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之后

这趟旅行已经快要迎来了尾声。原先坐惯了磁悬浮列车和超高速轻轨，忽然回到富有怀旧风格的绿皮火车上，一时间摇晃得让人有些头昏脑涨。不过这几个月下来之后，身体也习惯了随波逐流的晃曳感，即便是在颠簸之中，好像也能枕着火车压过铁轨规律的弋动声而小憩片刻了。

车上的乘客们昏昏欲睡。在这样的年代还愿意买一张古旧的纸质车票、打孔之后登上这趟充满回忆的列车的，基本都是年近古稀的耄耋老人。他一个人坐在其中，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气氛。但周围的人也并不在意他——或者说这里从来没有人会对他投去过度关注的目光，倒是让他觉得有几分庆幸起来。

阳光透过车窗的横格斜映下来，抚在他的肩头。他深吸了一口气，翻手将已经叠成几叠的车票揣进了兜里。在晴朗的天色里，窗外风景倒退的速度正在减慢，而后终于停了下来。

夏日的热浪席卷而来。尽管已经步入季节的末尾，但空气中的燥热温度依然丝毫不减。骄阳烘烤着大地，强烈的日光附着在裸露的皮肤上，他下了车，赶紧走进了月台的阴影当中。

火车站台的旁边就是租车行。大声吆喝的声音在炎热的苦夏中就好像鸣叫个不停的知了，嘶哑地发出毫无生命力的声音，然后很快就被融化进毒辣的银色阳光和波动的空气里。

他不合时宜地冒出了有些煞风景的想法：这样在大多数人眼中充满生机活力的鲜亮画面，其实不也是无时无刻充斥着惹人厌烦的烦恼吗？萌动的热情背后是皮肤上的汗水、灼痛的烧伤还有闷热的空气。表面看起来那么美好的东西，背后都是残忍的。

他在车行老板的带领下来到一辆车旁，把钥匙和票据收进口袋里。打开车门坐进驾驶位把钥匙插进去，系好安全带，开始调整车载支架和蓝牙连接。音响中自动开始播放充满乡村惬意风情的民谣，他开出去没多久，又将音量关掉了。于是一个人的空间中只剩寂静。

车辆在导航的指引下前进，不一会儿，周遭的景物就从古朴的建筑变成了海滩。接着闻到了潮湿的气息，以及哗哗的波浪声。现在夕阳正好，瑰丽的颜色正慢慢浸染着大海，细白的沙滩上没有一个人，黄昏的海边美得如同油画。

将车在离堤岸不远的地方停好，他把行李都留在里面，锁好车走了下去。拂面的风吹走了仅剩的倦意，酷暑炎热的空气在这里一扫而空，变得清爽起来。踏步时能感受到有波浪冲在鞋子上所发出的声音。广阔波澜的海岸线边，太阳的一角刚刚降下海岸线。蔚蓝的水面还未陷入沉睡，白色的浪花翻滚着扑上礁石和沙滩，那缱绻慵懒的动作也随着黄昏的暮光轻柔了不少。

他随意地将双手插进兜里，摸到了被揉皱的票据。那些东西怎么样都好吧，指尖无趣地翻弄着硬卡纸的一角，他迈开脚步沿着海岸线平行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海风将红色的短发吹得凌乱。浪翻滚成雪堆冲上沙滩，留下一层深色的印痕而后在日照下消失殆尽，潮水恣意侵蚀着远处的礁石发出轰鸣。红日逐渐降到了海平面下，只留下一抹纤长的光晕贯穿天幕，氤氲起瑰红的浮光。

他其实并不喜欢海。因为会想起不愿回想的记忆。

那已经是脑海中快要固化成一段模糊剪影的回忆了。甚至大概，如果讲给谁听的话，自己应该会淡然得如同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事不关己。

尽管朦胧，却仍然是挥之不去的梦魇。是的——让他怀恨的梦魇。在众多已经变得支离破碎的片段之中，他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只灰黑色的瞳孔中倒影出明亮的暮光，从一片湛蓝的海色变成了熟悉又陌生的轮廓。他总是努力地想要逃开与那只眼睛对视的目光，却好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样动弹不得。

在那个模糊的影子翕动双唇要变得鲜活起来之前，他及时地停下了脚步，弯腰脱下了鞋子转脚向海面迈出一步。冰凉的海水涌动上来没过脚踝，清楚地打断了他不受控制的思绪。

不要想起来。不要想起来。

他扬起头呼出一口气，大脑因为这阵沁人心脾的凉意而乖乖停止了顺应的思考，重新安静下来。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会想到什么，只是努力地不让它去浮出水面。

因为，这样就好。

现在正是放蛸壶捕章鱼的季节，远处的码头上，渔夫们正交替着将挂蛸壶的绳索挂在辊轴上以把满满当当的罐子全部从海里捞出来。头顶掠过一只鹰隼，发出一声悠长的鸟鸣。码头边年轻的渔夫正捯着绳索，陶土色的罐子被一个个顺着绳索拽进了船舱里。

他就这样遥远地看着，然后偶尔低下头看向越涨越深的潮水。在同样的位置，从脚底板到脚踝，尽情地像贪婪的怪物一样先温柔地轻抚猎物，然后等待时机吞噬抹杀。于是他想了想，干脆迈开脚步划开落脚时泛开的波纹，继续向更深的地方走去。挽起衣角、捋起裤腿，最后干脆不去在意湿透的衣物，像是急促地为了完成什么任务一样向更深处走去。

手腕划开水面感觉到了沉重的阻力。然后，他终于如梦初醒一样站住了脚步。海水压着胸口无法顺畅地呼吸，翻涌的浪花欣然地接受着他的到来。

四周没有任何人。

更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影子将被吞没于深沉的大海当中。

他目送着远处的渔夫们拖着渔网有说有笑地满载而归，夕阳也降至了海天相接的平面之上。暮霭柔和的风捧起耳鬓的碎发，赤金色的光在海平面的边缘划出一道细长浓烈的边境线。海鸥与鹰的影子没入浓墨重彩的颜色中，不知踪迹。

……回去吧。

他冷静了下来，这么想着，转身再次迈开脚步，被遗憾的波浪推搡着回到了热意渐渐冷却的沙滩上。

泛起白色泡沫的海浪，浓烈的海潮味道，踩在海砂上发出的唦唦声，拂过脸颊的海风，以及映出破碎残月的水面。脚底的沙粒有些恼人，光凭手和海水的冲刷完全清理不干净。他只能这么勉强穿上鞋子，迈开步伐踩踏时感觉到硌脚的、沙啦沙啦的微痛感。

走上堤岸回到车里，他关上车门长呼出一口气。周围已经逐渐安静了下来，充斥着狭小的空间内特有的皮质座椅的味道。

车窗外，夜晚的海面静静地闪烁着，像是要将周围溶化一样包裹着。最后一次将这样安然的景色包揽入视线之内，他慢慢地收回目光，看到了倒映在车窗上自己的脸。

明明是司空见惯、再普通不过的面容才对，但今天，不知为何却无法从其上挪开视线。对应着，他抬起手摸上了自己的脸颊。从那里，指尖触到了些许湿润的触感。

从哪里传来了轻柔的歌声。

似乎不是认知中的任何一种语言，但那温柔平稳的嗓音却让人的心情十分平静。恍然间，他于模糊的视线前想起了一张微笑的脸。而后，清楚地从他翕动的双唇当中听到了吐露的话语。

“对不起。”

原来如此。

——我还是没能从那里告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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