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之七

白日間斑總是在睡覺。

每每入夜，倆人便會如同磁石那樣貼合到一起，折騰一宿方才罷休。但這應該不是狐妖沉睡的主要理由——斑說過他已經不太需要生理上的睡眠了，如今的沉睡只不過是為了恢復力量。千手柱間想了想，覺得那或許是因為不斷有人找斑幫忙的緣故。

眾所周知，斑是一隻大妖，而且是活了很多很多年的隱世大妖。他認識的人和妖多不勝數。過去柱間不曾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然而在這短短幾個月，單只是柱間當面撞上的訪客就已經達到八位之數了。

斑沒有把千手柱間介紹給他們的意思，但來訪之人似乎都認識柱間。無論他們是人是妖，在斑的身旁看到柱間後，他們無一不會恭敬地頷首行禮。

……說實在的，這讓柱間感覺有些微妙。

“斑，你的朋友好多啊！”

“不是朋友，只是過去的舊識罷了。”

九尾狐妖道。比起床他更顯然喜歡睡在少年身上，披散下來亂髮就如同沒打理好的皮毛。柱間被他靠著，把慣用的梳子拿了過來，又默默在心中盤算了一下彼此的身高比，很高興自己馬上就要追上斑了，“他們認識過去的我嗎？”

“哼，只要是在那個時代出生的妖怪，都沒辦法忘記你。”

“聽上去我像是個什麼威名遠揚的人物……啊，還是說！”

千手柱間把斑的頭髮用紅繩扎好，半玩笑地說道：“莫非那被稱為神樹使者的最強陰陽師就是我嗎？”

“那是我。”

“……誒？”

“所以說，那是我。”

斑的臉頰貼在愛人的肩膀上，毛絨絨的耳朵被柱間的下巴壓著，一歪一歪地晃著。他好一陣子都沒等到柱間的回音，便慵懶地轉過頭，睜開單隻眼。只見千手柱間目瞪口呆地望著他，表情說不出地逗趣。

狐妖輕輕地笑了起來，“怎麼？”

千手柱間蹙眉，把嘴巴合上，只覺得恍然大悟。是啊，誰又說歷史上記載的人類就真的是人類呢？何況能夠施下如此龐大的結界之術的，理所當然地不太可能是普通的人類……

“但還是有點奇怪。斑，按照你的性格，不太像是會主動保護人類的……”

“啊啊，不過是受人所托罷了。我本身對平安京沒什麼興趣。只是有個笨蛋一直讓我多接觸些人類，說是人類身上有值得我們學習的東西……”

一邊說著，斑的手便摸上了柱間的側臉。與其他妖魅相反，斑的指甲總是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那圓潤的弧度抵在柱間的皮膚上，有些微微地癢，“所以我時不時就會來一次。”

“原來如此。”

完全知道斑口中的笨蛋在說誰的千手柱間摸了摸下巴，接受了這個說法。怪不得千手一族的長輩及千手佛間都知道斑的存在，看來斑多年來幫了平安京不少忙。斑果然是個溫柔又重情重義的狐狸！

其實最近一段時間裡，千手柱間變得愈發繁忙了起來，能夠陪在斑身邊的時間並不多。平安京的守護結界破過一次後，人們的信任也隨之分崩離析，再不復以往。城中人人自危，無論男女老少都嚷嚷著宇智波化作了妖物欲來進犯。雖然也有不少人對這個說法不置可否，但他們大多選擇靜觀其變，漠視事態發展。

千手柱間作為新一代、也是現今所有的陰陽師裡實力最為強大的人，自是要首當其衝、奔波在前的。或許是由於上次破開的缺口延伸出了其他縫隙，近日不時有妖物鑽進來，闖入民間。那都是一些小妖怪，除了嚇唬嚇唬人以外也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危害了，是以比起趕盡殺絕，千手柱間更傾向於只將它們驅逐出去。

在行動時，千手柱間一如他所答應過的那樣，不曾從結界的庇護範圍內——也就是從城裡出去過。他謹記著斑的告誡，從未肆意涉險。

——畢竟他不想白費斑隱居多年的心力。

柱間在很早以前就猜到了。斑每天窩在千手宅裡，哪兒也不去，最大的理由只能是為了他。

隨著年月流逝，千手柱間所能模模糊糊憶起來的事情也越來越多。他們的過去定然充斥著刻骨銘心的念想和情緒，縱使柱間再度轉世為人，他也還是能在午夜夢迴以及二人日常相處的角落觸碰到那碎了一地的痕跡。

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他……和斑，又到底是什麼人物呢？

狐妖說，未來會給予柱間答案。現在想想，或許其中也不無在未來柱間會自己想起來的意思吧。

懷揣著種種思緒，千手柱間和斑度過了平凡的一日又一日。他們在晨間相擁著醒來，又在出門前互吻道別，但柱間總會在傍晚歸來，於是他們便在一起享受美好的夜。共有的時光璀璨如星爛漫如辰，他們愉快的日子仿佛剛剛開始，又像是已經持續了成百上千年了。

早晨，千手柱間慣例與弟弟們一起動身去陰陽寮。作為深受天皇信賴的一族，千手的牛車算是相當寬敞了，縱是數個男子擠在裡面也不會顯得過於擁擠。扉間今早有事，先一步走了，便只留柱間和另外兩個弟弟在牛車裡面搖搖晃晃。

輕薄的晨光從竹席的間隙落下來，照在千手們困倦的臉上，柱間沒忍住，率先打了個哈欠，於是弟弟們也同樣此起彼伏地打起了哈欠。他們相視一笑，悄悄地伸起了懶腰。

“大哥，你今天有空的話來幫我看看我的課題吧……”

“好啊。那我巳時來找你。”

“扉間哥哥好像被左大臣找了去，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希望不要是太難搞的事情。”

“啊，我聽扉間說過。說是要找他去破一個罕見的陣法。”

“陣法？”

“嗯，從遠洋那邊穿過來的。是一段經文。”

“嘿誒。好厲害啊。”

正當千手的陰陽師們閒聊的途中，車夫突然驚慌地叫了一聲，隨後牛車便停了下來。柱間習慣性地捏了個紙式神，便從窗口探出頭去，看看發生了何事。

“柱、柱間大人，有一個小孩攔在了路中央……”

“嗯，我看到了。”

如車夫所言，道路中間站著一個身穿華服的小童。小童的面龐白皙，頭髮烏黑透亮，顯然是富貴之家的孩子。然而，千手柱間卻不認識他。

要知道千手柱間可是幾乎把平安京所有人的面貌都記到了腦子裡的。

這個事情可大可小。要麼他是家裡過來探親的——這自然是最有可能出現的的情況，要麼，他就是迷路、又或是亂入過來的異界居民了。

大白天的，應該不至於吧。千手柱間無奈地想著，他將袖子一甩，便下了牛車，幾步走到了小童面前。

“找我有什麼事嗎？孩子。”

“你就是柱間？”

“沒錯，我就是千手柱間。啊哈哈，我果然很有名吶。”

“哈哈哈哈。”

小童的雙手捧著嘴前，跟著柱間一同笑了起來。他的頭髮像是倒過來的銀杏，又像是摁開了的筆毛刷，略有些眼熟的形狀讓柱間不禁多看了兩眼。然而小童並沒有說出他過來的目的，他繞著柱間轉了幾圈，嘟噥著“好像有？又好像沒有？是哪邊？”，沒過多久就走了。

千手柱間在原地眨眨眼，揚手把飛出去的式神都收了回來。

“大哥，怎麼了？”

“……不，沒什麼。走吧，要遲到了。”

無論如何，他不該把弟弟們牽扯進來。

在那之後的好幾天，千手柱間都在路上遇見了小童。不過小童倒是沒再堵在路中央了，他會直接跑到牛車旁邊，要求與千手柱間見面。

但也僅僅是見一見。每當他見到柱間，又嘟囔上幾句意義不明的話之後，便會乾脆利落地離開。

“大哥，你是不是被什麼奇怪的東西纏上了……？”

“啊哈哈哈哈，那孩子是活人哦。雖然身上殘餘了些妖氣，不過應該不是他自己的吧。”

“沒事的。”千手柱間抬手摸著板間的髪頂，說：“在這城裡，還沒有我解決不了的事情。”

到達陰陽寮後，便是毫無新意的日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間或有些來自貴族們的委託，但那也都陳善可乏，更輪不到柱間來出手。偶爾賴和會過來與柱間打聲招呼，分享一些他聽來的‘宇智波秘聞’，雖說其中的真實性有待商榷，但既然賴和姑且一說，柱間便也姑且一聽。

“傳聞當年離開的宇智波們仍然健在，他們心懷怨恨，被侵蝕成了……”

“狐妖？”

“對，不愧是柱間大人。真是明察秋毫。”

“嗯，雖然人是有可能因恨意轉化為妖怪的……但狐妖卻是其中例外。它們從天地之中生長出來，是純粹的妖。”

“原來如此，那看來狐妖一說是徹底靠不住的。說起來，我還從未曾見過與您簽訂誓約的那位狐妖。據說，他是九尾？”

“沒錯。”

千手柱間沒有隱瞞的意思，他一想到斑，便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容，“斑可是我見過最強大的妖怪啦。”

賴和的表情卻有些怪異。

“那、那個……我還聽說了一些奇怪的謠言，若有冒犯，還請萬分見諒。”

“啊，是說我和斑之間的事情嗎？”

“……果然，那是真的？”

“啊啊，是真的。哈哈哈哈，賴和大人是為數不多來當面來問我的人了吶。”

“實、實在抱歉。”

“不不，是我要多謝您的直白。這沒什麼好不承認的，我確實與斑相戀了。”

聽罷，賴和忍了又忍，仍是不住地渾身一顫。他搖了搖扇柄，又將扇面擋在臉前，才悠悠地歎了一口氣，道：“柱間大人果然是一位別具一格的人。”

“我就當成是誇讚來收下了。”

“咳嗯。但是，那位為何從不現身呢？就算是柱間大人，也是遇到過幾次危機的吧。”

嗯，這個。好像真的沒有。

千手柱間在心中乾笑，他不好意思直接說，於是便豪爽地笑起來，理直氣壯地打哈哈：“這是因為斑是一隻害羞的狐狸吶！”

“啊，是這樣嗎。”

“對，就是這樣。”

遠處的斑打了個噴嚏。

又過了些時日，小童已經徹底與千手們混熟了。由於他是個孩子，又是個真正的活人，所以千手扉間對他的排斥遠不如對斑的來得大。眼見這個季節的太陽變得越發毒辣，千手們也不好老讓一個孩子跑在外面，便會索性邀小童上車再聊。

“孩子啊，你到底找我們有什麼事？”

“不是找你們，是找柱間。”

“唔，那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你身上有狐妖的氣息……但好像不是我要找的那隻。”

“哈哈，那你或許要去找宇智波們了。”

“宇智波，兇。”

小童搖了搖頭，說：“而且我們找的也不是他們。我們要找的不是黑狐，是銀狐。”

千手柱間、千手板間及千手瓦間都默默地看了一眼千手扉間。

“不是兔子。”

“哈哈哈哈哈哈！”

“喂！”

“柱間、柱間。你為什麼叫柱間？”

“嗯，我可以幫你問一下我父親……”

“這明明是那位不可說的大人的名字呀。”

小童皺起眉，捧著肩膀，有些害怕地說道：“若是隨意取了這個名字，銀狐是要發怒的。”

“誒？”

“柱間、柱間。你的身邊怎麼會有銀狐以外的狐妖？”

千手柱間眨眨眼，一邊在衣袖裡結起了印，一邊笑著回道：“因為我只愛我的狐狸呀。”

“……”

“果然不是你。”

小童又一次離開了。

“大哥，你……”

“先不要告訴斑。”

千手柱間望著懷中漸漸燒成了紙灰的符咒，語調沉穩而平靜地說：“我想先自己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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