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晚两人翻云覆雨，龙溟把魔精泄在她体内之后，凌波用仙气化解魔气之时，她便已经受孕。此时人魔两族的文明都不足以洞悉生命的真谛，人类以为父精母血乃怀孕之本，魔族则以为魔气交融而孕育新魔，却不知无论是人类还是魔族，两性之事的原理都是精子遇到卵子结合而成受精卵。魔族本就比人类强壮，又经过数百万年的优胜劣汰，男女交合易于受孕，胎儿存活率亦是极高。龙溟身为魔王，其精子远比寻常魔民更有活力，而凌波虽经多年修仙，却并未如她认为的那般丧失生育能力，那晚她之所以兴动欲念、情难自禁，便是由于正处于排卵期的缘故，因此机缘巧合之下，男欢女爱之际自然受孕成胎。

魔族女子的孕期通常三至五年，男女双方的魔气越强，孕期就越长，魔胎也就越健壮。女子得了男子的魔气之后，不仅体魄变得十分强健，魔胎本身散发的特殊魔气亦可使她心情愉悦，整个孕期都不会有如人类女子那般浑身不适的妊娠反应，生产时既少痛苦，亦无危险。凌波虽是人类，龙溟的魔气对她并无益处，但两人半魔的孩儿却也在她体内释放某种神秘物质，不仅令她气力大增、身轻如燕，还让她心生充实满足之感，因此虽与龙溟相念难相见，却并无相思之苦，只有孕育新生命之乐。

她虽已将龙溟留在她体内的魔气化去，但腹中胎儿既有魔族血统，自也能散发魔气。起初胎儿尚小，魔气极其稀微，因此凌波未能察觉；后来胎儿慢慢长大，魔气亦渐渐强盛，母性本能却使她体内的仙气非但不去杀灭这股魔气，反而在子宫周围筑起一层仙术屏障，尽力护住幼小的胎儿。待到凌波察觉到这股魔气之时，已是十个月之后，早已过了人类的孕期，她腹部既未隆起，又无任何妊娠反应，身体便如往常一般无恙，她只道是自己修为不足，内功未至精纯，未能把胶缠在丹田深处的魔气化尽之故，而此事又非朝夕可成，只待将来年岁渐长，功力日深，自能慢慢化解，因此并不急于一时，而是顺其自然，却不知腹中胎儿正在日长夜大。

这时她躺在林家堡客房的床铺上，腹中绞痛不止，一时痛得醒来，一时又痛晕过去。那大夫给她开了一剂安胎宁神的药方，林家堡的丫鬟依方煎了药喂她喝下，她睡了一会儿，又将汤药尽数呕出。一贫见状，忙御剑将她送回蜀山。草谷和凌音先后为她诊脉，都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确是喜脉无误，而且胎儿已有十四个月大了。凌音掐指一算，正是那天龙溟送姐姐回山的前一晚怀上的。她知胎儿以吸取母体的气血为生，既心疼姐姐怀孕辛苦，又恨那魔头阴魂不散——人都走了，孽缘也断了，竟还留下个魔胎祸害人间——又恐那魔胎越长越大，危及姐姐的健康和生命。

蜀山派的医术自是比下界的大夫高明许多，凌波吃了师父和妹妹调配的仙药，腹中不再绞痛，安睡了数个时辰，醒来之后，从凌音那儿得知自己竟已怀有身孕，却是惊喜大于忧虑。她心知若是诞下这孩儿，母子/女二人在蜀山未必能有容身之所，但她一来激发了母性；二来腹中孩儿乃是自己与心上人相爱而孕育的小生命，自是视若珍宝。当即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这孩儿，将他/她好好抚养长大。她见师父和妹妹所开的药方中含有数味驱魔除煞的药物，便不再服用，自行配制只滋补母体、并不损伤胎儿的仙药煎服。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凌波只觉每次腹中绞痛的间隔时间虽然变长了，从一两个时辰发作一次变为半天才发作一次，但每次发作时的痛感却越来越剧烈，便如无数把利刃在她腹中剖挖，又如五脏六腑在烈火上炙烤一般，令她痛楚难当。虽然不痛的时候，她的精气神仍像前十四个月时那样充盈强盛，可一旦发作起来，必会痛到当场晕厥，且发作之前毫无预兆，七圣恐她在执行任务时出事，都不再派遣她下山除妖，只命她在山上好生休养。她本来口味清淡，食量也偏小，日常只吃些蜀山自制的素斋糕点，这时却忍不住想念夜叉国的美酒好肉，往往刚吃完上一顿，没过多久便又觉得饿了。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每次发作之时，腹部的皮肤便如波浪般不住起伏，可以想见那胎儿在她体内胡闹折腾的模样。凌音见这小魔头如此凶狠霸道，害得姐姐如此痛苦，真恨不得一掌拍死了他。

转眼已是腊月，蜀山主岛大雪纷飞，屋顶和树冠上都积起一层厚厚的白雪，蜀山七宫虽有结界可抵御风雪，但因位于高处，反而比主岛更加寒冷，七圣乃是修仙得道的高人，自是不畏严寒，寻常弟子却无这般功力，凌波身怀六甲，体虚气弱，易于染病，更是需要保暖，凌音便在摇光宫二楼的卧室里添置了一只火盆，日夜燃烧不熄。

这晚凌波正在床上打坐练功，忽觉腹中剧痛又阵阵袭来，忙和衣躺下。她怕妹妹听见动静担心，咬牙强忍，一声不吭，不一时便把口唇咬破了，渗出血来，便又取下枕巾在口中咬着。凌音在楼下监督几名后进弟子完成功课，整理好乐器，上到二楼卧室解衣就寝，静夜中隐约听见炭火毕剥声中夹杂着姐姐气息紊乱的呼吸声，忙披衣起床，点亮烛火察看，只见姐姐脸色惨白，秀眉紧蹙，额头鬓角全是冷汗，口中的枕巾上血迹斑斑，显是那魔胎又在折磨她了。

她忙替姐姐按摩穴道缓解疼痛，凌波面色稍缓，勉强出声道：“阿音……那对鸟笼……收进来了么？”

“收进来了。”

凌音嫌那两只扁毛畜生吵闹，又是魔界之物，甚为不喜，因此平时都将鸟笼挂在后院中，这几日天寒地冻，凌波怕鸟儿夜里冻死，便请妹妹每晚入睡前将鸟笼收进室内。

“阿音……请你……帮我一个忙。”凌波怕妹妹得知这对玄鸟的来历后会将它们丢弃甚至扑杀，因此一直没向她坦陈真相，这时痛得实在抵受不住，方才说出其中玄机，“麻烦你写封信……带给龙幽……龙公子……请他去祭都城南……找昆夫人……她是魔族巫医……应有照料魔族孕妇的经验……或能减轻我体内……魔胎异动之苦……”

“好。我这就去。”

“别让他……龙溟知晓。”

“……好。”

凌音将烛台放回桌上，正待提笔写信，微一沉吟，下楼取了鸟笼，连夜御剑飞往覆天顶，叫醒熟睡正酣的姜云凡，说明来意，请他写了两张短笺，折成细条，分别缚在两只玄鸟的脚爪上，又将二鸟带至人界地缝，在神魔之隙的入口处放飞。

二鸟在洞中盘旋了一阵，其中一只果然飞入了神魔之隙，另一只便在入口处等待。那玄鸟本具灵性，又是魔界生灵，受到魔界煞气的吸引，在灵力激荡的迷宫中乱飞乱闯，竟成功到达了祭都。贵族区的一名少年见这只鸟儿在树上蹦跳啼叫，便捉来玩耍，见到其脚爪上的字条，打开一看，却是认不太全的人界文字，便将字条交给父亲，那贵族男子见信中抬头是“龙幽兄弟”，便又将字条交于族中最有权威的长老，此时龙溟正在边疆练兵，而龙幽则在近郊游猎，兄弟俩都不在都中，那名夜叉老臣便在早朝过后又将字条上呈给大长老魔翳。魔翳见信中内容乃是姜云凡邀龙幽去人界一会，无甚要紧大事，便也不很放在心上。龙幽本与舅舅不睦，回到王都之后，又过了数日才去九黎祠问候大长老，读罢短笺，先去王子府中沐浴更衣，再用越行术来到人界，上了覆天顶，方知原来是凌波已怀上了兄长的孩儿，那小王子/公主调皮捣蛋，害得母亲孕中痛苦不堪。

他的越行术尚未修练到家，在人界歇息了半个时辰，才又返回魔界，径去城南寻找昆氏。那昆氏原是夜叉族中一个体弱多病的平民女子，本无机缘结识任何贵族，却因凌波之故，承蒙二王子殿下数度登门拜访，转赠人界仙药，自是受宠若惊，感恩不已。这时得知那位人美心善的凌波道长怀了魔胎，急需自己救助，忙收拾了药囊，正待离家，又想自己若去人界，留幼子一人在魔界不甚放心，便央求龙幽带了余亟同往。

三魔来到人界，龙幽一时使不了越行术，凌音便用御剑术带着昆氏先行一步赶回蜀山。昆氏许久未见凌波，甚是想念，一见到她便笑容满面，亲热地嘘寒问暖了一番，同时观其气色，听其声音，询其症状，随后却不搭脉，而是用手掌在她的小腹上打着圈儿抚摸，脸上微现惊讶之色，又俯身用耳朵贴在她小腹上倾听了一会儿，发出“咦”的一声，笑道：“竟有如此奇事？”

“怎么？”凌音忙问。

“道长她怀的是双胞胎呀。”

……双胞胎？！

听得此话，凌波不禁又惊又喜，姐妹俩对视一眼，凌音却是暗暗叫苦：这一个小魔头已经够教人头疼的了，没想到一来竟是一双。她微微皱起眉头，只见昆氏一边抚摸着姐姐隆起的腹部，一边啧啧称奇道：“没想到双胞胎能长到这么大，在我族中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两个娃儿的魔气虽比寻常魔胎稍弱，却是浓稠致密，十分健康活泼哩，不愧是……只不过……却让道长你受苦了……”

原来魔族天性好勇斗狠，自胎儿起便是如此，魔族女子若是碰巧怀了双胎或者多胎，胎儿尚未成形时便会用魔气互相绞杀，长则数月，短则数日，强者便能将弱者吞噬吸收，败者胎死腹中，唯留胜者独享母爱。而凌波所怀的双胞胎最初互斗之时，引起微弱的魔气激荡，她体内的仙气便自动流转，将两股魔气全都降伏得服服帖帖，待到胎儿慢慢长大，魔气渐盛，仙气再也无力调解之时，两个孩儿斗起来已是天翻地覆，你死我活，毫不留情地将母亲的子宫当成了手足相残的比武场。

凌波听罢昆氏的推理和解释，恍然大悟，问道：“不知两个孩儿斗至何时方休？不会是……”

“分出胜负，自然罢斗了。”昆氏答道。

“这‘胜负’是指……？”凌波忙又问。

“这……我也不清楚。”昆氏见凌波面露忧色，忙安慰她道：“按我族的生存法则，活下来的那个才算是魔。但是道长的孩儿既有一半人类血统，也许和纯魔不太一样吧。”

“请问，若我想把两个孩儿都保住，可有什么方法？”凌波又问，“如用我蜀山派的仙药抑制胎儿的魔气，是否可行？”

“我族母亲虽然希望胎儿的魔气越强越好，但并不会通过服食魔药来增强胎儿的魔气，更别说抑制了……”昆氏沉吟道，“但以道长目前的情形，倒也不妨一试……”

凌音忙接话道：“嗯，姐姐，我们便试试吧。”

“好吧。”凌波说着，忙又嘱咐：“阿音，别用太刚猛的药材，须合君臣佐使之道。”

凌音应了一声，径去调配仙药，昆氏则留在凌波床榻边陪她闲话家常。不久，龙幽、姜云凡和余亟三人也同上蜀山，来到摇光宫探望她。凌波服下仙药之后，果然腹中的双胞胎安静了数日，不再恶斗，她的精神也健旺了许多。姜云凡担心净天教总坛无人统领会出岔子，当日便即返回。凌音和草谷担心凌波的孕体会有反复，便请昆氏和龙幽暂住蜀山，待她顺利分娩后再回魔界。两人原有此意，当即答应。余亟自也随母亲留在蜀山，三人便在弟子房中借宿。这魔族少年家境贫寒，身份低微，在祭都时常被药铺老板呼来唤去，他整日忙忙碌碌，并无多少余暇玩耍，到了蜀山，反倒清闲自在起来，很快和山上年龄相仿的小道童打成一片，道童们要求他当活靶子让他们练习伏魔的仙术，他也欣然应允。

这一日凌波正在玉衡宫炼药，忽又感到腹中胎动，蘅若诗见她面色不对，忙去摇光宫取来上次凌音配制的仙药，凌波服下药后，不到一盏茶时分，又将汤药连同胃液一起呕出，呕尽了还干呕不止，蘅若诗大惊，忙去寻找师父。草谷又找来凌音和昆氏一同会诊。原来她腹中胎儿毕竟尚且幼弱，那仙药的药效又太强，一次的药量已令两个娃儿昏昏欲睡，两次的药量更令他俩奄奄一息，保护胎儿的母性本能使得凌波的身体自动对仙药产生了抗拒，因此一服便吐，接连尝试数次之后，她的状态反而比先前更差了。

凌音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同草谷和昆氏商量是否能用催产药让姐姐尽早生产。若按魔族的孕期算，凌波的胎儿远未足月；但若按人类的孕期算，双胞胎却又在她的体内待得太久了。三人都不知究竟何时才是最适合分娩的日子，六界之中生育过人魔混血儿的人类本就极少，欧阳倩早逝，姜云凡并不知道母亲曾怀了自己多久，狂风寨的山贼又多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对此节也都不甚了然。三人商议之下，决定冒险一试，以保住凌波的性命为先，万一新生儿无法在仙气弥漫的蜀山七宫存活，便请龙幽用魔气加护。

这晚草谷便命凌波在玉衡宫二楼的病床上休息，喂她服下催产的仙药。昆氏和凌音守在她床边，三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凌波正待入睡，忽觉腹中又是一阵剧痛，这次的痛感却与先前不同，并非胎儿以魔气互斗引起的绞痛，而是生产前宫缩的阵痛。凌波痛得呻吟出声，凌音忙又喂她服下止痛的仙药。昆氏提议道不如效仿魔族女子生产之法，在屋梁上系一根树皮搓成的粗绳，令其自然下垂，再在末端打个死结，产妇双腿分开，蹲踞于地，双手握住死结，如此更有助于胎儿娩出。

草谷问道：“魔族女子分娩须用多久？”

“因人而异吧。”昆氏答道，“魔气强盛的胎儿一下子便钻出来了。像我和阿亟这样先天不足的，足足花了一支戟的时间哩。”

“……一只鸡？”凌音奇道。

原来夜叉语喜用兵器长短来描述时间，一支戟大约相当于人界的一到两个时辰，昆氏比划解释了一番，凌音和草谷对视一眼，均想：魔族女子身强体壮，便连先天不足者都无难产之危。而人类女子体质较弱，产程又极长，若用此法，恐怕分娩到一半便会体力不支。于是向昆氏说明了，仍采取传统的卧式分娩法，待凌波进入两次阵痛之间的平静期，便褪下她的裤子，将她两股分开，在底下垫上几层干净的白布，又命蘅若诗等女弟子烧热水，准备好给婴儿洗澡的木盆和急救的仙药。凌波过去在下界行医之时也曾多次协助产婆为贫民女子接生，深知分娩之苦，此刻轮到自己，虽一向处世淡然，心中也难免有些忐忑不安。

痛了没一会儿，她的羊水便破了，众女匆忙换下被羊水浸湿的白布，又换上干净的。羊水流尽后，便即见红，产道口微开，冒出丝丝袅袅的黑气。昆氏从未见过红色的血，凌音也从未见过产妇下体会冒出魔气，两人均不知这样的状况是正常还是异常，互相交换了一个询问的眼神，都是一脸疑惑。凌波只觉阵痛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痛感也越来越是强烈，初时尚可忍得，到得后来，只觉痛得似要立时死去，任她为人坚毅隐忍，之前双胞胎互斗闹得她腹中绞痛如战场之时也只是低声呻吟，这时却忍不住流泪叫喊，绝望中只想再见龙溟一面，希望他能陪伴在自己身边，握住她的手，亲吻她的额头，用他温柔沉稳的话语安慰她的痛苦。

又痛过一阵，待痛感稍减，她轻声道：“阿……阿幽……”

草谷道：“若诗，你去叫龙公子上楼来。”

“是。”

蘅若诗下了楼，凌音用被子盖住姐姐赤裸的下半身，不一时龙幽来到产床前，只见凌波面容憔悴，发丝散乱，满脸汗水和泪水，与之前判若两人，暗暗吃了一惊，忙问：“师姐有何吩咐？”

凌波眼睑低垂，用虚弱的声音道：“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请尽管说。”

“请……不要将我……怀孕分娩一事……告知令兄……”

“为什么？”龙幽奇道，“事已至此，难道师姐仍然不肯当我嫂子？我哥虽然避而不谈，但这一年多来他可从没忘了你啊。”

“我知道……他是重情重义之人……所以……才更不能让他得知此事……”凌波边说边努力调匀呼吸，“若今日……我母子平安……固然会令他牵挂……若是不幸……更会令他抱憾终身啊……”

“这……”

龙幽正在沉吟，忽见她神情大变，“哎哟”叫了一声，蹙眉咬牙，双手紧紧抓住被单，挣得骨节发白，全身颤抖，却是产前的阵痛再次来袭。

凌音等人忙又围上前去，抹汗的抹汗，喂药的喂药，按揉穴道的按揉穴道……龙幽退到门外，听着屋内传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呼痛声，心想：原来人类女子生育时竟如此受罪，臭老哥真是害人不浅……

众人忙乱了一阵子，凌波在痛不欲生中听见昆氏惊喜地叫道：“好了！看见头了！”

凌音松开姐姐的手掌，走到床尾，探头看去，只见她产门已然大开，中间赫然有一枚青紫色的圆球，冒着阵阵黑紫色的魔气，正缓缓向外钻出，心中暗惊：果然是个魔胎！

“道长，再使把力！就快生出来了！”

凌波已累得浑身虚脱，听昆氏这般叫嚷，丹田中不知不觉又生出一股力气，推动胎儿向外挤出。她闷哼一声，忽觉腹中疼痛渐渐消失，一个湿湿暖暖的物事已在她两股之间。

昆氏忙抱起婴儿，喜道：“是个男娃。”

只见那娃儿只有寻常人类新生儿的三分之一大小，浑身青紫，皱巴巴地好似一只小猴儿，小鼻子小嘴，两只肿起的眼泡紧闭着，好似两枚鹅蛋嵌在脸上，尖尖的招风大耳朵好似两面小旗，凌音刚才所见的那枚圆球却是他光溜溜的小脑袋。

昆氏用剪刀剪断脐带，打了个死结，又道：“快，快拿开水来。”

“开水？那岂不烫死了他？”凌音本极厌恶这孩儿，这时却急道：“他怎么不哭也不叫？”

凌波躺在床上亦是大急，连声道：“快……快救他……！”

“好端端地哭什么？”昆氏不解其意，又道：“用开水洗过才能显出魔纹呐。”

莫非魔族婴儿诞生时是不哭的？众人类女子闻言略微放了心。草谷道：“这孩儿毕竟有一半人类血统，还是用温水洗吧。若诗。”

“在。”蘅若诗已在一旁兑好了一盆温水。昆氏与草谷相处多日，已知这位道长在蜀山众女中最有威望，医术更是举世无双，此时听她语调虽然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说服力，便入乡随俗，用温水洗净了孩儿身上的血污。凌音取过准备好的襁褓欲给婴儿裹上，昆氏忙阻拦道：“使不得，使不得，包起来魔气便无法发散，会憋死娃儿的，来，道长，给你。”说着将赤条条的婴儿递给凌波。

凌波忙接过孩儿，抱在怀中，只见他虽面色青紫，娇小瘦弱，却生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四肢修长，十指齐全，实是个健健康康的娃儿，不由欢喜得流出泪来。刚才她还在请求龙幽向龙溟隐瞒她母子之事，这时却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对他说：龙溟，你看，我们的孩儿。

那婴儿感受到母亲温柔慈爱的怀抱，在她胸脯上摇头晃脑地拱动起来，凌波忙解开衣襟，欲给孩儿哺乳，谁知这孩儿口唇太小，乳头竟塞不进去。草谷便向昆氏询问魔族婴儿身形大小如何，初当母亲的女子如何哺乳。昆氏言道魔族新生儿比这娃儿还要小一圈，不过魔族女子哺乳时乳头可自行变化，以方便婴儿吮吸。

草谷便命另一名助产的女弟子蘅丝丝去药柜里找一对小勺小碗，再调配些米糊奶糕。蘅丝丝领命而去。凌波怀抱着孩儿，用手掌轻轻抚摸他小小的身子，正打算仔细端详他可爱的小脸，忽觉腹中又是一阵剧痛，方想起还有一个孩儿尚未娩出。

刚才第一个孩儿她生了大半个时辰，在人类女子中算是极顺利的了，这第二个孩儿却痛了足足一个时辰都生不下来。原来第一个孩儿魔气较弱，凌波服下催产药后开始宫缩，他抵受不住这股挤压之力，只得匆匆逃离母体。而第二个孩儿魔气较强，巴不得与自己竞争的兄弟快快滚蛋，便也落井下石，用魔气将他向外推拒，只待兄弟一走，自己便可独占母亲的子宫，却没想到母亲的子宫收缩不止，亦不容他多待一刻。他拒不离开，便用魔气与母亲体内的仙气缠斗，两种痛感交织叠加，直痛得凌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悔不该当初与龙溟一晌贪欢，以致珠胎暗结，方有今日之难。

一时产妇哭叫，众接生大夫忙成一团，无人顾得上那刚出生的婴儿，凌音便将他抱出门外，交于龙幽手中。那孩儿离了母亲，又惊又怕，小胳膊小腿乱踢乱打，“嘤嘤”地叫唤，龙幽无法，只得略施魔气，想要将他制服。那孩儿感受到二叔的魔气，福至心灵，知他是自己至亲之人，便不再挣扎，安安静静地蜷缩在他怀中。龙幽打量着侄儿紫幽幽的小脸，心想：这样大的尖耳朵，看来这小鬼身上魔族血统较多些，长大后应该更像臭老哥，只怕在人界会被人类另眼相待……但若到了魔界，魔族以强者为尊，他这半魔的血统论武力必然比不上纯魔，多半无法继承老哥的王位……不过好在人界还有一个净天教，教主小姜和教众们都是半魔，他若留在人界，倒也不怕找不到容身之所……

正寻思着，忽听得屋内传来昆氏的大喜惊呼：“啊呀！是个女娃儿！”

一母先后诞下双胞胎在魔族本就是绝无仅有之异事，何况是一男一女的龙凤胎，龙幽闻声，当即便想冲进屋去看看那女娃儿，只是产房内男子不得擅入，他只得抱着男娃在门外踱来踱去。产房内，凌波、凌音、草谷、昆氏、蘅若诗等诸女均是喜出望外，只见这女婴比她的兄弟肥壮许多，但也仅有人类新生儿的一半大小，亦是肿眼泡、大耳朵，只是耳朵尖较为圆润，皮肤上的青紫色也比男娃更淡，头皮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毛发，仅从外表来看更接近于人类。

凌音本不喜这对双胞胎，这时见了这女婴，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母爱，只觉她便是除姐姐之外与自己最亲的亲人，是比姐姐更令她想要去保护的女子。她暗发愿心：待这女孩儿长大到能走路会说话之时，我便收她为弟子，将我一身绝学尽数传授于她，不仅教她立身之道，更教她济世之德，让她以我蜀山弟子的身份在江湖上行走，受世人敬仰爱戴，无人敢因她身具魔族血统而轻视于她。

她亲自给女娃洗了澡，洗得仔仔细细、擦得干干净净地交于姐姐怀中。那女娃把小脸埋在母亲胸口，拱动了两下，找到乳头，一口叼住，啧啧地吮吸起来。凌波只觉心头涌起一股奇妙的幸福感，忽又想起了什么，忙抬头问道：“还有一个呢？”

“在我这里。”

龙幽顾不得避嫌，抱着男娃推开房门，大踏步进来。

凌音忙闪身挡住他，抱过孩儿，放进姐姐怀里。谁知那女娃双眼虽未睁开，却能感觉到兄弟来抢母亲了，一边吸奶一边伸出小手在凌波的另一侧乳房上抓摸，摸到乳头，紧紧握住，大有舍我其谁、当仁不让之势。众女见了，一齐笑出声来。凌波笑道：“乖孩儿，别这样，他是你哥哥。”那女娃刚出生不过片刻，哪里听得懂母亲的话？就算听懂了，怕是也会装作不懂。

凌波于是轻轻掰开她小小的手掌，拈起颈中龙溟相的黑石玉马塞进她手中让她握着，又将儿子抱在另一侧，让他趴伏于自己的胸口之上。那男娃自出生到现在尚未吃到母乳，本就饿了，这时听见妹妹吸奶的声音，更是急得小嘴一张一阖，舌头半吐，“嘤嘤”直叫，凌音只得再将他抱起，坐到桌边，蘅若诗把蘅丝丝早已取来搁置变凉的米糊奶糕重新热过，凌音用小勺在小碗里舀了半勺米糊奶糕，喂入他口中，那男娃一心只想喝母乳，把小嘴一抿，竟不肯吃。

凌音连哄带骗，好说歹说，那娃儿非但不张嘴，眼角还流下两滴大大的泪珠，瞧着怪可怜的，让人不忍心责备。昆氏忙道，“我来试试”，抱过孩儿，一边左右摇晃着，一边用夜叉语唱儿歌、念巫咒、讲魔兽的故事吓唬他，这娃儿却仍是不为所动，她没有法子，只得再将娃儿交给草谷。草谷接过孩儿，仔细查看一番，用右手中指和食指轻拂他两颊的颊车穴和颈部的扶突穴，这一手法本是为了使重伤濒死的病患张开嘴来，便于喂药，以她此时功力，便是已然死透僵硬之人也能还魂片刻，谁知这小小婴儿竟极为执拗，她连拂三下，他方才不情不愿地张开小嘴，候在一旁的昆氏忙往孩儿口中塞了半勺米糊奶糕。

草谷又连拂他喉部要穴，迫使他吞咽下去，这娃儿吞了一半，吐了一半，还有一些呛到了气管里，啼声娇弱地咳嗽起来。

凌波听着心疼极了，忙道：“给我，我来吧。”

“我来。”

龙幽忽然发话，上前两步，伸出双手欲抱婴儿，道：“眼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我将他带回夜叉，寻一个正在哺乳的魔族女子，请她当这孩儿的奶妈。”

“不，不行。”凌波忙道，“龙公子，我刚才求你的事，你可答应了？”

“恭喜嫂嫂，嫂嫂辛苦了。”龙幽站在门边，先笑着向她拱了拱手，又问： “可是要我向兄长隐瞒嫂嫂已生育一儿一女之事？”

凌波听他称自己为“嫂嫂”，微微一笑，道：“是。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这孩儿如由你带去夜叉，恐怕会泄露身世。况且这是我的孩儿，我想亲自抚育他长大，不愿他离开我身边。”说罢，又转向昆氏，“也烦请姐姐替我保守秘密，回到夜叉之后，万勿向任何人提及此事。”

“好，我心里有数，绝不对任何人说起，连阿亟我也不告诉他。”昆氏笑道，“先前我还以为道长是二王子殿下的相好呢，没想到却是陛下的……”说到这里，自觉冒犯圣上，忙住了口。

“师姐，我知你是修仙之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于你如浮云，无意当我夜叉国的王后。”龙幽正色道，“但你宁愿独自一人在蜀山抚养孩儿，也不愿与我哥夫妻团聚，让孩儿们与亲生父亲相认吗？”

“我并非独自一人，蜀山上的众位都是我的亲人。”凌波亦正色道，“何况令兄乃一国之君，身负延续王族血脉的重任。殿下身为夜叉族王子，想必比我更了解身为王储，血统的纯正有多么重要，而围绕王位继承的争权夺利更是腥风血雨，不可有半点行差踏错，他若认了我俩半魔的孩儿，于贵国的内政外交均无半点益处。”

“……好吧。”龙幽沉思片刻，叹道：“你说服我了。”

“那么，请答应我，切勿让令兄得知此事。”

“我会守口如瓶的。”

“多谢你。”

凌波心知夜叉族人极为守信，听得二人允诺，自也再无后顾之忧。

生产完的第二天，凌波便已能下地走动，只是听昆氏说刚出生的婴儿需得散去魔气方能用布帛包裹，她怕室外的严寒冻坏了孩儿，便只在玉衡宫二楼待着，足不出户地带娃。两个娃儿吃了睡，睡了吃，每个时辰都要醒来一次，找不到乳头便如小奶猫般“嘤嘤”地呼唤母亲，闹得凌波头几日不曾睡过一个好觉。虽有诸女帮忙分担琐事，但女娃毕竟须她亲自哺乳，男娃也是刁钻古怪，非要她抱在怀里才肯乖乖吃半碗米糊奶糕，她光是轮流伺候两位小祖宗吃饱喝足就已精疲力尽，初为人母的喜悦很快被严重的睡眠不足冲淡了几分。好在蜀山派最不缺各色灵丹妙药，她每到支撑不住时便自服仙药提神，那仙药进入她体内循环，化作乳汁，又被她的女儿吃了下去，那女婴寻找母亲时的呼唤声越发响亮，吵得东西相邻的开阳宫和天权宫都能听见。

到得第五日上，昆氏终于说婴儿体表的魔气已经散尽，可以穿衣裳了。凌波便用棉被裹了两个孩儿，同妹妹一人抱着一个回到摇光宫，从梨花木箱里取出龙溟为孩儿准备的小衫小帽给两人穿戴上。却见那夜叉贵族的华服穿在男娃身上倒是正合适，女娃穿着却偏小了，好在前几月她养胎之时亲自缝制了几套青布小褂，因是照着人类婴儿的尺寸做的，穿在女娃身上又偏大了。两个娃儿这般一打扮，更显得女娃便是蜀山弟子，而男娃却似活脱脱一个魔族小王子，凌音本就偏心，这会儿更是偏到了天边去，抱着女娃时就面露温柔微笑，想象着她长大后亭亭玉立的模样，准和姐姐一样是个端庄大方的好女子；抱着男娃时眼神里却不免流露出些许厌弃和戒备，心想这小鬼若是长成那魔头——她才不承认那厮是她姐夫——那样阴险狡诈作恶多端的淫贼，自己能否狠得下心来清理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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