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可以进来了吗？”

没有回答。

“那我就当你默许咯？——喂？”

依然没有回答。

“算了。我不客气啦！”

我推门走进浴室。

云堇背对着我泡在浴缸里面，她紫色的长发披散着。

“水温怎么样？”

“正好。”

略带疲惫的声音。

“你可别又在浴缸里睡着了啊。”

“不会的。”

“嗯——”我搬来凳子，坐到她后面。

这是她特有的习惯。

名角好像多多少少都有点常人难以理解的习惯：

有人上台前十二个小时内便开始不喝水不吃东西，哪怕烈日炎炎也是如此；

有人禁止在演出的后台和前台放任何鲜花，连观众席上都不可以有任何人带鲜花进来；

有人在幕间休息时喜欢吃特种薄荷糖果；

有人喜欢在演出结束后蹲在后台疯狂看几卷稻妻产轻小说；

如此种种。

云堇的习惯没有那么奇葩，但也很不好伺候：她喜欢在一场演出结束后泡在浴缸里放松，必须泡满一个时辰才行，而且浴缸里的热水还得加入各种药材，有些价值不菲。一个时辰，手脚都泡皱了，但她喜欢，而且或许就是这种药材，能保养好她的皮肤吧。

之前都是家里的佣人给她弄热水，现在自然就换成我了。

我还要给她按摩呢——新婚那夜主动给她献殷勤的后果。

我轻轻地揉着她的双肩。

她说：“今天你去现场看了，第一排，我看到你了。”

“我也看到你了。”

突如其来的废话让她忍俊不禁。

“笑什么，不管是第一排还是最后一排，大家不都是来看你的么。”

“舞台效果好吗？”

她闭着眼睛问我。

“嗯……”

我一时间竟不太好回答。

台本设计等东西脑海里这些一掠而过。

“不好。”

“嗯？”

“非常不好。……我，我太失败了。”

我很想说很多话，但是一股脑儿憋在肚子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嘶……”

云堇因为我不自觉加强的手劲疼的倒吸一口气。她晃晃肩膀，但我反而把她摁住。

“整体效果很差，如果不是你演得好就彻底砸了。我——我——”

“说的和唱的终究不一样，很正常。——另外，你能不能轻点儿？”她已经开始用手去抠我的手指头了。

“这样很疼？”

“还很酸。”

“很酸就说明我揉对地方了，这是穴位。”不过我还是听她的话，把手松开，然后起身给她加了一瓢热水。

“唉……”我和她对视。她的妆没卸干净，脸上还有花猫一样的油彩条纹，仍然是平静恬淡的表情。但我的表情管理大抵做的不是很好，她应该知道我现在有多苦恼了。

“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嗯？”

“我们剧组的人都挺喜欢这个本子的……而且……演出结束后的掌声并没有少……”

“这个吧，我，我说话可能不中听——你哪怕——哪怕单纯站在舞台上一动也不动，只是在那里站满半个时辰，然后下场，一样会有那种级别的掌声……”我探探水的温度，“……烫吗？”

云堇无奈地笑了笑：“你这话未免有点妄自菲薄了，难道我受欢迎不是因为戏，而是因为我这个人吗？”

“你觉得呢？……你真的不烫吗？我的手都不敢往里伸啊！”

“温度刚刚好。”

“那我就不担心你了。”我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我还是担心担心我自己吧。你从小是云瀚社的头牌，很多小场面、小问题，你不一定比我更了解。我太知道那些观众都是什么底子了，千万千万不要用掌声来评判艺术水准究竟是高还是低。”

“你要自信一点，真的。我们都觉得这种风格的作品很新颖，都很喜欢，而且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况且，哪怕今天真的和你想的一样，演砸了，那也无所谓嘛，这只是第一部，你可是要给我写一辈子戏的。”

“一辈子戏……嗯……好……”

我暂且没能想到怎么回答她，只好从兜里掏出她常用的那把牛角梳子，一绺一绺地细细梳她的头发。

这梳子齿很密，头发也很柔顺，沾水后，像瀑布一样，顺着我手里梳子的走向，缓缓流淌，没有任何阻拦，不分叉也不打结。

梳子梳过头发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只有细细听才能听得到，而且很好听。

“我已经开始想第二出戏了，你信吗？”

“你还真是个创作欲很强的人呢，新婚燕尔，有这样一个妻子在你身边，你居然会想戏！”她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

“是啊……所以我……很难想啊……”

世上伟大的作品，大抵是才子佳人落魄穷途时发奋作成，一旦穷书生飞黄腾达，终日锦衣玉食，居于高台，身有软玉温香环绕，便会沉醉于纸醉金迷间，心就散了，心一散，艺术造诣再无寸进，是常有的事。曾有一个传说故事在璃月流传千年：一位穷书生苦修文辞而进步艰难，忽一日梦见一老者，老者自称是众仙群类，带他游览璃月全境，离别时，借他一支五彩笔，说手执此笔可以写千古奇文。书生醒来，发现怀中果真有一支五彩笔，研墨试之，下笔果真文思泉涌，诗词歌赋信手捏来，书生自此一步登天，二十年后再做一梦，仍是那老者，前来讨笔，说此笔借他二十年，已到归还之日，书生只得把五彩笔还给他，自那以后，他便再无法写出什么好文章了。其实一支笔哪有如此奇效，大抵这书生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家徒四壁时心无旁骛，能狠下心来修炼笔力，文章有神韵，也有风骨，等到为官做宰或是家财万贯了，心中想的要么是金钱地位，要么是柴米油盐，艺术之流抛在脑后，自然也就被艺术抛弃啦……

“喂，喂！——你在想什么？你不会真的在想戏吧？”

云堇的声音把我从脑海的世界拉回现实。蒸汽缭绕在浴室里，梳子已经挂在她头发上。

“我……”

我心里倒也没想戏，但是……我确实走神了。

“算了，这样难得的休闲时光，居然还要聊严肃艺术，这也太不解风情了吧。”

“行，那依你，那聊什么呢？聊明天早上吃什么？”

“明天早上？我可是现在就有点饿了。”

“简单。”我立刻从凳子上起来，吻向她的嘴唇。

……

“吃饱了吗？”

“哈……哈……”

“嗯？”我舔舔她的脸颊，却没想到舔了一舌头涩苦的油彩，“呸，呸！”

“噗嗤……”她被我尴尬的样子逗得直乐，但看到我像狗一样猛吸一大口浴缸里的水漱口的时候也有些慌了，“哎呀，你别用我的洗澡水漱嘴巴呀，而且那么脏……”

“……唔……没事，我不怕脏，而且不让我用这个水，难道让我把火炉上的开水往嘴里灌？当我是傻子么，哈哈……”我重新又坐回到凳子上，两只手揉揉她小巧玲珑的耳朵。

“如果真的饿，回去后我给你点夜宵吧。今天我不是坐第一排贵宾席上了么，那个贵宾席待遇可真高，茶水可以自定先不说，每桌还赠送一大盒点心，和我一桌的那几个人只顾着喝茶，吃的一口都没动，我全给拿回来了。”

“你居然拿回来了？”

“这不是习惯嘛，穷怕了，见不得浪费。”

“那东西不是什么高档货，全仗着木盒子好看罢了。我平日都不吃那个的。”

“是吗，可我当年别说这个，连点心铺里做毁了的渣子都吃不起呢。”

“可现在你吃得起了呀，既然已经有条件，就不能再搞过去那一套穷做派了。出入高档场合，如果这样，多半是要被别人看不起的。”

“我……这……哈！我又不是像你一样天天抛头露面的工作，我靠笔头子吃饭，用得着看他们脸色吗？”

“唉……不能这样想的，你现在已经成家立业了，应该有自己的气派，有自己的一套为人处世的行事风格，要比之前更加成熟啊，现实可比不得你演的那么多活报剧，人情世故，都是要考虑的，你也要考虑这些，考虑考虑……”

“你看你看，开始拿这一套来说教我了。现实是什么？现实是咱们俩已经合法地结为夫妇了，已经结婚了。不管是家庭还是事业，总要有一个人当面子，一个人当里子。如果只有面子，那多半会被人叫虚伪；如果只有里子呢，那只能叫好不叫座，没人关注，对不对？经营事业也好，经营生活也好，就得一个人当面子，另一个人当里子。面子就得光鲜亮丽，就得出入高端场合，就得当枝头上的凤凰，就得当那个老好人，就得一点儿磕碰也不许有。里子就得真性情，就得唱白脸，就得干脏活累活。你天天在台上表演，是云瀚社大当家，是璃月最红的名伶，你就是咱们家的面子；我在台下写剧本，要面容没面容，要身段没身段，成天穿个破衣服在街上乱逛，或者干脆闭门不出在家里写东西，我就是咱们家的里子。但是呢，你碰上难缠的事儿了，你下不来台，我得兜着；你没法开口撵人骂人，这话得从我嘴里出；你的很多事儿自己解释不清，得让我来解释；得罪人啦，被人骂啦，这些事儿你肯定没法接，这不就得我接么。你说的我当然也会做呀，我也知道什么衣服漂亮，也知道话不能那么说，可只有我这么干，你才能干的更好。”

我对口才和即兴演讲这方面可是相当自信的。还是那句话，云堇虽然表演技艺精湛，但她习惯表演已经写好的剧本，说些不会更改的台词。现砸现挂这种脑筋急转弯，她不一定斗得过我。

“我……你……”她果然没话可讲了。

“再说，你现在打理社团就够忙的了，要是让我也穿成那个样子天天应酬，家里这些事谁照顾呢？”

“我我我我……我……我发现我真的说不过你。”云堇投降了，“而且我现在太累了，不多想这些事儿了好不好，我真的……”

“好好好，我们先不说这些事，不说了！我给你擦擦脸，别搞得像花猫一样……”我把毛巾放在浴缸里涮了涮，然后细细地擦她脸上残留的油彩。她的脸红扑扑的。

云老板升级为老板后，真正的素颜便不再容易见到了。她化妆的功力非常强，一张脸能画出百张谱，我头一次见到完全素颜的云堇也是交往后那一阵子。那时她面对社会中的形形色色还不像现在这样游刃有余，交际也很粗糙。现在她不用费心管生活琐事了，这样好得多。

老的也慢。我不是很能想象这样一位天姿国色的娇娥人老珠黄后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去变老，也没有准备好接受她会变老吧。

我又给她添了一瓢热水。水壶里的水也要烧光了。

“给我按摩一下好不好。”

“哪里？”

“这儿。”她动了动脑袋，调整一个更舒服的位置靠着，然后晃晃头发。

“没问题。”

我先是用梳子、然后用指尖缓缓地按摩她的头皮，“不过，你可别睡着哦。把你从浴缸里抱出来很费事的。”

“啊……”她已经只能用呻吟来回应我了。

“嘿嘿，待会儿给你做一个全身按摩……”

我用自言自语的声响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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