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圆周上，起点和终点是同一回事。

♢

　　“嗯，没有什么问题。”

　　凯尔希右手的食指弹在胶片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左侧顶叶颅板下的白色血肿已经吸收，银灰又可以回到战场上去了。

　　“给你添麻烦了，本可以在房间里静养的，都是盟友……”

　　说着，已经从病床上起身并披上大衣的银灰面带笑意向门口望去，博士正抱着胳膊靠墙站在那里。

　　“没关系，你在这里正好陪陪恩希亚。”

　　凯尔希用例行公事的平静声音回答道。她将胶片放回袋子里，连带着崖心的检查报告，以及她最近往来信件的复印件，一起递给银灰。原件由阿斯卡纶用高压蒸汽设备无痕拆开，确认是否有密写的内容，再复印，重新封装。这套从维多利亚安全部门“借”来的设备和操作流程从没出过破绽，唯一的缺点是会让信上讯使的气味变淡，不过崖心还没注意到。

　　“谢谢你，我那个妹妹现在也学会瞒着许多事了。”

　　“不用谢我，这是你盟友执意要做的，与我无关。”

　　当然，阿斯卡纶不会执行博士的命令，都是凯尔希代为转达的。其实，这命令究竟来自谁，她肯定心知肚明，但还是照做了。

　　凯尔希拿起桌上的终端，靠在桌沿上开始查看今早的大查房记录，并不去看银灰。

　　银灰的眸子深了深，接过袋子，离开了医疗部。从博士身旁走过的时候，他毛茸茸的长尾巴在博士脚踝上亲昵地卷了一下。博士扭过头，与银灰交换目光，看到的是弯起的唇角，还有小辫子上那颗孔雀蓝玉石。

　　等脚步声远去，博士这才走进医疗部。凯尔希的视线偷偷从终端屏幕瞟到了他的裤腿上，那里沾着几根银白色的毛。

　　哼，长尾巴。

　　凯尔希在心底不满地轻哼，同时学着银灰的样子努力甩了甩自己的尾巴，可惜太短，连裙摆都触碰不到。她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看到丈夫衣服上有其他女人头发的善妒的妻子，真是相当令人火大。

　　“雪山来的密信你也看过了，”她没好气地对博士说道，“总之，我强烈反对你掺合他和谢拉格的事，罗德岛没有必要平白无故地担这份风险。”

　　“恕难从命，我也有自己的考虑，风险控制是我本职工作的一部分。”

　　“比如让一个没事人呆在医疗部？”

　　“硬膜外血肿也不能算没事吧。”

　　博士也学着凯尔希的样子靠在桌边，抬起手，从背后漫过她另一侧的腰际，将她搂入怀中。凯尔希有些抗拒地拧了拧身子，但博士不肯放手，她也就只好作罢，装作没事一样继续盯着终端看。

　　“卖他个人情嘛，以后用得到的。”

　　他低下头，亲吻着她的头发说道。

　　“占用我们医疗部的资源卖你的人情。”

　　“一家人何分彼此呢，都是为了罗德岛，还有我们的理想。”

　　他的声音沿着发梢滑落，来到耳畔边，滚烫的唇贴上她已经发红的耳垂，用低沉的嗓音叩动她的鼓膜，说完还不忘调皮地轻吹一口气，害得凯尔希头皮一阵酥麻，肩膀紧缩，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她有点想要把博士扑倒在地上，像只猫一样又舔又挠，留下自己的作案痕迹，但现在是工作时间。

　　尽力克制住了内心的骚动，凯尔希故作冷淡地说道：“所以，你是来看银灰的，他现在已经走了，你还呆在这干嘛？”

　　“下班时间，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干什么？你工作这么快就做完了？”

　　“我产生了某种心灵感应，我感觉到……”

　　他装模作样地犹豫了起来，拖着长长的尾音，等待着有人为他续上一个回应。凯尔希朝另一边扭过头去，故意保持沉默。

　　“……我感觉到凯尔希在想我。”博士耸耸肩，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有些人的确会幻想自己有窥视他人精神的超能力，这或许反映了某种病态性心理。”

　　凯尔希口是心非地说道。她当然在想他，今天，她又在终端上的电子邮箱里写了好几封想让他来这里的草稿，只是没有发出过一封。

　　“是我想你啦。”

　　他先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然后又突然收紧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线，威胁性地向前迈了一步，凯尔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宽大的手掌托着压倒在桌子上，她抬起头，正撞上他漆黑瞳孔里翻卷的风暴。

　　“我昨晚等了一晚上你都没回来，也不给我发个消息。”

　　他把腰弯得很低，用左臂撑着桌面，让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连呼吸时胸腔颤动的歌声都能感受到，鼻尖相触，吐息中缠绕着丝丝薄荷香气，打湿了她的发梢。凯尔希感觉嘴唇莫名地发干。

　　“唔，我有手术啊。”

　　“一晚上，是的，我看得出来。”

　　说着，他轻吻她乌黑的眼袋，就像用一片温热的羽毛抚过。他还这样吻过她不小心被裁纸刀划伤的手背、撞到门框的小脚趾，那是他表达怜爱的方式。

　　“辛苦了，我真想抱抱你，凯尔希。”

　　“我还要工作……”

　　“没关系的。”

　　说着，博士一只手臂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另一只手臂则托着她的后背，将她搂进怀中，向后坐进椅子里，让凯尔希坐到了他腿上。

　　“你这家伙，真是没点正经……”

　　虽然嘴上这么说，凯尔希还是放松了身体，像只乖巧的小鸟一样，依偎在博士在她腰间圈起的臂弯中，感受他掌心的温度，就像是一日疲累之后终得休憩的惬意。博士低下头，下颌上的胡茬轻轻蹭过她的脖颈，滚烫的唇瓣吻上她珠圆玉润的耳垂。

　　明明是工作时间，还是在医疗部里，万一有谁进来看到的话，就全完了，当初让可露希尔装修成开放式办公室，真是个馊主意……凯尔希的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桌沿，闭上眼，深呼吸，胸膛随之高低起伏。

　　也许我喜欢这样……

　　“我们真应该试试在卧室以外的地方，凯尔希。”

　　亲吻过后，他又不知餍足地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廓，没有很用力。这是她与他约好的，不在能看到的地方留下痕迹。

　　“在病床上，我想你穿着白大褂……”

　　“你怎么这么粘人。”

　　凯尔希侧过身子，把双腿搭在椅子扶手上，抬起右手，纤长的手指触上他的唇瓣，打断了他的话，能感受他呼出的热气顺着手背滚落而下。她喜欢他的唇，结实、优雅，而且火热。

　　“因为只有你，可以诊治我的灵魂，从记忆中拔去那桩根深蒂固的忧郁。”

　　天，他委屈起来的样子真是要命……

　　博士将她的发丝拢到耳后，指尖从眼角向下划过脸颊、唇角，像一条温暖的细蛇攀附在她的身体上，若即若离地游走，连点成线。一想到博士用那轻缓嗓音勾勒出的场景，她的小腹就甜蜜地紧缩起来。

　　“不行，今天不行……”

　　凯尔希已经习惯了坦荡地将他的爱意照单全收，就像是一只蜂鸟，饮尽吊钟柳的花蜜，但这次不可以，她摇了摇脑袋，发丝飞舞。

　　“我知道的，”博士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来回蹭，“那个日子到了，我不会做的，我只是想抱抱你。”

　　凯尔希鼻翼两侧的肌肉微微抽动起来。

　　“晚上陪我去甲板上看看星星吧。”

　　“呃，不行，我还有工作。”

　　“咱们都两天没在一起了，亲爱的……”

　　“不行就是不行。”

　　听到她的拒绝，博士眸色幽深，双唇微分，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凯尔希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得太重了，于是赶快补救。

　　“唔……吻一下吧，我今晚确实有工作要做，挺重要的。”

　　“那这次，由你吻我。”

　　“真爱撒娇……”

　　但我喜欢。

　　凯尔希跳下椅子，伸出双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颊，温柔得就像捧着一怀玫瑰花瓣。她踮起脚尖，迎上他的唇，可就在唇瓣即将贴上的刹那，又突然推开了博士，后退两步，腿撞到桌子上。尖尖的耳朵抖了抖，她听到脚步声从外面接近。

　　几秒后，苏苏洛跑进了医疗部。她习惯性地扫视了一圈，凯尔希老师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手头的终端，而博士则站在两米开外，正颇有兴致地摆弄着亚叶姐桌面上的小盆栽。

　　“嗯？”

　　苏苏洛抽了抽小鼻子，沃尔珀族敏感的嗅觉似乎在空气中捕捉到了一丝暧昧的气息，喉咙里流出一声疑惑，但又很快收敛，病人还在等着办手续，她抓起自己工位上的文件夹，三步并两步跑了出去。

　　门关上的声音响起，凯尔希长出了一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干嘛要搞成这样……

　　如果不保持原来那冷冰冰的状态，她和博士的恋情很快就会成为罗德岛上最适合咀嚼的消遣。凯尔希不想当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不愿自己的恋情被添油加醋抹上其他颜色。她很享受现在这种纯粹得像一张白纸的爱恋。

　　可是……

　　她低下头，手慢慢挪到了小腹上。

　　如果是真的，那就彻底瞒不住了……

　　“怎么了？亲爱的？”

　　他又一次凑近，声音带着湿热的气息拍打在耳边，凯尔希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把头撇到一旁。她不知该如何去回应博士探询的目光，因为这件事连她自己都还不能确定。

　　“我，今晚加完班，就不去你那里了，你也别来找我，我想一个人休息一下。”

　　“凯尔希……”

　　“吻一下，然后回去休息，或者让阿米娅陪你，好吗？我想，我想一个人，考虑些事情。”

　　“好吧。”　

　　博士终于还是退却了，他当然会退却，因为他爱她，而她也不遑多让。他将她拥入怀中，用一只手撑着她的后背，让她仰起脸来，低头吻上她的唇。凯尔希的手指也伸进了他的头发中，指尖缠绕发丝，另一只手则轻抚他的脸颊。经历了连续两天的紧张工作，她真的很想放松下来，和博士在一起，得到更多，可是……

　　在确认之前，不可以。

　　湿软的莓果色口红残留在他的嘴角上，博士恋恋不舍地牵着她的手，十指交扣，掌心温暖如焰。

　　“如果需要我做些什么的话，一定来找我，凯尔希。”

　　“嗯。”

　　……

　　像往常一样加班到深夜，凯尔希叼着草莓味的蛋白质凝胶离开医疗部，夜深人静，走廊里只能听到鞋跟踏过地面的声音。

　　本来想在回去的路上想一下费城染色体转录出异常RNA而导致的酪氨酸激酶增加是否参与进了源石在体内的增殖，但在路过博士房间的时候，思绪就不由自主地飘到了九霄云外，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自从那一晚之后，她与博士隐秘的恋人关系也算是正式确定了，每次下班后她都会先回自己房间，洗去一天的疲惫，换上睡衣，再悄悄地溜去博士房间过夜。有时候，也会一起去甲板上，去看夜空中闪烁的群星，或是在温室中听着虫鸣入梦。

　　一开始，她担忧过自己会处理不好这段关系，但两个月下来，感觉真的很不错，他像有魔力一样，能使七月的白昼像十二月天一样短促，也能用种种孩子气的方法来解除她心中的欎闷。渐渐的，自己已经习惯了拥抱，习惯了爱抚，习惯把莓果色的口红蹭得博士满身都是，也习惯了每天早上在他的臂弯中醒来。他已经成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最柔软的那部分。

　　“对不起，今天不能陪你……”

　　轻轻将手覆在博士房间的门板上，凯尔希留下了这句话。

　　回到房间，凯尔希脱下高跟鞋，趿拉着阿米娅前不久送她的毛绒兔兔拖鞋走到沙发旁，直接扑了进去，把脸埋在靠枕里。

　　还是没来。

　　不用看日历，她也知道今天是第六天，一开始，她还能用手术、加班导致的内分泌失调来解释这莫名的推迟，可现在，她必须得考虑面对现实了。

　　她从白大褂的口袋里翻出了一支包裹在真空铝箔包装中的粉色小棒，握在手里，下不定撕开的决心。

　　不……还是先睡一觉吧，明早，如果明早还没来，就真的得测验一下了。

　　♢

　　“凯尔希老师？凯尔希老师？”

　　亚叶的呼喊声响过两遍，凯尔希涣散的眼神这才重新聚焦，精神从充满宿醉感的迷梦中苏醒，视线落回到手里那根粉红色的小棒上。她把它揣进了白大褂贴胸的口袋中，藏在几支钢笔后面。拾起桌面上的蓝色采血管，在眼前摇晃两下，透过有机玻璃反射的光线，她看到亚叶正站在病理室门口。

　　“怎么了？亚叶？”

　　将采血管放入血球仪中，她尽力平缓住自己的呼吸，稳住声音，装作一切如常。

　　“老师，你没事吧？要不……”亚叶犹豫了一下，“要不今天你就先回去休息吧，我会处理剩下的工作的。”

　　凯尔希的手指轻点血球仪的屏幕，仪器运转。那里面的采血管中是博士的血。她从来都不会把博士的身体数据交给其他任何人，曾经，她只是认为他的身体对罗德岛，对感染者，甚至对整个泰拉，都有着非凡的意义，交给别人，她不放心；而现在，恐怕更多的是心底那份占有欲在作怪，博士，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不过，也没必要跟最亲的学生吃醋吧？凯尔希不动声色地在心中苦笑一下，扭头瞧向亚叶，之前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也曾拜托亚叶帮忙监护过博士的身体，算是唯一一个例外了。

　　“好吧，辛苦你了，亚叶。”

　　“没事啦，也算是一种学习嘛。”

　　凯尔希走出病理检验室，与亚叶交错的时候，她稍稍抬起左臂，去遮挡胸前的口袋。

　　“老师，你是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吗？今天你总是跑到这发呆诶。”

　　“哦，就是坐得久了想活动一下。”

　　从早上到现在，她已经不知多少次，趁着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躲进病理检验室里，把它拿出来看几眼。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是希望上面那两道杠能变回去？还是，想要一次又一次地确定……

　　凯尔希坐回办公桌前，右手慢慢抚摸上自己的小腹。

　　确定自己怀有某种崭新的希望。

　　“亚叶，你说，孩子对我们来说，是什么呢？”

　　“诶？你这么突然问，我答不上来啦，不过，我觉得老师你之前说的就是对的，孩子是希望吧。”

　　凯尔希扭过头朝检验室望去，透过玻璃，能看到亚叶正抓起角落里的黄色垃圾袋，把它塞进高压灭菌锅中，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白色指示卡一起丢了进去。那干净利落的动作，还有头发上的白色花朵，让她想起了莉莉娅，想起了在乌萨斯研究所的日子。

　　我也算带大过许多孩子了，阿米娅、亚叶、迷迭香、红，也许艾利奥特也算一个吧，没想到轮到自己有了孩子，竟然会这样犹豫。

　　和亚叶，可以说吗？还是先试探一下……

　　“你说，如果夜刀突然跟黑角说她怀孕了……”

　　“什么！？夜刀怀孕了？”

　　凯尔希的话被打断，玻璃后的亚叶瞪大了眼睛，震惊得声音都高了好几度，但又带着动摇的颤抖，显然是不敢相信。

　　好吧，这事真的不能和亚叶说。

　　“只是如果，你说，黑角会是什么反应？”

　　“哼，我觉得有很多男人都会觉得孩子是个累赘。”亚叶不满地鼓起了腮帮子，“说不定还会让女孩子把宝宝打掉呢！”

　　不用说，她又看那些狗血的言情小说或者电视剧了。

　　凯尔希苦笑着摇摇头，但内心还是感到不安起来，从早上到现在，她已经问过自己许多问题，如果自己手上的工作受影响该怎么办？罗德岛现在的情况允许一个新生命诞生吗？但她的确没想过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博士，会想要这个孩子吗？

　　♢

　　“在圆周上，起点和终点是同一回事。”出自赫拉克利特辑语

　　“可以诊治我的灵魂，从记忆中拔去那桩根深蒂固的忧郁。”出自莎士比亚的戏剧《麦克白》

　　“能使七月的白昼像十二月天一样短促，也能用种种孩子气的方法来解除她心中的欎闷。”出自莎士比亚的戏剧《冬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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