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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姻处刑,1

[db:作者] 2025-08-09 09:50 5hhhhh 2910 ℃

锦山仍然无法习惯这种感觉,无法忍受被拿捏住颞颌关节的酸胀,无法忽视被撬开牙关翻看舌头的难堪。他在恍惚中错觉自己是一头接受定期口腔检查的家畜,于是,就连背侧轻柔托住他的床垫,好像也成了坚硬磕骨的柴草垛。

如果他终日活得就与牲口无异,没有天上地下的落差,那倒也是无所谓。可惜,就在半小时之前,他还坐镇东城会的本部,在关东最大黑道势力的巅峰呼风唤雨。

思及此,他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每次泵血都猛撞脑颅,一下下砸开已经修补了无数次的记忆洪闸。顷刻间,思绪的狂澜尽数冲出,分外迫切地催促他抄起刀,就像他曾对别人做过的那样,捅向面前的桐生。又或者,像他最初想做的那样,调转刃尖捅向自己。

“可我希望锦能活着。”

东城会权力斗争的最后赢家——桐生,彼时作出了这样贪婪无比的请求:得了胜不算,竟还要禁止败者的自我解脱。千禧塔六十层的秘密金库中,他兀自阐述着自己对他人的期望,还不由分说地要求对方接受,脸上是一如既往的严肃与认真,锦山却只觉得他可笑。桐生的希望,如今的锦山又有什么义理去为他实现呢?

堆叠成山的百亿纸钞,滴声秒响的定时炸弹,知名政客逐渐僵直的遗体,脱离平稳日常的因子充斥着那间停滞在Ares的电梯里。锦山大量失血,无力地被困在那一方无第三者打扰的小小天地,靠墙勉强维持着坐姿。他用以威胁及自尽的枪早已被桐生夺过,甩出了几十米外,可以拿来讲条件的筹码根本不存在,可桐生却似乎还准备跟他公平谈判。

“……桐生,”锦山体力透支又万念俱灰,传回耳中的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是来自他人,“我必须成为四代目,那就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而它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你一定要我说得更明白些吗?桐生,成王败寇,赢了的人是……”

“我明白。”桐生就站在锦山的跟前,身姿仍像方才未曾经历激战一般有力。他居高临下,不自觉地用锦山所厌恶的姿态打断了他。

“锦,我会助你得偿所愿。所以……”桐生的视线自始至终未曾离开锦山,纯粹而坚决的目光说不清是祈求还是命令:“所以,和我一起活下去吧。”

锦山便知道:桐生什么都没懂。他本意只是让桐生知难而退,好放任他自取灭亡。他还是与桐生分离太久了,竟忘了桐生的请求向来不会给对方留任何拒绝的余地,否则一开始就不会说出口。时过境迁,他变了,桐生却似乎没有,凡事依然是一旦认准就必须实行。不管对方怎么想,也不管自己要付出多少代价。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傲慢?锦山止不住地憋劲,被掰开的两排牙齿,便像是拧紧了发条的夹捕陷阱,一得松解立时咬合,却没能扯下期待中血淋淋的断指,只尝到些许橡胶的苦涩。

“好了,睡吧。明天也要早起工作。”

桐生转过身,宽阔而直挺的肩背,在疲劳蓄积的深夜也不曾佝偻片刻。他错开锦山利刃出鞘般狠狠剐他的目光,剥下了尺寸略小的医用手套,利索地收拾起杯碟。

好像是敦促睡前的孩子喝上一杯热牛奶的父亲一般,桐生做得那么理所当然,掖实被角的样子甚至真有几分慈爱,锦山却知道他刚才喂的不是什么温馨的助眠热饮,而是实打实的安眠药,还要再三确认药片切实地入了喉,而非被藏在舌下伺机吐掉。桐生以此把控住锦山的睡眠,以确保他不会在每日作息时间中最难以捉摸的那三分之一里闹出什么乱子:无论是将脑袋泡进夜深人静的盥洗室水池,还是撕下条状床单编成勒脖颈的绳索。

锦山多想大喊大叫,让桐生马上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来干涉他早该结束的人生。然而,地西泮的效力却让他很快就连瞪眼怒视的力气都没有了。此刻,锦山是一团被困入密闭容器的火,无论燃烧时如何激烈旺盛,自熄也不过火花一闪。他平卧着陷入被褥柔软的夹击,在自己被迫平缓下来的心跳声中,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耳边传来轻微响动,不久,隔着眼皮透进来的橙光也尽数褪去。

窗外的天空此时一定乌漆一片,暗得就像在发誓不会再有下一次破晓。然而,黑夜却是最臭名昭著的惯骗。如果真能没有明天,那才好呢。

坐上梦寐以求的会长之位,对锦山而言确实是一个让他留恋世界的有力因素。但是,他没办法做二十四小时的会长——没有人可以做得到。每当他回到这个桐生为他置办的、便于全天监视他的住处,每当他不再是万人之上的“四代目”,而仅仅是“锦”时,他仍会像产生饥饿感一般普通而平常地冒出轻生的念头。

欠下桐生几近强买强卖的人情巨债,本就已经能令锦山难以自处,何况那慷慨大义的馈赠人还要无时无刻不留在他的视野中,无声而反复地提醒他白天的风光无限究竟是如何得来。锦山备受煎熬,可越是表现出不安定的先兆,桐生的预防手段便越是严格,为了滴水不漏甚至可以不近人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在夜里端来盛着水杯和白色药片的小碟了呢?似乎很长,所以成了每晚上演的日常;又似乎很短,所以锦山至今仍记得第一天,桐生像对待依从性极差的精神病患者一般,给他灌药的情形。卡着他下颚、阻止他低头呕吐的臂膀,何其刚固强硬。

锦山头一次无比憎恶这个事实:桐生就是块石头,和他硬碰硬,只会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这个男人远比他想得还要更固执且铁腕。

过去他们关系密切,却也不曾像现在这样真正地形影不离。锦山从药物主宰的深眠中转醒,入目的还是尚未见惯的天花板,和已经看烦了的桐生——而那仅仅只是个开端。之后,他们还要前后脚踏出同一扇家门,并排坐同一辆黑色轿车出行,一同去所有的办公地点处理事务。

东城会的新人们道听途说,一知半解,私下里冷嘲热讽桐生靠攀交情,捞到随侧会长左右的肥差。桐生心知肚明却完全地熟视无睹,只因他们多半话锋一转,便又憧憬地津津乐道起锦山如何仗义,不计前嫌地宽纳曾犯下杀死直系组长这等重罪的结拜兄弟,不愧是史上最年轻的会长,器量果然非同凡响!

锦山独立成组之初,倒是真想过要构筑一个安全空间,容下出狱后无处可归的桐生。但早在五年前,他就再没分心考虑过这事,却没想到而今桐生竟真的戴上锦山组的代纹,以锦山组成员的身份跟在他身后示人。

“可是你……!你他妈的不是‘堂岛’之龙吗?!”

本部会客室的尽头,正对主座的门畔,大吾隔着十米长的花绒地毯,冲着桐生破口大骂。他似乎连夜通宵透支了精力,又没怎么好好拾掇自己,胡子拉碴的脸上神采不复,眉眼笼罩一大片阴影,却还是遮不住下眼圈疲乏的乌青。即便如此,在提到那个名字时,他黑洞洞的双眼仍像是往死水蒸腾出的沼气里扔了星星点点的火种,精光隐现。

针对堂岛宗兵案的疑点来来去去,大吾咄咄的逼问与桐生拙劣的假话周而复始。锦山倚靠着椅背的软垫而坐,维持着仅限面上的专注。他百无聊赖地听站在右手边的桐生圆十年前的谎,技巧堪称毫无长进,空洞的说辞根本敷衍不住情绪激动的大吾。

势必如此——锦山想。毕竟当年的小少爷可是削尖了脑袋,要争夺那个潜入狱中暗刺反叛分子的人选。若非世良及时介入,恐怕大吾早在桐生入狱当初,就已奋不顾身地跟着进去,当面向他讨要个说法了。他等了多少年,就琢磨了这案子多少年,每过一天就变得更加难以糊弄。

锦山其实早就无所谓桐生要给堂岛家怎样的交代,就算现在当场痛诉是堂岛组长有错在先,接着再指控他锦山,一举揭露警视厅都没调查出的真相也可以。但是,桐生却坚持用显而易见的搪塞来打发一个刚出狱不久、神经衰弱的年轻人。锦山都能猜想到大吾的心头火是如何猖獗地窜高,烧得脑浆沸腾、不可开交。他太懂那种愤恼。他和桐生扯皮且没讨到好时,差不多也就是那样的心情。

大概是终于忍无可忍,大吾放弃了无意义的问答,转而开始一味地谴责起桐生的不是。他明明是在声讨他人,自己却先红了眼眶。想来,除了陈年血仇,眼下更要命的,是曾经身为自家中坚组员的桐生,竟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进了别组,安之若素、堂而皇之地侍立在别人身侧。

大吾距离桐生太远,又被涌上的泪水模糊了视野,所以即便一眨不眨地盯着桐生看,也不及锦山余光将其看得真切。

锦山没能像桐生一样在道上混出一个响当当的名号,所以并不清楚那对极道中人来说究竟有着怎样的分量。但他无比确信,在听到“堂岛之龙”一词时,桐生绝对罕见地踟蹰、动摇了。他捕捉到他登时顿住的身形,他露在西装袖外微微颤动的手,甚至能想见他背后转醒复苏的刺青,听见纵行他全身血管的怒涛。

在这场拖沓的拉锯战中,桐生一定正不合时宜地热血翻涌,因他人久违地提及自己到底是什么而高昂雀跃。然而,锦山在下一刻听到的,却是桐生异常冷静,甚至堪称冷酷的声音。

“堂岛之龙,现在,已经不是了。”

他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这个瞬间,构成他生涯的某块重要部分开始消失。那个作为传奇黑道的桐生被他自己所否认,彻底不复存在。

像是要为此举行某种谢幕仪式,桐生从保险柜中取出了风间亲手交给他的、现已沦为纯粹思念故人手迹的遗书。他面无表情地将其从边角点燃,字迹纷纷化作飘落的焦炭,前赴后继地被墓地里刚生长出来的嫩草叶所击碎。他紧紧捏着燃烧着的遗书的另一角,直到指尖感到轻微烫痛。

那封指名了东城会真正接班人的无价之宝,就像廉价的卷烟一般,被打火机口的一簇刺鼻的小小火团烧尽,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而桐生托专人仿制改写的假遗嘱——那份为了让锦山名正言顺成为四代目的伪证,便取而代之,成为了世上唯一的确凿真品。

这出瞒天过海并没有什么高明巧妙的安排,无非是占了人和之利。企图质疑的人空口无凭,知晓实情的则都是没有立场置喙东城会世代交接事宜的外人,而关键所在的桐生更是一口咬定当中没有问题,于是一切都像当年堂岛宗兵的凶杀案判决一样,往桐生所期望的、背离真实的方向行进。

锦山就站在距离桐生不足一臂的后侧方,既躲不过烟的呛鼻味,也避不开灼烧的高热。东京八月的正午烈日炎炎,连阵风都是温的,没有谁会特意挑这种时间上坟,偌大的墓园里便只见他和桐生两个人。现在还远远不到祭日,锦山完全是在工作途中被桐生突发拉来的。

若非这不是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拔腿跑的地方,锦山早就不想待下去了。风见、丽奈、由美,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生前就已跟他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轻者反目,重者恩断义绝。事到如今,锦山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可讲。但桐生不一样,似乎仍有传达不尽的话语。

“老爹,没能依您和世良会长的心意办事,我真是万分抱歉。”他说得无比真挚,好像面前不是一尊艳阳都捂不热的冰冷石碑,而就是活生生的风间本人。

“但是,锦会是比我更适合领导组织的人。我就在他身边,尽力辅佐他。您希望守住东城会的愿望,我们会一起实现。毋需挂心,我与他现在已经和解,身边没有任何人会再遭遇不幸……这样您也能瞑目了吧?”

锦山的额上沁出不适的热汗。他姑且不想论自己与桐生之间能否称得上和解——那不出意外只会让他又一次白费口舌。只是,他一记起大吾离开时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忍不住想揶揄桐生:身边没有任何人会再遭遇不幸?那么他的少爷,在他看来算是获得幸福了吗?

以前生活在向日葵时,同龄孩童中最缠风间的那一个,就是平时最沉默寡言的桐生。每当风间踏入那所福利院,不善找话题的桐生便总会开始报流水账,事无巨细地阐述起那段时日发生的琐碎。那时,他用这种笨拙的方法,延长风间探访留滞的时间,那么现在呢?对着逝者滔滔不绝,他又能寻求到什么呢?

锦山往前一步,与桐生并排。盛夏的强光下,身侧的桐生依旧一派刚毅沉着,丝毫不见高温诱导的燥动,只有那双眼睛看起来比平日更加澄澈明亮。

一阵反季的毛骨悚然倏然袭来。锦山本以为桐生终于是要因过度的昧心而迷失方向了,所以才无奈到要靠臆想出来的往生者来为他指明一条道路。可是,桐生的眼中分明没有一点迷茫。锦山一瞬间就确信,桐生一定不是来征求意见的。他早就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他不过是来寻求形式上的认同,但无论有没有,都不会让他后悔已走过的路,也不会怀疑将要走的路。

可锦山不知道桐生要做什么。从桐生主动为他顶罪入狱开始,不,也许从桐生第一次叛出堂岛组开始,锦山在大事上就没有跟上过桐生的思维。他只能隐隐觉察到那副稳重寡默的躯壳之下,也许包藏着一些非比寻常的疯狂,一些让他不寒而栗的未知恐惧。

他早该想到的——当晚,他们同居的家中,本只有两人面对面的饭桌上,突然添了第三副碗筷。

“好丰盛呢,”遥满面期待,但动筷子前仍先乖巧地合十双手,“我开动了!”

二十四小时中,做不了会长的空窗期,不如就做家长吧?

锦山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且断然不想接受。往常他为了回避对桌桐生的目光,吃饭时总会故意往左侧瞥。而现在,那个每每给予了他暂时安心感的视线着落点,却蓦然多出一个比桐生还要更糟心的人。

之前锦山倒没闲心细看遥生得什么相貌,但现在不可避免地近距离瞟着几眼之后,便发觉她和由美长得实在太像,几乎就是幼年期的由美。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可若再稍稍端详片刻,就不难看出那张脸上分明还混着别人的基因,一个能出现在他们三个人噩梦之中的家伙。

锦山如坐针毡,筷子没动几下就失了胃口。他不明白桐生怎么能毫无芥蒂地,抚养一个由他心爱的女人和仇人所生的孩子。退一步说,他只是自己要做蜡烛的话,那也没人管他,可他怎么能强迫锦山和他一起?他看到遥时,难道不会想起她那混蛋生父,想起和那种混蛋生了孩子的由美,进而想起自己惨烈收场的恋情吗?

锦山会,而且根本无法自控。遥这一存在本身就是在非难他,嘲笑他当初的软弱无能、不堪一击。自己的家庭事业弄得一塌糊涂,桐生牺牲十年青春托付给他的请求也一件都未办到,根本没派上半点用场。

旧时回忆光怪陆离,锦山垂着头,一时思及诸多。他面目紧绷,完全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侧桌这个可怕的小型奇美拉,可桐生却还要在这时,好死不死地突然向他抛话,问他是不是今天的菜不合口味,一语引来小奇美拉的注目。

虽然了解不深,但遥看起来显然更喜欢也更亲近桐生。只要有桐生在,她大概就不会选择将那张令人无所适从的笑脸优先对准锦山。可现在,锦山却不得不目不斜视地死盯碗里还剩了大半的米饭,含糊着、躲避着应付小女孩关于不该挑食的可爱说教。

如果要比喻遥的声音,那按理说该是春风拂过的风铃,可此时回馈在锦山脑中,却与警报器无异,尖锐刺耳且象征危险,间或夹杂桐生轻促的笑声,让他头晕目眩。

锦山第一次在夜里毫无抗拒地吞下了药,格外盼望着能够即刻入睡,这样说不定第二天起床时,就能发现一切只是他精神错乱作出的梦,而这间公寓并没有来过什么遥,依然只有他,还有讨厌的桐生。

然而,他却大失所望地在晨间的警报器声中醒来。

桐生惯例是早早站在了流离台前,料理早餐。锦山怔怔地看着他在开放式厨房忙活的背影,一时间恍若隔世。就他所知,过去的桐生租房独居,冰箱里基本只会有啤酒,地上总要堆满整整两畳的泡面,即使空闲也不会去光顾灶台,可现在却将炊事做得有模有样了。他刚被迫搬来这里时,桐生明明还对锅碗瓢盆手忙脚乱,此刻却能一边分心和遥谈笑,一边在最恰当的时机,从容不迫地将锅中南瓜饼挨个翻面。

电视上正播放着早新闻,桐生听过天气预报之后便会换台,却并不是像以前一样看麻将赛或甲子园转播,而是看起类似科普但又要更生活化一些的节目。若听到在意的题材,还会放下吃到一半的早饭,从西装内袋里摸索出手掌大小的备忘录记下。锦山偶尔晃过几眼,依稀记得那上面有优化空间利用率的收纳小窍门,保护衬衫挺括不起褶的几个小贴士,还有能够愉悦心情的常见食物清单。

桐生的辅佐,不仅仅是从旁协助公务,同时还包括照顾会长起居。最初,这只是为了时刻留意锦山的动向,以便在紧要关头及时对他进行自杀干预。那个时候,桐生的自由活动时间只能排到锦山熟睡之后。说是自由活动,往往还是在补做家务,好在天亮前收拾掉锦山失控时毁坏的桌椅杯盘,重新打理出一个像样的居住环境。

但不知从何时起,这种本该只是暂时性的特殊照料,却渐渐延伸成了一种再正常不过的日常,而遥的加入更是让这场强制参加的家家酒又逼真了几分,好似他们正在过的真是世俗中随处可见的平凡生活。悉心替遥梳头、打领结、提书包的桐生,乍一看哪还有在里社会叱咤风云的样子?

锦山的嘴角略微一撇,被擦拭餐后油腻的纸巾掩盖住,正往玄关走的桐生和遥便都未发现他心中的嗤笑。马上就会有锦山组的若众开车来接送遥上学。他们虽然大多不太乐意听桐生使唤,但到底不会怠慢了会长名义上的千金。

“那我走啦。叔叔再见!”

临出门前,遥突然回头向锦山道别,上身崭新的水手服是刺目的白。锦山没有看桐生笑话的闲心了。他一下子自顾不暇,秀丽的脸再次僵成表情生硬的面具。他乍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人好好打过招呼了。身居高位,便向来只需受用他人的问候。而他和桐生之间,又因为熟得不能再熟,已经免了几十年的小礼。

突兀的沉默中,遥笑盈盈的双眼很快生出一丝疑惑,于是折磨了锦山一夜的窘迫感再度现身,将此情此景在他眼中渲染得一触即发。尽管很没出息,尽管不愿承认,但他确实在这一刻下意识地用视线向桐生求助了,可桐生却是一如既往地不懂人心,竟反用似是鼓励的目光,无声地催促他大胆回应,不要耽误孩子去学校。

锦山忿忿地、闷闷地别过头去,开始后悔自己太早将头发往后梳齐,这时就少了能从脸侧遮住不少情绪的天然屏障。他几乎是完全依赖着曾引以为豪的交际技巧,反射性地挤出几句没过脑子的话来。不过从桐生面上舒缓开的笑意来看,说得大概还算得体。

然而,锦山终究是无法理解,桐生到底为什么要在本就分身乏术的时期,养育一个正处生长阶段、亟需各种投入的小孩。锦山固然不会故意苛待遥,却也不会打从心底里待见她,若无必要,连错开眼神的言语交流都不会多。自然而然,实际监护人的重担都会落到桐生身上。

自千禧塔顶楼爆炸那夜起,桐生就不再拥有自己独立的行程。任何事受邀与否,都基于锦山的精神状态,除非约定时间在凌晨。可如今,遥不可避免地分走了支撑他不眠不休的剩余心力,于是锦山终于得以窥见桐生的极限。他初次知晓,原来那个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的桐生,也会因熬夜送发热的遥去诊所,而留下连续几天调节不了的困倦。那双向来奕奕的眼睛,竟也会有不愿迎接破晓之光的时候。

锦山虽然未曾亲身体验过,但到了年纪多少也明白,维持家庭运作是一份不存在退勤之说的工作,一旦就职便要求人们将其永久绑定在天平的一侧,用以随时衡量其他事宜的优先级,以便在无法调和的冲突中,做出毫无悬疑的抉择。

但是,桐生竭尽全力维持的,可是一个虚假的家庭啊!

锦山感到无比滑稽,但不知为何却完全笑不出来。就算是二十岁的桐生,因空白一坪事件而遭到记恨与刁难,重回堂岛组后被推诿了一桩又一桩吃力不讨好的脏活累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连轴转的苦日子,那时也尚且还有关心好烟、美酒、漂亮女人的余裕,而绝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焦头烂额,惯于回绝所有非必要的社交活动,生活轨迹像是被垄断了一样,完全围绕锦山和遥而转。

“简直就是换了个地方接着坐牢啊。哎我说,明明都从苦窑里出来了,怎么这会儿反而更难单独见上一面、约上一架了呐?……小桐生。”

真岛穿着一身于他而言可谓隆重的黑色西装,伫立在东城会本部会议室的长桌边。他并不落座,满脸嬉笑难得有了片刻的收敛。从不离身的爱刀鬼炎被他拍在了台面上,只眼一反常态地凝重,划过锦山,沉甸甸地停在桐生身上。

锦山差点就要以为,这位新近直系组长是出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纰漏,准备当面谢罪。真岛平日行事疯癫,但做起生意来绝非等闲之辈。稍有些年资的干部都知道,他曾是嶋野组靡下贡献额的最大头。锦山传召他来本部,无非也就是要他解释解释,为什么有这等本事的能人,这些月的缴纳额却频频少得能在直系组里垫底。谁知真岛一来,却竟是直接坦白自己要撂挑子。

他胡诌着什么年事已高、告老还乡之类毫无诚意或创意的说辞,离开东城会时,纯黑的背影却分明矫捷而硬朗。冴岛受冤入狱,令他失去共同打拼的伙伴;嶋野身亡,令他失去效忠多年的对象——这些大概也构成真岛退会的原因,但在锦山看来绝非决定性的导火索,否则他不会恰在眼下这个节点才提出。真岛必然是感到了无趣,丧失了继续留在东城会的动机。组织中唯一能满足他武斗欲望的人,已经被咎由自取的牢笼所束缚住,自愿变得身不由己,再也不会,或者说无法提供他所追求的刺激,他所渴望的生死临界点上的对决了。

桐生依旧站得挺拔笔直,沉默着没有出言挽留,锦山却已隐约感应到他的怅然若失。他不能猜透桐生所有的想法,但似乎一直可以不费劲地察觉他的情绪波动。

“桐生,你去送送他吧。大家相识一场,共事多年,也算好聚好散。”

“……”桐生诧异于锦山在此刻展现出的、似乎另有深意的人情味,但时间紧迫,不容多想,他最终还是颇为感激地接受了这份体贴,匆匆推门而出。诚如锦山所料,桐生回来之后愈发心事重重,连日操劳又加剧了他的分心晃神,所以他没有注意到,那柄被真岛遗弃在桌的惯用匕首不知所踪。

锦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摸过刀了。他先前想过无数次,但也只能想想。别说是刀,就算是钢筷,桐生也不让他碰一根,生怕稍有不慎,餐具就成了他自裁的凶器。锦山在无孔不入的严苛管制之下,竟硬是被逼得手无寸铁,否则早先也不至于选用那些既痛苦又不体面的自尽方式。

他倒是想过要从桐生手里骗些枪械来,就假托以“会长怎能没有防身家伙”的理由。可是稍加思索,他便发觉:全天不离他的桐生,不就已经是最强的自卫兵器了吗?他找不到不会打草惊蛇的好借口,于是只好悻悻作罢。

鬼炎明晃晃的刀身在即将西落的太阳前反射出幽幽紫光。锦山反手握住它被磨得有些光滑的把柄,稳稳地将刃尖对准了自己左侧的颈动脉。不愧是嶋野之狂犬的称手武器,明明还未切实入肉,刀身发散的寒气就已开始高调宣告自身的锋利无匹。

桐生还是失策了,大概是被日渐和谐的生活表象蒙蔽了双眼,认为锦山已经开始适应对生的抵抗。又或者,他和真岛之间确实存在什么不可替代的特殊情谊,让他在结束时难免黯然伤神,松懈了对其他人的关注。不然,锦山想,不然他绝不会在这种时间扔下他,独自一人进浴室。

一墙之隔外传来了大雨般的洒水声,好像是另一片天空的号泣。锦山在仅有夕阳照射的卧室里举着刀,想象这间总被他弄乱、又总是被桐生收拾整洁的房间溅满鲜血,事不关己地感慨:这一回可能不怎么好收拾了。

利刃贴近皮肤的感触让他忘却周遭。锦山不再听见水声,不再看到夕阳。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呼吸、血流,只看到逐渐逼近的双手、刀柄与三途川。他无可厚非地愚昧、狂妄了起来:这一刻,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直到一双柔软的小手,接着是一具娇小的躯体,悄无声息地贴近、抱紧了他的大腿。锦山猛然回过神来,从自己高抬着的双臂间隙睨视着那个担心地喊着自己“叔叔”的小女孩。他完全忘了,现在,这个家里还有另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放手。”锦山冷冷开口,没想到自己竟无法摆脱小孩子力气的遥。他自知离开前线已久,可赤手拗不过桐生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被遥这样的小女孩绊住?他呵斥着重复道:“放手啊!”心下的恼怒实实在在,但特意克制住了火气,便多少欠了几分震慑力。

“不!叔叔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遥说得那么坦率而直白,好像眼前是根本没道理发生的不可能事件。锦山刹那间哑然失笑,不无苦涩地想:道理由来已久,一直都充分得很。鲤鱼要脱胎换骨,那就得靠自己跃过龙门,而不是被什么人捞上天去假扮成龙,让一个尚未蜕变的鳃呼吸动物在大气中活活受苦。

可这些事,要他如何与遥开口?要他如何理性地告诉她,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赢过桐生,自始至终都没战胜自己的命运。他确实立誓不择手段也要登顶东城会,但以这种荒唐的方式实现理想,难道就是他所期望的结果了吗?

“……你才是!为什么要拦着我?你亲眼看到的,我可是捅死你爸的人!……我还把他和炸弹丢在一处,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锦山眉目扭曲,最终说出口的,是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来说过于残酷的反诘。可是,遥既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小姑娘,也从未将神宫视作自己的父亲,所以不仅没被吓出一丝惧意,反倒觉得这个凶狠的大人是在虚张声势。因为,锦山之前可从不曾对遥翻过哪怕一次脸。

“叔叔一定也是逼不得已!如果当时不那样做,桐生叔叔和我肯定就……”

“闭嘴!我根本就不是为了救你们才那么做!”

“但从结果上来看,不就是救了我们吗?这是不争的事实啊!”

锦山的手掌冒出烦躁的冷汗,就快要握不住鬼炎。千禧塔中,他确实挡在桐生与遥的面前,挡住了神宫的偷袭,但那只是因为他不想顺了神宫的心,也想替自己做出一个了断。他怎么都不想被人认为那是向桐生和遥伸出了援手。他不愿得到如此高尚的评价,他因自惭而抵触。

“叔叔,住手吧!做出这样的事,我会很难过的!桐生叔叔一定也……”

“闭嘴!闭嘴!”锦山再也听不下去,他终于狠下心来,毫不费劲地将遥一下甩开,“你又懂什么?!”

遥本以为自己就要被踹到又冷又硬的地板上去了,可没想到天旋地转之后,却是闷声落在了平铺着被子的床上。锦山即便在暴怒中也没对她下重手,甚至还因不想手中刀锋在纠缠中伤到她,而下意识将其扔远了去。匕首滑脱,不偏不倚掉进了床与墙的夹缝之间。

锦山忿忿咋舌,一手制住遥的一双手腕,以免她再次搅乱计划,另一手则伸至极限,去够位置刁钻的鬼炎,整个人不得不压在遥的身上。他这才发觉,但凡他稍微使出点力气来,遥就根本不可能阻止得了他。他不齿于自己先前的手软,下定决心这一次绝对不再受任何迷惑。他对遥仍未放弃的劝阻置若罔闻,一心只想着不能浪费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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