着他，悟空没看到他焦灼的表情。他再次用手摸了摸悟空的头发，吹了七成干，差不多得了。他把吹风机收起来，没去看也知道悟空的视线正紧密地追随着他的运动轨迹。他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沉默着回到座位上坐下。他知道悟空仍旧在盯着他。

半晌，他听到悟空叹了口气：

“什么呀。还以为会有后续呢。”

……后续？

他抬起头抛出带着疑问的眼神。悟空指了指自己的腰：

“这个。”

爸爸的语气并不沉重，甚至带着些玩笑的成分。他被那笑容刺得疼痛，嘴角抽搐着跟着笑了笑，没能给出回答。是因为他刚刚摸了爸爸的肩膀吧？让爸爸会错了意……

见自己的玩笑没什么反应，悟空瘪了瘪嘴，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犹豫片刻还是继续低头吃起了饭。在悟饭的记忆中，自他记事开始，他和爸爸之间产生这种这种程度的尴尬的次数并不多。尴尬带来的结果便是挫败感，可他找不出任何语言来弥补这种尴尬。尴尬如此，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告诉悟空他打算吃完饭后就回去。爸爸是期待后续的。

“……后续，等吃完饭再说。”

“好。”

悟空不咸不淡地回答他。是他的错觉吗？他觉得悟空有些懊恼？悟空竟然会显得懊恼？

他望着悟空的脸颊。那脸颊微微鼓起，悟空像小猴儿一般咀嚼着食物，这一口还没咽下去，下一口已经塞到了嘴里。爸爸的孩子气并不是偶发的；爸爸的孩子气根本是一种个人特质。他抽了一张纸去抹掉悟空嘴角的酱料。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他也不是没做过，只是这一次悟空看起来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的手也便在悟空的凝视中僵住了。

少倾，悟空“滋溜”一声将面条吸进嘴里，简单嚼了嚼便咽下，眨眨眼，磕磕巴巴地问到：

“你今天……在家过夜的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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