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之五

近日的平安京算不得平靜。

天皇敕令，入夜後一律禁止外出，人們只能在日頭活動。這項決定與平民沒什麼干係，然而那些習慣了通宵達旦、徹夜歌舞的貴人們可就叫苦不迭了。即便在幽靜的陰陽寮，也有不少人在悄悄地抱怨此事。

不過陰陽師們更擔心另一件事情。

“喂，你聽到風聲了嗎？據說鬼子要來尋仇了。”

“鬼子？你是說被趕到大江山去的那兩個？哈！不過是昔日敗將罷了。”

“這話可說不好。”

“怎麼？”

“三日前結界破了……有山鬼跑到了五條四坊那邊。”

“不是城下町，而是進到了都城裡嗎？！”

“是啊。”

“怎麼回事，我們可是有那一位留下來的……”

千手柱間捧著書籍和卷宗，施施然地從人們身邊走過，微風捲起他及背的髪尾，在空中搖曳。柱間對同僚們討論的話題不太感興趣——畢竟在夜裡臨急臨忙地隨著父親一同去維護結界的就是他。在城中放肆的鬼怪被武士們消滅了，但由此帶來所的影響則需要他們陰陽師來解決。

居住在平安宮裡的那位大人暫時還沉得住氣，這是個好消息。然而左大臣卻沖冠眥裂地要陰陽師們擔責……千手佛間今早從宮中回來之後，又立馬坐著牛車出去了。柱間猜想父親是去拜訪關係親近的官員們了，他幫不上什麼忙，只得待在陰陽寮裡做著慣常的日課。

誰讓他是被平安京眾人敬畏且疏離著的絕代陰陽師千手柱間呢。

“柱間大人，您在這裡啊。”

“哦，是賴和大人啊。怎麼了嗎？”

來者名為賴和，正是左大臣一脈的人。不過他為人謙和、談吐有禮，和千手柱間時常有來往聯絡，是一個不錯的好人。他似乎剛剛從外面回來，狩衣的袍角有些散亂，見到柱間便搭著手中的折扇道：“大家都在為那件事苦惱呢……現在看到柱間大人八風不動的樣子，我的心裡也安定了不少。”

“啊哈哈哈，是嗎！”

“真是，唉。還好只有最低等的山鬼闖了進來，千手的兩位大人也到得很及時。如果不是這樣，都不知道要出什麼亂子了。”

“沒事的，大家都在！而且結界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了，之前也只是破了一個小小的洞。正因為山鬼眾妖力薄弱，所以才能從間隙中鑽進來。”

嘛，當然前提是沒有人再去破壞結界的話。

動手的人沒有遮掩痕跡的打算，作風相當張揚，是以千手的人們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突生的異變。然而等千手趕到時，那人已經不在了。

“……或許是宇智波的把戲。”

賴和把千手柱間手頭里的東西分走了一半，與他一起來到了書庫里。隨後年輕的陰陽師趁書庫四下無人，環境隱蔽，便對柱間細聲說道：“您知道嗎？百年前，城裡有一支名為宇智波的家族。他們尤為精通陰陽之力，是曾經極受天皇陛下信任的一族。”

“宇智波……”

“是的。”賴和深深吸了一口氣，鎮靜地說道：“您也知道我的家族……能夠接觸到一些隱蔽的事情。現在我將其全數告知，是因為我覺得這是您必須知道的事情。在日後的戰鬥裡，這會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我明白了。”

千手柱間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表情沉毅得不像是一個少年人。賴和聞言頷首，繼續道：“能夠將那位留下來的結界鑿出一個洞的，恐怕只有寫輪眼的力量能夠做到了。赤紅的寫輪眼，即是宇智波一族所擁有的異能。他們能藉此做到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包括通靈、驅魔、甚至能夠施展幻術，和影響已有的結界。”

“原來如此。”

難怪對方會將此情此景與宇智波聯繫上，千手柱間想。平安京的結界是由神樹的靈力維持的、世間中最龐大的結界術。而施術者，便是昔日與當代天皇交好的史上最強陰陽師。

也有許多人說他就是神樹的使者。

“那麼，宇智波後來怎麼會消失了呢？”

“……”

賴和在柱間的注視下沉默了片刻，隨後語氣乾澀地說：“由於他們一族誕生了一名半人半鬼的鬼子……天皇陛下勃然大怒，於是便將他們整族驅逐出去了。傳聞說，他們最終流落到了大江山，不是被妖鬼吃了，就是變成了妖鬼。”

“所以才有那首童謠啊……”

千手柱間已經不太記得童謠的調子和確切的詞句了。只能依稀想起大意是讓孩童們上山了之後不要頑皮，若是見到了紅眼的妖怪，就一定要閉上眼睛，扭頭離開。如果和妖怪對上了視線的話，就再也回不來了。

唔嗯，原來這不是單純為了嚇唬孩子而編出來的歌曲啊。童年時代曾數次嘲笑過這首童謠的千手柱間稍微感到了一些些愧疚，他在心中乾笑了幾聲，臉上卻分毫不顯，“大家都在說鬼子、鬼子的，就是在說那位宇智波的孩子吧？他最後到哪裡去了呢？”

“這就不知道了。”

“是嗎。總而言之，多謝你的情報！真的非常有用。”

“哪裡，也感謝您包容我的自作主張。”

兩人又在書庫里挑了一些姑且派得上用場的古籍，這才決定回去了。告別前，賴和不經意地朝千手柱間說道：“不過好像也有人說宇智波們最後都變成了狐妖……”

“誒？”

“啊、啊啊，請您不要太過在意。這只是坊間的說法罷了，沒什麼依據。畢竟大家也都再沒見過宇智波的人了。只是除了過人的瞳力及陰陽術之外，宇智波的美貌也是遠近聞名的，所以大家才會有這種猜測吧。”

“啊哈哈哈哈，那還真是想看一看啊。”

“說不定您在抓到犯人的時候，就能看到了呢？哈哈。那麼，我就先失禮告辭了。”

“再會！”

千手柱間回到房間時，斑正在替他曬書。

碧空萬里，日麗風和。狐妖的皮毛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蓬鬆，千手柱間把新帶回來書籍逐一堆到桌上，便去抱他的狐狸。

“斑，我回來啦。”

“嗯。”

“想我了嗎？”

“……”

斑頓了頓，沒有回頭，但柱間知道他在看自己。狐妖被日光曬著的面龐上再不見半點喜悅，他張了張嘴，本應是要說話的，卻宛如中了噤聲咒一樣，暗啞無言。千手柱間摩挲著斑的手腕，也沒有出聲。兩人的動作定格在時間裡，只有浮塵在空中悄聲無息地飄著，成為唯一的異類。

千手柱間聽到了狐妖的歎息聲。隨後斑才轉過身來，若無其事地抱怨道：“想啊，怎麼不想。想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肯和我做完全部。”

“若說想不想，那我自然是很想的。但我想更加珍惜斑。”

“你這些都是從哪兒學來的。”

“嗯，話本裡？”

“呆瓜。”

與人相處要知情識趣，更毋說是和戀人相處的時候了。而且千手柱間也多半能夠猜到對方沉默的理由……他知道斑活了很久，也等了他很久。十年、百年、又或是千年，皆有可能。

不過千手柱間並不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斑是想他的，而他今天也一直在想著斑。柱間敞開雙臂，把狐妖連同狐妖的幾條尾巴都一起抱到懷裡，隨後便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自己的思念。斑聽著聽著，嘴角又翹了回來。

千手柱間說到半途，二人亦開始笑鬧起來。狐妖被千手柱間攬得歪了半個身子，幾乎要和對方一起滾落到疊敷上，他想用大尾巴來作弊，卻被柱間先行拽住了根部……斑當著柱間的面淺淺地喘了一聲，問道：“話本裡可沒說戀人們得一直等下去。你又準備待到何時？”

距離那個夜晚已經過了一年又多。千手柱間的身長拔高了不少，而待他氣質沉澱下來後，周圍的人們更不禁會下意識地把他當做成人看待。柱間從一開始就沒有拖延的理由，但他的心中就是有一股莫名的想法，不斷地提醒著他切莫急於求成……又或許，他是在害怕改變。害怕知道一切。

這著實不是什麼能夠與人道之的心情。然而斑卻一直在包容他，除了偶爾這樣口頭抱怨幾句以外，從未真正強迫過他。

兩年前的千手柱間或許心有疑慮，但現今的千手柱間再也不會有半分迷茫。他從日常中的一言一笑往下挖，像孩童撥開土堆，又像是拿著鑰匙去解一個放在他面前的鎖。斑的真心被盛放在裡面，一覽無余，璀璨奪目。

這是因為斑想給他看。

“你怎麼笑得一臉傻樣。”

“啊，好過分？！”

千手柱間瞇起眼睛癟起嘴，他故意壓在斑的身上，垂落下來的髮絲一縷一縷地遮住了狐妖的視線。

……這可真是熟悉的景色。

“對了，我剛剛就想問來著。斑，今天有客人來了？”

“嗯。一隻亂毛狐狸，喊我去救他的犬神朋友。”

狐妖環著千手柱間的頸脖，一用力便把對方勾到了懷中。他的鼻尖蹭在柱間的耳後，像是一隻真正的狐狸那樣嗅著飼主的氣味，“不算什麼太重要的事情。只是我姑且有些責任在，便出手幫了個忙。”

“是斑的舊識嗎？真好，我也想見一見吶。”

“別見最好。免得把你帶壞了。”

千手柱間的手指穿插在狐妖散亂的髮絲中，笑得眼睛瞇成了月牙，“我已經長大了，不會再變壞或是變好啦。”

“不，你會。所以我要好好保護你。”

“不是監督，而是保護嗎？”

“是啊。這就是我成為你的式神的理由之一。”

“誒，怎麼會……我還以為斑是初見面時被小時候的我迷倒了，所以才乖乖地跟著我回來了……”

“……”

狐妖瞥了他一眼，無語得很。他托著柱間的後腦勺翻了個身，於是他們二人便面對面地側躺在了一起，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裡躲懶偷閒。狐妖主動讓陰陽師枕著自己的尾巴，突然道：“柱間，這幾日裡不要出城。……最好也不要上街。”

“斑覺得，那是危險到連我也駕馭不了的事情嗎？”

“在城裡的話，你大體是能解決的吧。但到了外面就不一樣了。”

“嗯，那就還是可以上街！”

“喂。”

“沒事的。”

千手柱間湊上前去，親了親狐妖的鼻尖，“我很強，斑也知道吧？而且我隨時都可以把斑召喚過來，只要我們兩個在一起，肯定無人能擋。”

斑靜靜地垂下了眼簾，仿佛在無奈地默許。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冒出的那聲冷笑有多麼疲憊。模糊不清的反駁始終徘徊在腦海中，讓斑不得不謹慎行事。

他不得不。

他已經失去過一次了。

白得耀眼、白得空茫、白得死寂的無垠世界。高聳入雲的巨木從中間斷裂，從根部枯萎，被腐泥侵蝕吞沒。無數的人和非人在那場大戰中逝去，就連他們最大的庇佑及守護神，也帶著斑的精神和力量一起隕落了。

“斑？”

狐妖閉上了眼，少年的雙臂擁在他的肩膀兩側，蓬勃的生機使人著迷。好在再孤獨的夢也會有醒來的一天，他已經不用一個人守在高天原，望著神樹的殘骸空虛度日了。

他的柱間回來了。

“柱間，我要教你一個術。”斑道，語氣是少見的不容置喙的強硬，“是你本來就會的術，但記得不要在人前使用。”

“如果用了的話，會發生什麼嗎？”

“你會被神社綁走。”

“誒？稻荷神社綁我做什麼，我這不是一直都在侍奉狐狸大仙嗎？”

“不。”

斑慢悠悠地掃他一眼，嘴角似笑非笑，“我是說，你會被你的信徒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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