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頂替

　　離開雲夢江家時藍曦臣走得匆匆，雖然在江澄面前鎮定自若，但心中的澎湃洶湧卻只有他自己知曉。

　　明明和對方只是初識，可江澄的一舉一動卻無端端牽引著他的目光，藍曦臣從來不曉得自己也有對一個人如此上心的時候。

　　乘著夜色吹著風，深深吐出口氣，藍曦臣從懷中掏出了那枚清心銀鈴。

　　小東西做工十分別緻，袖珍玲瓏的曲面上刻著細緻入微的九瓣蓮紋，底端以柔滑的錦緞絲線做結，點綴著淡紫色的細細流蘇。

　　藍曦臣撫摸著那絲綢線段，彷彿撫摸的是那人柔軟的髮絲。

　　和江澄相處的時間雖短，但藍曦臣卻能從對方眼中看出那人對自己的好感。他是個聰明人，也清楚明白自己身負整個虯族的重擔。

　　他不該和江澄在一起。

　　可藍曦臣雖然腦袋明白，心裡卻依然忍不住被那抹紫色身影吸引。

　　如果說交付裂冰是藍曦臣對著江澄的試探，那從對方手中拿到這只清心鈴，便是江澄給他最好的回答。

　　「失策啊⋯⋯失策啊⋯⋯」藍曦臣無奈地自嘲。

　　他現在明白當初詢問忘機和魏公子的關係時，對方回答的那句：「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的意思了。

　　藍曦臣傷腦筋地看著手中的小圓球，忍不住貼在嘴邊吻了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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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藍曦臣的快樂持續得很短暫。

　　當他風塵僕僕，沿著藍忘機留下的記號趕到夷陵時，從未想過會看到如此畫面。

　　魏無羨身為鳥精，他的老窩是夷陵山上的一棵巨大紅花楹，數人環抱的粗壯樹幹上，用茅草和木板搭建了一座簡易茅舍，看似簡陋，卻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藍曦臣踏入屋內時，入眼的是一張用羽毛織就的軟蓆，魏無羨便躺在上頭。

　　只是曾經神采奕奕的少年，如今卻形容槁木、面色憔悴，毫無一絲生息。

　　藍忘機跪坐在一旁，牽著魏無羨蒼白而僵硬的手，低著頭不發一語。

　　畫面十分詭異，忘羨二人身著紅得張揚的喜服，房內燃者大紅喜燭，牆上貼著雙喜剪紙，明明是這般喜氣洋洋的模樣，卻帶著叫人窒息的濃濃絕望。

　　魏無羨頭上的喜帕已被揭下，可桌上兩杯合卺酒卻依然端正的擺著，看來是再無被交杯的機會。

　　藍曦臣被眼前的場面駭得大驚失色，急道：「忘機？這是怎麼了？才半個月不見怎麼會弄成這般模樣？！」

　　藍忘機瞧見自家兄長，空洞茫然的雙眼總算有了些神采，他的眼角立刻便紅了，卻死死抿著唇，說不出半句話，總是平靜無波的臉上，竟出現了痛不欲生的表情。

　　藍曦臣趕忙上前拉起魏無羨的手腕把起了脈，只是那僵硬的細腕，脈象猶如石沉大海，再也興不起半點風浪。

　　眼前這曾經天天跟在忘機後頭蹦躂，喊他澤蕪君的少年，竟已死去多日⋯⋯

　　藍曦臣滿臉不敢置信地看著身旁的藍忘機，瞧對方那失魂落魄、衣衫襤褸的模樣，怕不是跟著跪在這好幾日了⋯⋯

　　「忘機⋯⋯你⋯⋯」藍曦臣輕聲嘆息，看著藍忘機面如死灰的表情，他實在說不出一句節哀。

　　兩人沉默了許久許久，久到紅燭燃盡，蠟炬成灰，藍忘機隱忍許久的淚，這才終於落了下來，他語帶哽咽，開口道：「他說他大限已至⋯⋯希望在身殞前做一回我的道侶⋯⋯」

　　藍曦臣低頭看著忘機發顫的肩膀，無法作聲。

　　他這個弟弟一向端正自持，比他這個兄長更為冷靜客觀，如今卻難掩心中悲楚，在親人面前哭得像個孩子。

　　藍忘機嗓音喑啞，低著腦袋，兩縷鬢髮垂落，簌簌發抖，他握著魏無羨那隻僵硬蒼白的手，聲聲撕心裂肺：「魏嬰⋯⋯魏嬰⋯⋯」

　　藍曦臣從沒想過會在短短一天內，看著兩條生命逝去，他顫著手，輕撫著自家兄弟的腦袋。

　　終究是吐了一句：「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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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曦臣幫著找了具棺槨存放魏無羨的屍身，看著努力強打精神的藍忘機，心中難受，卻還是得問道：「忘機，你想怎麼處理魏公子的屍身？」

　　藍忘機垂眼答道：「帶回雲深不知處。」

　　藍曦臣明白對方的意思，魏無羨既已和忘機拜堂，自是他的結髮妻子，如今身死，理應入姑蘇藍氏祠堂，供奉祭拜，於是他點了點頭沒有反對。

　　兩人默默收拾著魏無羨的身後事物，一時間竟相對無語。

　　雖然打從藍忘機和魏無羨走在一塊，藍曦臣便知龍生九子之事定會節外生枝，可這些日子以來，他卻從未見過忘機對此事有所表態，他以為忘機已自行解開心結，能坦然面對天命。

　　歷代天龍之子，履行天命後，並非所有人都會和懷有龍子的人類女性締結婚姻，過去也是有族人依舊娶了自己深愛的女子，藍曦臣以為忘羨二人也會如此，可如今……

　　此時此刻，他實在無法對忘機提起龍生九子一事。

　　但他不說，藍忘機卻是明白。

　　藍忘機抬眼看著自家兄長，輕聲道：「兄長此次前來，是為了青龍復甦一事？」

　　藍曦臣見對方主動提起，頷首道：「是，我已卜過，青龍醒來正是這幾日之事，叔父要我倆一併前往雲夢大澤會晤青龍。」

　　聞言，藍忘機卻是垂著腦袋沒有作聲，他輕柔地撫摸棺中魏無羨蒼白的臉龐，那隻曾經總是歡天喜地的小紅鳥，如今卻一動不動地躺在冰冷的棺木中……

　　藍忘機將一縷黏在對方鬢邊的細髮取下，和著不自己一綹髮絲，綑作一束，放進魏無羨的手中。

　　事到如今，他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

　　藍曦臣聽得忘機吐出一股深深的嘆息，心中明白對方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在須臾的靜默後，藍忘機果不其然開口道：「兄長……我不能當天龍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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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生九子，本是青龍現世，化作人身，與凡人女子交媾，留下後裔。

　　但幾千萬年過去，青龍的肉身早已腐化，留在世間上的，其實只剩下青龍那縷精魄。

　　沒有了肉身的青龍又該怎麼繁衍子嗣呢？

　　於是青龍只能在自己的後裔族人中挑選傑出人才，並在那人身上刻下青色的卷雲紋以示印記，待百年歸來，青龍會將自己一部份的精魄化為丹丸，讓雀屏中選的「天龍之子」吞下，賦予其代替青龍與凡人女子交合，繁衍龍之子的能力。

　　藍忘機的命運，在出生時便已註定，他寡情淡慾地活了這麼長的時間，便是明白自己終有一天需為他人作嫁，娶一名被青龍欽點的女子，與那人結為連理，延續青龍一族的生生不息。

　　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在他的生命中，竟出現一隻叫他輕輕捧起後，便再也捨不得放下的赤色鳥兒。

　　藍忘機已和魏無羨結為夫妻，即使斯人已逝，他也打算忠誠於自己的誓言。

　　愛他，疼他，憐他。

　　他這一生，只會有一個魏嬰。

　　藍曦臣看著忘機執拗的雙眼，那雙琉璃色的眼眸中，是熟悉的固執，以及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堅決。

　　這孩子從小便是這般倔強，一但認定的事，即使九條牛來也拉他不動。

　　即便是藍曦臣，也莫可奈何。

　　龍生九子，經歷了千千萬萬年，從沒有文獻紀載，歷代的虯龍族是否有天龍之子拒絕為青龍作嫁。

　　但，即使沒有記載，答案卻依然昭然若揭，因為一但每隔百年的龍生九子出現了隔斷，龍血不過三代，屆時出生的孩童都只會是普通的人類，而虯龍一族也必定走向滅亡。

　　因此，藍曦臣和藍忘機如今依舊擁有龍人之姿，正是從未有人拒絕過青龍的證明。

　　如今，他們兄弟倆，卻罔顧虯龍一族的存亡，準備拒絕青龍所賦予的天命。

　　想到這，藍曦臣不禁嘆了口氣，苦笑道：「叔父大概會氣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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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

　　漆黑的夜空，萬籟俱寂，一道冷電劃破長空，打在平靜的雲夢澤湖面，炸開了滔天浪花。

　　天空頓時電閃雷鳴，狂風驟雨，如此亂象之中，有一人頎然站立在水岸邊，正是藍曦臣，他一身白衣如舊，但總是和煦微笑的臉上卻沒有半點笑容。

　　他和忘機都不知道拒絕青龍會有什麼下場，藍忘機本欲與他一併前來向青龍請罪，但藍曦臣卻不想讓忘機涉險。

　　即使青龍身為四靈之一，也不代表他會輕易接受這等滅子絕孫的要求。

　　藍曦臣恍恍不安地望著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心中有種赴死的決絕。

　　他骨節分明的右手掌心攛著一只小銀鈴，此時此刻，藍曦臣無比慶幸，老天爺讓他在死前能和江澄相識一場，懂得了思慕的滋味，讓他不算白來世間走這麼一遭。

　　波滔洶湧的雲夢大澤，一條閃著碧色光芒的巨龍，從湖心猛然竄出，衝破湖面躍上天際。

　　那巨龍蜿蜒，長鬚飄然，身長數十丈，龍身盤旋在夜空之中，鱗光四射，璀璨的青光將雲夢大澤照耀得宛若白晝。

　　這便是傳說中的青龍。

　　藍曦臣瞇眼看著那和傳說相仿，沒有實體只徒留燦光的巨龍。

　　青龍也瞧見了他，一對犀利的金色瞳孔掃了過來，明明沒有開口，藍曦臣卻聽見了一道極冷的嗓音響起。

　　「你是何人？」

　　那聲音不似從耳外傳入，而是直接在藍曦臣腦海中炸響，彷彿有個人，正躲在他的腦袋內對他說話一般，震得他頭暈目眩。

　　藍曦臣忍著那種不舒服的感覺，謙卑有禮地對青龍攏袖作揖，道：「青龍大人，我乃虯族現任族長藍氏曦臣，逢百年殊榮，特此前來與您會晤。」

　　那青龍看了一眼藍曦臣，卻是毫不在乎地噴了一道鼻息，眼色極冷，聲音毫無起伏，道：「天龍之子人呢？為何沒有前來？」

　　聞言，藍曦臣心頭一怵，抬頭看向青龍岑寂的雙目，無比冷靜地道：「天龍之子⋯⋯忘機他不能來了。」

　　霎時間，青龍那嗡鳴的嗓音靜默了下來，空氣中徒留風雨交加之聲。

　　下一秒，一道冷電驟然從空中劈下，不偏不倚砸在藍曦臣的身上。

　　「啊啊啊啊——」藍曦臣立刻發出劇烈的痛嚎。

　　在初始之靈最存粹的冷電劈擊下，沒有人能安然無恙。

　　一擊畢，藍曦臣瞬間被打回原形，長角長尾再現，卻沒了原本的光華奪目，顯得黯淡無光。

　　青龍的冷電，打的並不是肉體，而是直擊罪人卑賤的靈魂。

　　令人髮指的電流在藍曦臣的四肢百骸流竄，滋滋作響，疼得他雙膝跪地，雙手懷抱，不斷痙攣。

　　他努力忍受靈魂被鞭笞的痛苦，忍得額間全是細密的冷汗，苦痛之中，藍曦臣死死捏住掌中的銀色小球，似乎這麼做，便能支撐他熬過這陣陣來襲的煎熬。

　　青龍金色的眼珠瞪著跪在地上的白色身影，嗓音微怒：「笑話！即便他四肢全斷只留一顆腦袋，也要滾到我面前。我再問一次，天龍之子人呢？」

　　藍曦臣頭上的長角輕顫，疼得幾乎發不出聲來，可仍勉強從喉間擠出瘖啞的殘話：「忘機⋯⋯已有⋯傾心之人，雖⋯斯人已逝⋯⋯但請、請青龍大人⋯⋯念在他一片⋯⋯一片癡心⋯⋯」

　　可藍曦臣話還沒說完，又是一道猛厲的劈擊打在身上，頓時將他打得趴伏在地，渾身抽搐，再也抓不住手中的銀鈴。

　　雲夢清心鈴叮叮噹噹地滾落在一旁，染上了塵土。

　　「在我面前談癡心，真是可笑，你以為我不敢殺了你？」

　　青龍冷笑一聲，又是好幾道冷電落下，劈得夜空不斷閃爍熾白的電光。

　　藍曦臣便在這樣接連不斷的雷擊之中，奄奄一息。

　　面對傳說中的四靈神獸，他所有的本事都是班門弄斧，除了乖乖成為俎上之肉外，別無選擇。

　　等死，真的就只能等死。

　　不消片刻，藍曦臣的半張臉已經被電得開始滲血，眼角滑落的不是清淚，而是不屈的殷紅。

　　可他明明早已疼得腦中一片空白、疼得感知不到自己的手腳，卻執著地爬行，一點一點，慢慢往那個他才剛剛發現，卻可能永遠與之天人永隔的淨土而去。

　　當藍曦臣終於握住那枚落了塵的銀鈴後，狂烈的電閃雷鳴，卻驟然停息。

　　青龍饒有興趣地望著底下苟延殘喘的藍曦臣，挑起了眉道：「喔？」他在藍曦臣即將死去之前，感知到了有趣的事情。

　　「你用了龍血術……」青龍眼神閃爍地望著已成一塊破布的年輕族長。

　　沒想到眼前之人，竟付出了十年壽命，去圍地畫界。

　　他突然對眼前的男人有點興趣。

　　藍曦臣握著那顆小鈴鐺，倒在地上，已神識不清。

　　恍惚中，他感覺有人餵他吞下了什麼東西，接著腦中傳來青龍那嗡鳴作響的聲音。

　　青龍說道：「既然你給不出天龍之子，那我便讓你做天龍之子，只要你做到這世間最困難之事－－讓男人為你懷上子嗣，我便饒過你和你那個胞弟。切記，你只有一個月的時間……若做不到，我便屠盡虯族眾人……還有你那顆小鈴鐺。」

　　藍曦臣想要回應，張嘴卻吐出了一口黑血，再也支撐不住地暈了過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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